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达莉亚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赤足踏进一条河流,河面闪着白色的光。河明明很浅,还没有漫到膝盖,但却有一艘小船从她身边驶过。她朝侧面仰起头,看见了划船的人。他们都长着她无法辨识的模糊脸庞,像是随便摸了一把空气,在掌心揉捏而成的。小船的甲板上,有一对男女在跳着舞。她觉得一定有伴奏,但是却什么都没有听到。她很奇怪为什么会有人在这么简陋的船上跳舞。
    她低下头,突然很想找到游过自己脚边的小鱼,却徒劳无功。水里什么也没有。这时候,她听见前方有人说:
    “看见他们了吗?”
    看见谁了?她在心里回应着,抬起头。前方的水里站着一个人。同样的,她也看不见他的脸,但她自觉是认识对方的。湖面过于耀眼的白光让她想蒙上眼睛,但梦里其实是无法这么做的。
    “你让我看谁?”她问。
    “已经晚了,”他说,“船已经离开了。”
    当达莉亚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脚掌不知什么时候伸在了床沿之外。这大概就是在梦中,双足真切感受到冰凉水面的缘由。她把脚掌缩回被子里,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她盯着床头桌上茶杯侧面的花纹,眼球有一种酸胀感。那花纹就像水面的波纹;而梦里的船,突然让她回忆起自己在米奈希尔之时所拥有的渔船。一想到这一点,她便不打算再睡,起了身,拉开一半窗帘。
    微弱的晨光还无法照耀到不远处教堂的尖塔。达莉亚放低视线,在宅子外面的围墙边发现一个男人,并且认出来他是在乔贞手下工作的一名探员。这名探员不像是偶然路过,而是守着原地,观察街道两端的一切。
    侍女还没有醒来,达莉亚便自己大略梳妆,走出宅子,来到那探员面前。今天气温骤降,当行走时带起的轻风从脚踝边刮过的时候,她又回想起了梦中那清冷的河水。
    “早上好。”她说。
    年轻的探员转过身来,有些惊讶。达莉亚的出现对他来说显然是个意外。
    “早上好,肖尔夫人。”他说。从那双眼角略微呈现暗红色的眼睛看来,他大概从昨夜起就站在这里了。
    “你在……做什么?”
    “抱歉,不能说。”
    “我打扰到你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马上就进去。”
    “不,”他尽量不直视达莉亚的眼睛,没来由地挤出一个带着歉意的笑。“也不是。”
    “是乔贞让你来的。”
    他一开始想摇头,但很快犹豫起来,最后还是说了一声“是的。”即便是达莉亚,也能看出他并非经验丰富的探员,不过这样倒也让她放心不少,因为如果真有什么特别危险和重要的事,乔贞是不可能派他这样的手下留在这里的。
    “你好像站了一晚上了。”
    “说不准。”
    “我可以给你带点吃的来。再加一杯咖啡。”
    “噢,不,不用。”
    “好吧,”达莉亚点了一下头,“我进去了。”
    她转过身的时候,探员突然抬高声音说:“我……没有杯子什么的。”
    “不成问题,”达莉亚说,“我借客人用的给你。两片熏肉三明治,一杯咖啡。怎么样?”
    “听起来不错,夫人。非常感谢您。”
    达莉亚觉得这个腼腆的探员挺有趣,新的一天以这样的情况开始也不错。她回到屋子里,做好了所承诺的东西,端在盘子上走出来。走到一半的时候,她就看见了乔贞,他正站在低着头的探员面前说着什么。
    她停了一下,继续走到两人跟前。两人都抬起头看着她,但年轻探员立刻又把头低了下去。
    乔贞看着她,似乎有些疑惑。“你今天起得很早。”他说。
    她把盘子递到年轻探员门前。他吸一口气,没有接,偷偷瞥了一眼乔贞。
    乔贞看了看盘子里的东西,然后对达莉亚说:“你给他做的?”
    “是。”
    “你要求达莉亚夫人给你做早餐?”乔贞转向探员,对方支吾不语。
    “行了,乔贞。”达莉亚说。“给他拿着吧。很快就会凉了。”
    “拿走,然后到那边去。”乔贞对手下人说。“我没有叫你,就不要回来。”
    探员小心翼翼地抬起手,从盘子里拿起三明治和咖啡,仿佛是要冒死从滚水里取出什么重要的东西。他急急忙忙道了谢,然后又说“抱歉,乔贞大人”,便转身离开,走向围墙尽头的拐角。在他的身影消失之前,达莉亚能看见他左手把食物送进嘴里。
    乔贞看着她。“你不该这么做。他在执行任务。”
    “什么任务?”
    “安全性质的。”乔贞停了一会儿才回答。实际上,他只是让手下防止有人在达莉亚的宅子附近贴涉及七处的传单。
    “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安全。”
    “那只是你不觉得,达莉亚。”
    “任何人工作的时候,总能抽空吃点东西。”
    “随你怎么说。总之,下次别这么做。他本来已经到了换班时间,现在我得让他多站十二个小时。这是惩罚。”
    “因为我?”
