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节

    “在山上住久了会有些单调,我之后带你去西北走一圈,从西北走,还能看到漠北的风光。你不是一直喜欢西域么?”
    “我知道一条线路,从川蜀走,途径西北,你能看到很多牛羊……也许还能看到谢寰他们。”
    “子渊。”沈怀霜一声落下。
    “我在。”钟煜再忍不住颤音。
    雨水就在这个时候渐渐小了,零星雨珠溅在地上,飞开水花。
    屋子下,瓦片徐徐流着透明的水,沈怀霜倒吸了口气,站到了屋檐下,他抬起头,费力又耗尽耐心道:“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先生的话。我想——你可以再想一想。”
    傍晚的时候,有一户人家抱了一只猫上来,但钟煜摆了摆手,却说不要了。那只猫儿玉雪可爱,鼻尖发粉,连五爪也是粉的,它听到钟煜说不要,还眯开鸳鸯眼,懒懒地望了钟煜一眼,再团成一个毛绒的白球,沉沉地睡去。
    沈怀霜再上前,便听那人遗憾道:“多好的猫,都订了三个月,旁人要都要不到,真就不养了。”
    沈怀霜又意外地目送猫儿被推回。
    钟煜照旧付了银两,答:“不养了。给别人吧。”
    “走吧,先生。”钟煜又和没事人一样牵着沈怀霜去了厨房,“我去给你做饭。”
    这大半年来,一直是钟煜照顾沈怀霜的饮食起居。
    灶台上,今天的竹筐里没有再添入新的菜。
    钟煜从后面抱着沈怀霜,握过他的手,两个人的手抵在刀片上,一起抬臂,一上一下地切过青瓜,片成了月牙的形状。
    到了秋天,青瓜爽口,凉拌着切丝很好吃。
    钟煜要去做料汁,油盐酱醋的罐子很远,可他也不肯撒手,还是环着沈怀霜,贴在沈怀霜腰身两侧。他的胸膛贴着沈怀霜的后背,酱汁倒入了瓷盏中,又拌入青瓜,一切都是钟煜娴熟到能盲着眼做好。
    钟煜捞过一片新拌好的瓜片,低头先尝了尝,确保好吃了,再给沈怀霜捞了一片,塞进他嘴里,一边吃,他一边问:“最近你好像喜欢吃甜口的,再加点糖?”
    沈怀霜嚼了两口,其实钟煜做的料汁无可挑剔,他今天却嚼得尤其费劲,又摇了摇头。
    当夜,钟煜没急着抱着沈怀霜入眠,木箱被搬来好几个,全都沉沉地落在地上。屋外水车轮转,天边隐隐传来雷声,到了后半夜,钟煜才躺在了沈怀霜的身侧,依旧抱着他,这一回,身前人没有离他那么远。
    抱久了,钟煜靠在沈怀霜身后低声问他:“先生,你没睡着?”
    “你呢?”身前人也问他。
    被褥窸窣间,钟煜怀里动了一下,他又听见沈怀霜道:“你不是也睡不着?”
    时隔良久,他惊讶地发现,沈怀霜还是和从前一样,又朝自己转了过来。他的那双清明眼是他熟悉的模样,明朗,如有波澜。
    钟煜每次夜里醒过来,都能看到沈怀霜躺在他怀里,背影很好看也很安静,几乎可以投射他所有关于未来的想象。但沈怀霜一直不愿意转过来,也永远只会给他留下那个背影。
    钟煜低声笑了下,揽着怀里人的感觉像把他充盈满了,他捧过沈怀霜的手,重新揽过他。
    沈怀霜也叹了口气问他:“从隔壁忙到现在也不叫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明天就走。”
    钟煜贴了贴沈怀霜的额头,耐心回答道:“明天太仓促了,我没法料理完这里所有的事,我想着后天就好好送送你,房子留给别人,这事也就算结束了。”
    沈怀霜顿在钟煜的怀里,又问他:“怎么那么突然?”
