乔贞隔了三天,才找到时间给伊莱恩带去了一名医生。达莉亚并没有因为这迟来的访问而责备他;她知道他已经尽量抽出了时间。
从达莉亚那儿,乔贞了解到:伊莱恩是一个闲不住的小姑娘。她没完没了地提出帮助家务活的要求,三天以来似乎已经成为了侍女的帮手。“我不想收留一个小女工,”达莉亚告诉乔贞,“但我也没办法让她闲坐着。”在达莉亚起初不大愿意、最后终于许可的态度下,伊莱恩换上了一套干净、适合干活的衣裙,在厅堂走廊里穿来穿去,要是实在没事可做的时候,她就在客厅里盯着那座木雕发呆,很少说话。
现在,医生在伊莱恩的卧室里给她做检查,乔贞和达莉亚就站在走廊上,一边看着一边轻声谈话。
“她觉得这些事很有趣,”达莉亚说,“打扫完一件东西以后,比如花瓶,她就喜欢盯着它好一阵子,就像画家欣赏刚刚完成的作品一样。”
“她大概就是喜欢上了你屋子里的东西。照料它们能让她愉快。”乔贞说。
“我不确定……”达莉亚摇了摇头。“我觉得她像是在说:‘我很能干,看看我’。也许她想让埃林……她爸爸看见。埃林那边的事情有进展吗?”
“他也有手头工作。暂时还没什么消息。”
“噢……”
“不过我留意了一下,这三天并没有儿童失踪的报案。看来那个潘奇叔叔不大愿意现身。”
“但是,一定有这么一个人。伊莱恩肯定没有骗我们。”
“我也不觉得她撒谎了。她还对你透露过什么吗?”
“没有了。她真的很不爱说话。但是有一点……”
达莉亚停顿了十多秒,没有说下去。
“什么?”
“也许她的母亲已经去世了。”
“她怎么对你说的?”
“不,我一问起伊莱恩母亲的事,她就不再说一个字。所以,我只是直觉……当然,希望最好不是这么回事。”
“我懂了。我看这事暂时不该告诉埃林。”
“当然不!”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医生把伊莱恩的手掌翻转过来,从手指开始涂上一种药液。
“达莉亚,我该走了。”乔贞说。
“不等医生诊断完吗?”
“恐怕不行。其实我今天本该一整天留在总部的。”
“好吧。”
“这医生是我的一个熟人,不会问你要诊断费的。当然,你也不要透露他来过这里。如果需要后续治疗什么的,他会和你说清楚。”
达莉亚点了点头。
虽然有一些迟疑,但两人还是以吻告别了。随后,达莉亚望着乔贞说:“有时间的话,我们应该……谈谈这件事。”
“是应该。”乔贞抚摸她的脸庞,看见她露出宽心的笑容,随后便离开了。“决定谈这件事”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承诺,但这就是他们目前所能做的。
回到七处总部的时候,乔贞发现年轻手下在等着自己,显得有些不安。一看见乔贞出现在门边,他就迎了上去。
“发生了什么吗?”乔贞说。
“马迪亚斯少爷占用了十四号审讯室,我觉得应该让您知道。”
“他要审讯谁?”乔贞皱起了眉头。马迪亚斯并没有在具体负责某一个案件,所以没有私自动用审讯室的权利。乔贞快步走上通往审讯室的走廊,手下跟在他后面说:
“我在七处门口发现了一个携带一叠反七处传单的男孩,就把他带进来,只是想简单地询问一下。这算不上什么大事,毕竟那孩子也许连自己在张贴什么内容的东西都不知道。但是少爷突然过来把他带走了……我没法阻止。审讯室的钥匙也是他强行拿走的。”
“有肖尔大人的许可吗?”
“什么都没有。”
他们来到了分布着一成排审讯室的走廊上。每一间屋子的隔音都很完善,除非打开屋门上的小铁窗,否则从外面基本听不见什么。清洁工会定时打扫使用过的房间,让它们保持一种强迫式的洁净感,而不会像血色十字军的拷问室那样血迹斑斑。
“乔贞大人,”手下说,“我……不该跟进去。”
“你回去做自己的事。”
“请千万不要告诉肖尔少爷是我带您来的。”
乔贞没有回答,也不关心手下是不是离开了,径直走向十四号房间。在屋门前,他掏出了直属探员才拥有的钥匙串,但是没有马上开锁,而是打开了门上的小铁窗朝里看。他看见马迪亚斯用匕首柄击中一个小男孩的左眼眶下方;男孩滚倒在了地上,双手捂住面部不停打抖。乔贞打开锁,冲进屋里。
“你在做什么?”他说。
马迪亚斯转过身,立在乔贞和小男孩的中间。“审讯犯人,这还不明显吗?”
