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他专注得很,一眼便入了其中。
    周围弟子鲜少如此,其余大多在石室预备许久,铺展墨宝到恰当的位置,焚香点茶,以备入了这学习的定。
    钟煜随拿随看,背不进新东西,就反复去读那些想得明白的东西。
    他照着书册,运转脉息,大周天行至小周天,分明是练到第九层的功力,却迟迟卡在运功下去的一个穴位,仅差分毫就可进益。
    如是几回,他心中焦急,一焦急,气息就乱了。
    钟煜指尖搓动,握住领口那枚勾玉,反反复复琢磨着无字书上的功法。
    书上小人左右推展,手势比划流畅。
    他却难领会其中要义。
    钟煜看得走了神,忽然想到书阁二楼的石磬。
    这石磬他寻常想不到去碰,磬身宽广,从书阁门口长到尽头,上下十层,可以聆听从前修道者对道法的见解。
    石磬内容大多生涩,修道者口音不一,却都是出自崐仑的名人。
    钟煜思来想去,那一句“自在自由,自行常在”始终不明白,他揣着不如试试的想法,收了石室内的东西,上了二楼的书阁。
    二楼窗门半开,漏着一点星光。
    钟煜站定在与他同高的石磬前,探掌,往石磬上摸索去,指尖刚触及的刹那,却如见大道三千,周围书阁涤荡而去,霎时只余下他一人站在缥缈天地间,俯瞰苍茫云海。
    天地宽广中,有青年道人大笑而来。
    来人面容沉稳,眉头一挑,目光含笑,白衣微微飘拂,身材高挑秀雅,眉骨上有一颗痣,瞧着和沈怀霜年龄差异不大,却是个爱调笑的模样。
    钟煜下意识想到沈怀霜,出神一瞬,却见那道人洒脱一笑,道:“自在自由,自行常在,那不就是不约束自己么……这道理你想不明白?”
    钟煜反问:“若是生来无约束,边界又在何处?”
    青年道人又笑:“可你若约束自己,你又该往何处?”
    夜间,草虫鸣唱。
    沈怀霜从山间回来,已是夜深,他收了背上的无量剑,没急着回住处,反而走向崐仑的藏书阁。
    崐仑的书阁夜间也有人值守,若是夜里睡不着,不拘是谁都可以进,只是没什么人还会在夜半还跑来这地方。沈怀霜与门口值守的人打过照面,取了一只蜡烛,烛台握在手里,上了二层的楼阁。
    几盏明灯坐落在书阁的角落,淌开一圈暖黄色的光,老榆木书架一座隔着一座。
    沈怀霜挑着弓箭类相关的书目,忽然瞧见了一个极熟悉的身影。在层层叠叠的书目间,他偶然对上了一双明亮的眼睛。
    烛火微弱,那一双眼眼底如泛着光。
    那双眼的主人没有现身,目光交接,目光倒是有些奇怪,像是没瞧见他。
    钟煜目光透过他,像是和什么人在对话,他的手摁在石磬上,久久不动。
    崐仑书阁这石磬不会致使人走火入魔。
    若是触他的人着魔不肯走,耗尽心力,那钟磬便会自己发声响起,用乐声催人醒来。
    沈怀霜从来不会打断任何一人悟道。
    他走了过去,要往旁边避开。
    忽然听到轻柔缥缈的钟磬声,缓缓击打。
    钟煜眨眼醒来,隐有停滞之态。弹指间,又把手摁了上去。
    这一回,他听时眉心微凛,呼吸越见激烈。后颈青筋凸起,那一道脉络的走向,似逆行,又似前进。
    钟磬声又响。
    钟煜干脆放了两只手上去,指尖触及,他如碰到了一件极疼痛的东西,但他不肯放,眼神如求问,执拗地要过了这一关。
    在他第四次触及又碰上前,一双指节修长的手放在了他的掌心之下,那只手白皙,与石磬的黑,分明相对。
    覆盖上去的刹那,钟煜忽然从云端跌落,坠入雪原似的,掌心下的触感温良,触及不到任何粗糙的纹路,握时让他安心。
    他伸手细细触过那四段指节,恰此时,浮云境界散开,烛光落了满眼,他才慢慢看清了站在自己眼前的人,沈怀霜看着他,手覆盖在他的手下,并不动,如同静等许久。
    钟煜吸了一口气,仓促收回手,唤道:“先生?”
    如梦初醒后,他握了握指节,又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给你找书,正好遇上你了。”沈怀霜思及钟煜的反应,又道,“功法卡在一处,正是给你时间让你回味体察的地方,有时急于求成,欲速则不达。”
    钟煜眼睫垂下,敛起神情,口吻认真又懊恼:“可先生,我分明已懂了,为什么还不进益。”
    沈怀霜:“你想求问么?”