    沉默时,钟煜忍住了所有的声音,抬手揽紧了沈怀霜,就在这短暂的一刻,他又闭上眼睛叹道:“我答应你白天说的话。”
    沈怀霜埋在钟煜怀里,风过时撩动白衣,只有衣摆卷动。
    “这事我和你耗了一年多都耗不赢你。”钟煜又低笑了声,“谁知道你脾气那么犟呢。”
    “我其实也不差最后这几个月,可我就是想着以前,我放不下、舍不得,又怕你把以前那么多事都给我耗忘了。quot;
    叹息声落,沈怀霜闭上眼睛,他听见了衣摆和呼吸混在一起的沙沙声,心绪也在这一刻彻底拂乱了起来。他任凭心跳一起一落,让悸动归于平静。
    钟煜释然般道:“要是你还能记得一些高兴的事,记起我也不至于只剩下了讨厌,大概也算不坏。”
    他低下头,望着怀里的人,像笼住了水中的月,又道:“以后你就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第117章 当年白衣送酒
    分别的前一天,钟煜要收拾的东西有很多,他换了轻便的黑衣,满地都是木箱,他站在屋子里,撑着木匣,脊背发力,一直低着头。
    沈怀霜好几次要上去帮忙,钟煜都不要他着手去弄,甚至还对他道:“今天山下有人,你去看看吧。”
    金铃锁从沈怀霜身上拆下后,他离钟煜远了,也不会再感到疼痛。沈怀霜又在屋子里等了一会儿,钟煜没有看他,也不会抬头看他,好像他成为了这屋子里早就不存在的人。
    秋天到了末端,天气干燥,照旧会出很多汗,钟煜额上汗水淌了下来,滑进脖子里。匣子关上又另一个匣子叠在一起,他也不知道擦去。
    沈怀霜给他递去了一块巾帕,就立在钟煜面前,帕子递过去,钟煜也不知道收一下。
    “擦擦吧。”沈怀霜把帕子塞到了钟煜手里,错开他,从门口走了出去。
    下山的路上,沈怀霜走得很慢,他腿上的伤一直没料理好,倒不是钟煜没照顾好他,只是他一直不愿意养好。
    在某些方面他的性格也很执拗,好像一定要放下什么事,才肯把这陈伤覆盖过去。
    跨下山石最后一个台阶,沈怀霜抬头,山下住户便对他笑了,他们朝沈怀霜招了招手,手上的面粉像白雪一样纷纷扬扬。
    “都说山上住了对仙人,一直见不到你们下山。”
    “今儿个可算见到人了。”
    “神仙哥哥,要一起做桂花糕么。”孩子们都朝沈怀霜跑了过去,昂起头,晃着他的袖子。
    沈怀霜对他们莞尔笑了笑,这大半年来,他难得笑了一次,还没反应过来,笑已经浮现在了脸上。
    “好。”他答应了下去。
    乡野民风淳朴,好像所有人只要住在一起,就是一家的,不分彼此。
    小孩忙前忙后,给沈怀霜往盆里添水,和他一起搓着盆里的糯米糕。还有人贪吃偷偷搅了桂花蜜,塞到嘴里吃了好几口。
    沈怀霜看到后低头,释然笑了又笑。
    “哥哥你衣服好漂亮啊。”和沈怀霜一起搓糯米的小孩抬头望着他,目光明亮,“我编了花冠,可以给你戴么。”
    “好啊。”沈怀霜点了点头。
    桂花糕往蒸笼上蒸了,香味丝丝缕缕地飘了出来,贪嘴的小孩冒在蒸笼后,手指碰碰蒸笼,被烫得吱哇大哭。
    妇人在身后连哄带骂地给他包扎伤口,她身后的草地上,沈怀霜被三五个小孩围在中间,他坐了下来,花冠被他们传来传去,最后落在小女孩的头上。
    沈怀霜帮小女孩正了正花冠,又抱着小女孩,走在蒸好的桂花糕前。
    桂花糕刚蒸出来很热,香味浓郁,色白如玉,桂花如金粉。沈怀霜净了手,掰了一块桂花糕,等它不热了,递给了小女孩。
    小女孩抱着糕点吃了,又给沈怀霜递去了一包新做的桂花糕:“哥哥,忙完了,你要走么?”
    沈怀霜接了过去,蹲下身,对她道:“山上还住着另一个哥哥,我要回去一趟。”
    沈怀霜提着那包桂花糕,再上山,腿站了一天,本来他膝盖也不算好,上山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了吃力。这一下,他就走得尤其地慢。
    其实他也可以一走了之,但他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离开。
    走到两个人的屋子前,沈怀霜又抬头看了一眼,这地方他住了大半年,也算得上是一个清净的地方,对他来说也不是毫无感情。
    沈怀霜手里的桂花糕还是热的,他停了在钟煜的房间门口。
    开口前,沈怀霜踌躇了一下,又对钟煜道:“东西是山下新做的,你要不要尝尝?”