乔贞看了看桌面上的一沓传单,正和他在矮人区见过的样式相同。
“他在七处门口张贴这些东西。”
“你不能因为这种事情就这样打一个小孩子,”乔贞说,“这会引发猝死。现在给我让开。”
“我祖父可没有雇佣你来对我大吼大叫。”
“他让我教你怎么做事,而你现在错得离谱。让开。”
马迪亚斯看着乔贞。愤怒、轻蔑和不安以非常古怪的比例在他的眼神中揉杂起来,而他出于某些原因在克制这些负面情感。无论马迪亚斯如何克制,乔贞还是发现自己开始极为厌恶这个事实:他拥有和达莉亚同样颜色的眼睛。
最后,继承人还是让开了。乔贞侧身走过,来到小男孩面前蹲下。他用尽量轻的动作拉开男孩遮住脸的双手。他左眼因为下方的黑色肿块已经没法睁开了,右眼也不停流泪,但情况已经比乔贞料想中好不少:他原以为马迪亚斯已经击碎了他的眼眶。
“请,请让我回家。”他说。
“你叫什么名字?”乔贞问。
男孩没有回答,只是以非常微弱的声音重复了一次“请”,然后又把脸捂住,身子蜷缩起来。
“你不能就这么让他走掉,”马迪亚斯说,“他竟然在七处门口张贴这些传单,至少要把谁指使他的给问出来,更何况羞辱七处是莫大的罪行。”
“马迪亚斯,肖尔大人让我特别注意你的判断力。看来我没办法给他报告一个乐观的结果了。”
“你在说什么?”
“你真的以为一个孩子在知道自己手里传单内容的情况下,还敢弄这种不要命的恶作剧?”
“那只是因为他愚蠢。”
乔贞抽了一张传单,放到男孩面前,扳开他的手。男孩因为疼痛哭叫了一声。
“念出来,”乔贞说,“否则我会打你剩下的一只眼睛。”
“不,请别打我了。”
“那就快念。”
男孩使劲睁开右眼,注视着乔贞手中的传单。半分钟过去了,他需要不停用眨眼来挤出泪水才能看见传单,但却一个字也没有读出来。
乔贞站起来,把传单拍在桌面上。当他的掌面和桌面之间发出强烈声响的时候,他看见马迪亚斯的眼睛眨了一下。
“他不识字,”乔贞说,“明白了吗?要普遍散发这种传单又不留下痕迹,最好的办法就是利用不识字的小孩子。他们为了几个铜币会很乐意做这种事。”
马迪亚斯没有回话,只是使劲吸气,视线不安定地在小男孩、地面以及传单之间来回。他原先握着匕首的右手仿佛不知该如何安放,不停地用指节摩擦裤子侧面。在这一刻,乔贞从马迪亚斯脸上看见了难以压抑的气馁和不甘心——一个真正属于十四岁孩子的表情。
“我要你做一件事,”乔贞说,“拿医药箱来,你给他处理伤口。”
马迪亚斯猛地抬起头。“不可能,”他回答。语气虽然很强硬,但却没有丝毫的严厉感。
“否则我会把这件蠢事告诉肖尔大人。”
“不,你没资格……”
马迪亚斯语气中的气馁愈加明显。虽然乔贞知道马迪亚斯也许最终会屈服,但是考虑到他很可能会把这经历视作屈辱,并且认定对小男孩产生报复心理,便不再继续逼迫。
“我带你去处理一下伤口。”乔贞对男孩说。
男孩站起来,从衣兜里慢慢掏出了一面镜子,但镜面已经在刚才的跌打中碎掉了。“我没办法,”他咕哝着,然后又哭了起来。
“好了,别急着看自己那张脸。肿成那样真没什么好看的。”乔贞握住男孩的手,把它放回衣兜。他觉得这孩子不仅不识字,似乎脑袋也不太灵光,但他并不想深究。
“走吧,”乔贞说。他带着男孩离开了屋子,没有管身后的马迪亚斯。
男孩始终不愿意说出自己的名字,所以乔贞让医务室的人给他简单治疗之后,就让他自行离开了。完成这一切之后,乔贞坐在医务室的椅子上,略微抬起头,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他脑中突然充满了几个小时前见到的达莉亚的影像:她看着伊莱恩,看着他自己的时候,眼瞳中总是闪耀着令人振奋、宽慰的光采。
达莉亚,听我说。马迪亚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