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贞和埃林步行在旧城区的小路上。
“今天可真是长啊。”埃林活动了一下胳膊。“再过一个多小时,我们的合作就要进入下一个十年了。”
“有什么理由觉得我会再和你合作十年?”乔贞说。
“这叫‘乐观’。你这臭脾气,就不会偶尔赞同一下他人的话?”
此刻,乔贞并不真正关心埃林所说的。十分钟前,他和达莉亚道别,并没有互相多说什么。现在回想起来,他觉得这件事的发生并不是自然的,而是不可避免——只要两人仍然接触,它就迟早会发生。几乎是在嘴唇接触的一瞬间,达莉亚就在回吻他了。这些天来,乔贞一直因为把马迪亚斯的事瞒着她而产生了心理负担,而他不自觉地以亲密行为来为这个负担找到出口——但后果却是苦乐参半的。他一方面很高兴这件事发生了,一方面又很快意识到:这让他为达莉亚所承担的情感负荷进一步复杂化。这不是一个临时安慰性质的吻,乔贞预料他们还会有进一步发展,到那时候,他就不能再以亡友的遗孀、首领的儿媳、七处继承人的母亲这些间接身份来看待她了;到那时候,所有欺瞒都会引来数倍的切身痛苦;到那时候,他将陷入理性思考所不能解决的进退两难;到那时候,他会说:我的达莉亚。
在七处的长期工作让乔贞太熟悉人心,但是在经过这些几乎是本能化的自我分析之后,他仍然能完满地感受那一刻的美好。他知道自己在经历什么。他迫不及待地想再见她,而且不会把这一切都当作没有发生过。
当然,现在仔细听埃林的话还是有一个用处:确认他没有看见那一幕。
“嗨,”埃林说,“你嘴边上沾了什么东西?像口红一样。”
“我不知道,”乔贞用手背抹了抹,“没什么怪东西。”
“大概是酱汁吧。我怎么会以为是口红的。”
乔贞没说话。
“真古怪。”埃林说。
“没什么古怪的,”乔贞说,“我想确实是口红。”
埃林停下脚步。“什么?”
“我吻了达莉亚,”乔贞说,“所以你看见的大概真是口红。”
我怎么会说出来的?
“你……”埃林皱了皱眉,抬起头,似乎在思索。“你吻了她。”
“是的。”
“噢,那好。我明白了。怪不得呢。”埃林继续往前走。片刻后,他又停下了。“等等,你的意思难道是,你们刚刚第一次接吻?”
乔贞没想到埃林是这个反应。他迟疑地说了一声“是”。
“这讲不通。我一直以为你们已经同床共枕一段时间了。”埃林的眼中充满了货真价实的困惑不解。
“没这回事,为什么会这么想?”
“眼睛,一切都在眼睛里,乔贞。”埃林把两指分成剪刀形,指向自己的双眼。“我早就说过,从夜色镇回来后,你们看着对方的眼神就怪怪的。而且你没发觉,只要你和达莉亚说话,就没人敢上去打断?看着你们俩,别人就会产生这种想法:‘要是上去插话,他们俩会讨厌我一辈子。我可不想背负这种罪过,还是离远些好’。这一晚上都是如此,我猜屋里已经有八成的人都以为你们早就成对儿啦。当然,我属于感觉特别敏锐的那种,说有八成的人和我想法一样,是有点夸张了。”
“不管有多少人这么想,你都别给我宣扬。”
“啧啧……这一招可不漂亮啊,老朋友。”埃林眯起眼睛。“故意留着口红好让我看见,然后再装模作样。这可不是待友之道。你要玩这种把戏,稍嫌老了一点……”
埃林还想说些什么,但马上停住了,举起右手掌说:“行了,我只是开玩笑,不要用那么可怕的眼神看过来。你老是这么没理由就凶起来的话,我们还真合作不了下一个十年了。不管怎么说,我非常高兴你终于这么做了,乔贞——真心实意的祝贺,当然还有一点小小的嫉妒。”
埃林拍了拍乔贞的肩膀。
乔贞不再考虑自己为什么主动说出来,或许面对朋友就是会如此。
“你说嫉妒?”他说。
“呃,只是普遍意义上的……因为达莉亚是大美人,我的小小嫉妒是基于这一点,本能上的,而不是基于她是达莉亚,明白了吗?你总不能因为男人的心理本能就指责我……”
“我们本来决定是利用这点时间来谈谈马迪亚斯和法拉德的事。这样下去,怕是什么也谈不了了。”
“那就不谈了。也别想了。我在真心为你高兴着,也不想考虑别的事,你也应该这么做。我要你使劲想她,乔贞。我打算走另一条路,让你一个人好好想她。这是你应得的……也是达莉亚想要你做的。去他的法拉德,还有……总之,只要想她就好了。”
乔贞希望自己可以轻易地做到想埃林所说的那样,让达莉亚独个儿占据自己的大脑。如果是别的女人,他不知道会怎么样,但对达莉亚显然是做不到这一点的。让自己的大脑变得过于单纯,也是对两人之间所发生事情的不负责。太多的事情要考虑,太多……但他仍然感谢埃林提出了这个建议。
“谢谢,埃林。”
“真是一个奇妙的夜晚。乔贞吻了达莉亚而且对我道谢!”埃林打了一个呵欠。“太不真实了。我得赶快回家去睡觉,然后看看自己明早是不是会把它当成一个梦。那么,我先……”
就在这时候,两人都听到了一阵细小但急促的脚步声在接近。他们回过头,看见一个小女孩跑过来。她在两人面前站定了,喘着气,然后抬头望着他们。虽然脸、手都很脏,裙子也打满补丁,但她并不像乞丐——她眼里并没有漠然而干涩的期盼。在尘灰之下,她的头发显露出淡淡的金色。
“你是谁家的小姑娘?”埃林说。“这么晚还在外面晃荡。我不是坏人,可是没法保证我旁边这位也不是。”
小女孩看了看乔贞,然后又盯着埃林。她的高度还不到他的腰部。
“请问,”她说,“你是埃林·提亚斯吗?”