    钟煜重重放下了手里的箱子,撑着箱角,怔愣地望着沈怀霜。
    他好像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沈怀霜,他也已经不知道多久没听见沈怀霜主动开过口,这大半年来,他也想过很多办法,哄沈怀霜开心,逗他笑上一回,但沈怀霜从来都很少回应。
    钟煜穿过空荡荡的屋子,走了上去,问道:“你怎么想到上来了?不在山下留着?”
    沈怀霜低头拆开了包裹,附近也没地方坐了,他腿站得累,就干脆靠着三个箱子。地上斜斜打出他的影子,他坐在箱子上,又取出了一块桂花糕,道:“说好明天走的,今天下山就是下山,我忙完了没什么事,就想着——上来了。”
    最后三个字,沈怀霜是磕磕巴巴说出来的。
    话落,钟煜又低下头,好像要藏起落在眸子里的光。这让沈怀霜没办法再看下去,他只能把目光停留在一扫而空的屋子里,不知味地望了会儿。其实他们来时也没带多少东西,好像心知肚明这是并不是他们的家。
    屋檐下的风铃还在一声声响起,清水一样的声音越撞越响。
    沈怀霜没在屋子里留太久,他伸出手,朝钟煜递去桂花糕:“趁热吃吧。”他从匣子上起身,收了背上的无量剑,又走到长廊下,踩着凳子取下了那个清水铃。
    清水铃被他放进了匣子里,沈怀霜也像避开钟煜一样,低着头走出了房间。他们关在两间屋子里,各自忙着手里的事情,偶尔走到长廊里,他们放下手里的箱子,抬头时,又会撞见对方的目光。
    一开始对视上,沈怀霜还有些不习惯,他都不知道多久没有这样审视过钟煜了。
    在那样平静的目光里,好像能让他把从前那个陌生的人覆盖,再重合,拼凑成了眼前人的模样。
    他也好像又从钟煜身上找到了过去的旧影子。
    从前待他千般万般好的人是他,分离前和他刀剑相向的人是他。
    那个打碎牙齿往肚里咽的少年是他,在前线出生入死的青年还是他。
    不管钟煜怎么样,他站在沈怀霜眼前,始终黑白分明,也始终是那个陪伴他整整十年的人。
    对视上最后一回后,沈怀霜没再从屋子里出来,房间的箱子被塞满了,他就坐在偏房的窗口,抬眸看着钟煜在另一间屋子前忙活。窗户外的夕阳缓缓落山,窗格的阴影斜斜落在他脸上,又给他洒了满身的霞光。
    房子外的声音很热闹,匣子重重落地,又被搬起。
    沈怀霜取下背上的无量剑,指节摸索过钟煜给他的那块防身的玉佩,转了两下,他又从袖子里取出了那块勾玉,绕在自己手腕上,绕上去了,他又觉得戴着显眼,于是拆了下来,放进衣襟里。
    勾玉贴着心口,很快被体温暖化。
    心口贴上了一样暖意,他像是又把什么东西重新放回了该落回的地方。
    沈怀霜收起勾玉,又从屋子里走到厨房。
    厨房里已经没什么东西了,钟煜也就留下了最后一天该吃的东西,他左右看了看,目光落在篮子中的鸡蛋和白米上。他挽起了袖子,从水井中取水。
    淘米、上锅。
    起锅、热油。
    约莫两炷香的时间,烟囱里冒出了炊烟,又冒出了饭香。
    沈怀霜端着米粥出去的时候,一抬头,就看到钟煜靠在树下。他大概是累极了,闭眼的期间,昂着头,后背全然贴在树上,夜风拂过黑衣,卷起衣摆,又拂过他的发冠。
    他的衣着还是和当年一样,黑衣,头发总是绑得一丝不苟,马尾总是束得很高,又缠上发带。
    听到声音,钟煜缓缓睁开眼,一眼撞上沈怀霜,又起身,对他轻轻笑了一下。
    “本来还想做点什么给你吃。”钟煜起身,走到庭院前的桌子前,“谁想到你去做饭了。”
    “小粥而已,不费事。”沈怀霜坐下后,又垂下眸子。
    小粥冒着热气,钟煜他吃两口,又把桂花糕的包裹推过去:“你做的桂花糕,我吃了,一口气没忍住差点全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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