    “因为他自己。”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太阳升起来不少,远处的尖塔已经能呈现出淡金色的轮廓了。街道的另一边,传来小店铺的主人为了新一天的生意而清扫门面的声音。
    “有阵子没见着你了。”达莉亚说。“最近很忙?”
    “我一直都是这样。”乔贞说。自从和法拉德的谈判以来,他们还没有见过面。他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协助马迪亚斯熟悉七处总部的工作程序和环境,两人从来没有过任何公事之外的交谈。他不止一次希望马迪亚斯问起达莉亚,就算是无意识地提一下也好,但这从未发生过。当偶然回想起来,无意识地提到某个人,实际上正是内心感情的自然流露之后,他又开始希望马迪亚斯会因为公事而提起自己的母亲。但这自然也没有发生——达莉亚除了姓氏,已经和七处没有任何联系。虽然最初让乔贞一眼就认出成长为少年的马迪亚斯的,正是他和母亲色泽一样的眼瞳,但接触他的时间越长,这个相似点在乔贞的大脑中就越淡化。现在,当他再次直视着达莉亚的时候,他丝毫不怀疑自己看到的是完全不一样的眼睛。
    “在去夜色镇之前,你还会抽时间来喝下午茶。”
    乔贞没有接续这个话题。“议会的人没有为难你吧?”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有的议会成员对我在夜色镇的工作不满。所以,我以为……”
    “不,没有。他们只是和我走了那么一套流程,还因为受伤的事情送了慰问品。一条地毯。”
    “他们给你送了地毯?这还真像他们做的事,我是搞不懂他们怎么想的。”
    “我也不懂。你想进来坐坐吗?我们何必站在这儿。我看咱俩都还没吃早餐。”
    “不,我该走了。听好,达莉亚。这段时间你最好少到户外活动。”
    “为什么?城里发生了很严重的事?”
    “也不是。我也不打算限制你的行程,但是……记着我说过这句话就可以。当一切正常之后,我会通知你的。”
    达莉亚慢慢地点了个头。“好的。”
    “我走了。”
    “再见。”
    “我去让那小子把咖啡杯还给你。”
    乔贞离开了。他不知道达莉亚是什么时候回到房间的。他找到了那名探员,宣告他还需要站岗十二个小时;对方似乎丝毫不沮丧,反而显得精神振奋,也不知是不是达莉亚提供的三明治和咖啡起了作用。
    其实他刚才很想接受达莉亚的早餐邀请,也怀念和她喝下午茶的时光,但是他现在没法定下心来面对她。每和她多相处一秒钟,他就要多做一秒钟的骗子,把一个母亲最为关心的事情死死藏掖着的骗子。他在心里一直说“还没到时候”,但从来没有考虑过,怎样才算到了时候。他对自己说,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但这也只是自欺而已,因为他并没有完成那些自以为更重要的事。
    昨天,他在法拉德的下榻处附近徘徊了一阵子,最终没有走进去。瞒着老人和法拉德联络是非常危险的策略,更何况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从法拉德那里了解到什么。在这徘徊的过程中,他设想了许多可能的对话,甚至连法拉德要求他背叛七处的对话都考虑到了,但是没有任何一种设想可以让他逃出进退两难的境地。他从未有过这种体验:强迫自己显得步伐轻松,无目的地闲晃,尽量避开行人的目光,偶尔瞥那栋宅子的大门一眼,又立刻移开。无论怎么考虑,这件事的发展方向都掌握在老人和法拉德的手里。他没有从中影响的办法。给达莉亚安排一个不成熟的探员站岗也是不得已,因为这算是私自动用七处的人力资源。这个安排,连同在法拉德住宅前的徘徊,在他心里退化成儿戏一般的行为。
    时间已经不多了,我还在做这样的事。
    他从兜里掏出一张小纸条,再次读了一遍上面的话。纸条是今天清晨一个又聋又哑的流浪汉在七处门口转交给他的,字迹无法辨认。它到底代表着迫近的不可控局面,还是一次转机,乔贞还不明白。他只有靠实际行动去发现它的意义。
    上面写着:
    “乔贞:如果不想事情无法收拾的话,今晚八点到猪和哨声酒店来。一个人。”
    评论:
    这一章真好看,笔调好像带着女性的那种温柔,而不是乔贞的那种硬朗压抑的感觉。
    听达莉亚说话很舒服,她和乔贞之间的对话充满感情的暗流,和张力,让人觉得看着他们闲聊也很有意思。
    他把匕首翻过一面。“告诉我,你用它杀过多少人。”
    “不知道。如果只是指‘人’的话,也许十来个。”
    我想起了狗镇里的“那儿根本就没人”……
    说真的,看到这一段我觉得有点寒冷。老铁匠也许……没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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