“是……的。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他这么称呼你。”她指了指乔贞。
乔贞看了看小女孩跑来的方向,没有任何人。他暗示埃林提高警惕。
“你是一直在暴风城的吗?”小女孩又问。
这句说得不太明白的话,让埃林想了一会儿。“是,我一般都呆在这。”
“那你就是暴风城的大奶酪商埃林·提亚斯了。”
“奶酪?什么奶酪?我没……”
“我叫伊莱恩,今年九岁,”小姑娘没有注意到埃林的否认。“是你的女儿。”
乔贞望向埃林。埃林睁大眼睛对乔贞摇了摇头,再猛地朝一旁咳嗽几下,然后说:“这种玩笑可开不得,小姑娘。是谁指使你的?快说,否则这位大哥哥就要把你抓进地牢里。”
“可是,是妈妈这么说的。妈妈说我爸爸叫埃林·提亚斯,是暴风城的大奶酪商。”
“行了,我要让你这个小丫头看看拿大人开玩笑的……”
“等等。”乔贞打断了埃林,然后对自称伊莱恩的小姑娘说。“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葛瑞娜。”
乔贞转向埃林。“有印象吗?”
“站在这儿不要动,”埃林对小女孩说完,然后把乔贞拉到一边。“她说她的妈妈叫什么?”
“你没听见?”
“重复一遍。”
“葛瑞娜。有没有印象?”
埃林右手使劲按在下巴上,慢慢搓动。“绝对没有听说过。”
“可是我有,”乔贞说,“刚才你上台念那十五个女人名字的时候,有一个就叫‘葛瑞娜’。”
“……真的?”
“没错。另外我再提醒一下,这小姑娘自称九岁。我觉得她没说谎。这大概有利于你回忆。”
“为什么你的记忆力那么好?那么,乔贞,九年以前我在哪里?”
“……这不是我的问题。”
“我看最好还是回去再问问。”
他们回到伊莱恩面前。小姑娘按埃林所说的,连一寸也没有移动过。她搓着自己的手心。
“嗨,伊莱恩。”埃林蹲了下来。“听好:我是叫埃林·提亚斯,而且住在暴风城,但从来没有卖过奶酪。我从事一种更伟大的职业,一种你还不能理解的职业,但只要记得不是卖奶酪就对了。所以,看来你认错人了,真可怜啊。”
“可是妈妈说,是你自己对她这么讲过的。妈妈说,一走进暴风城,就能看见‘提亚斯奶酪店’的大招牌。这都是你对她说的。”
“叫你妈妈来。我要和她对质,然后让她带你回家。”
“妈妈没有来。是潘奇叔叔带我来暴风城的。”
“那就叫那个什么潘奇……”
“埃林,”乔贞说,“不管是怎么回事,现在已经是午夜了。我们不能和一个小姑娘耗在这儿。”
“那你说怎么办?”
“伊莱恩,”乔贞说,“你说的潘奇叔叔是不是在附近?能叫他出来吗?”
小姑娘摇了摇头。“潘奇叔叔不知道我出屋了。他说我再自己跑出来,就要打断我一条腿。”
“我们一定是卷入别人的家庭问题了,乔贞。相信我。”
“先这样吧,我们把她带到教堂,或者治安处的休息室。让她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们有空再来问清楚。”
“绝对不行。你看这小姑娘管不住嘴巴的,把她带到这些地方去,明天早上全城的人大概都真以为我有一个九岁的女儿了。”
“逃避不是办法……”
“我没有逃避,天啊。”埃林停顿一下,看看地面,又看着伊莱恩。“我之前说什么来着,今天晚上很奇妙?看来是奇妙得过头了。依我看,现在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让她去……也许我得征求你的意见,乔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