    钟煜点了点头。
    “你和我去一个地方。”
    两人到了书阁的一间乐室。
    乐室,顾名思义,听取天音的地方。天音之中,藏着修真的“境界”。
    这地方弟子甚少驻足,这是个储存了“境界”的房子,一格格木架上存放着金铃,一入内,只见抬头不见顶端的书架齐齐铺展了众多金光。
    沈怀霜拿起一个金铃放置耳畔。
    他听时面容安静,听了一回,便搁置下一物,又取了另一个金铃,道:“悟道不拘什么方法,习剑时悟道,观沧海武道,等你听到什么可以解答‘自在自由,自行常在’。”
    说完,他把手里的金铃凑到了钟煜的耳边。
    沈怀霜:“古有颜真卿见山水悟道,崐仑也有前辈游走桃花林而想明剑诀。什么时候你明白了,就是突破的时候。”
    自在之音,天地常见,无非是找到醒悟的突破点。
    钟煜一手拿着另一只金铃,还未放手接过,那只金铃靠近耳畔,“叮当”一声,耳边落了空。
    呼吸间,金铃勾过发丝,震颤时让人觉得微痒。
    他听到一阵沙石穿过土壤的声音,宛如身置其中,忽而闻鸟鸣,咕咕两声,短促且清脆,又听落叶声,霎时归于落寞。
    钟煜听了一会儿,对着满目琳琅的铃铛,又耐心听了一遍。
    沈怀霜点头:“找到了可以告诉我。”
    他耐心立在高耸的木架下,天青色衣袍垂地,足底微染干涸的血土,他才猎了只妖回来。
    他也没有等很久。
    钟煜很快找到了一段声音,朝沈怀霜耳边递去。
    沈怀霜随手拿着金铃,还没放下,耳边,一双手覆了上来,金铃震颤,乐声轻飘飘入了耳。指尖恰好拂过衣领,带着后颈一圈微痒。痒意才泛起,耳边却响了前一段大浪淘沙的声音。
    浪花拂过黄沙,留下痕迹,天地无声,却是任由它来去自如,浪花如雪。
    沈怀霜听得入了神,想到了当年立崖参破。
    他在玄清门山上悟道,看风不是风,云雾聚散。
    玄清门剑法从不刻板,只分出剑,挑剑,收剑,一套剑法没什么太大讲究,一口气使完也不过一刻钟,可如果没有参破剑道,也不过是比较随性洒脱的剑招。
    旁人知道,沈怀霜下剑果敢,出剑干脆。剑尖所指,厉光所至,所到之处无往不利。一共五招的玄清门剑法,能被他舞出剑花,见招拆招,一击必胜。有剑尊美名。
    可他想求问,太上忘情,到底是至情,还是无情。
    烛火聚拢,一室生光。
    他听着少年放置在耳边的风浪声,良久没有收神。
    钟煜不催不问,手伸出时,他抬得低了些,大臂酸涩,却不动。
    他低头只见素白暗纹叠着青衣,垂落着肩上的发带,几缕青丝。
    露出的脖颈一片白皙,线条清晰又流畅。
    沈怀霜垂着眸子,长睫轻颤两下,光芒跳动。他像是闯入了无人进入的地方,静静地立在原地。
    钟煜指尖拂过之处,落下的青丝,触手软柔,光滑。对比之下,指腹那层布料的触感过于平整粗糙,越发放大了软柔。
    好像只有落雨后的青石板上才有这样的触感。
    钟煜敛眉,心中重重一沉,凝向沈怀霜的面容,对面好像没发现那意外的一触,耐心听取那金铃声中的声音。
    沈怀霜听了好一会儿。
    钟煜问道:“是这个么。”
    沈怀霜抬眸,眼底的光一转,一亮。金铃被他眼底的光映得黯然失色。
    钟煜微垂了乌黑的眼,徐徐转动两下。
    沈怀霜:“我听到了。”
    沈怀霜的话,钟煜听见了,可话却像在耳边遥遥地传来。
    寂静时,他只望见了沈怀霜那双抬起来的眼睛。第15章 叫你师尊好么
    钟煜手里抓着那个金铃,用力握了握,回了神,才觉得臂膀上的酸痛一路攀上全身。
    “它是。”沈怀霜点点头,“天地皆可悟道,道有千万种,其实最后大多殊途同归。”
    “这书是我选了给你的,不急着看,等你到了筑基时,也按照从前那样,不贪多,一次读一章。”
    沈怀霜递出手里的弓箭书。
    这本书被他揣在怀里,都捂热了,递过时,还带了些许余温。
    钟煜伸手接过,不敢置信:“先生,你说筑基。”
    沈怀霜点了点头:“筑基。”
    那话语里含了信任和十足的把握。
    像是自然期盼着一个终将到来的事,如同冬季过后久驻在春风口,只消得等来春天的第一朵桃瓣。
    钟煜活了十七年,头一回尝到了被期许的滋味。
    那种滋味难以言表,就像骤然开了花,伴随着绽放的声音,刚才那些他听过的,看到过的一切浮现,海浪追逐风沙,浮光掠影,声色俱全。
    可看到最后,他竟只看到眼前这个望着他的人。
    那一双眼睛笼着烛光,乍见不含悲喜,再见却见平和温柔。
    “先生。”钟煜道,“你等我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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