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这第一堂课,无非是让人大体领略“清谈”。
    自然,分享清谈不仅是为了那场论道会,修真虽要练道,人活世上却要靠一张嘴。
    怎么说、会不会说,很重要。
    沈怀霜这么说着,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有幸领略过某人说话的本事,这人会讲话,但一般耐不住太久,就会言语藏锋。
    沈怀霜望向台下巡了一圈,离台八丈左右的位置,正瞧见了张极熟悉的面孔。那人的一双眼睛漆黑,近乎不可逼视。
    钟煜手上勤快,已书写满了整整五页,此刻停了笔,抬头看去,眼神中像藏着将说未说的话。
    沈怀霜微微一笑,挪开那道视线。
    他在这里看到钟煜,好像有些出乎意料。
    “我们继续。”
    “师叔,可否为我等解惑飞舟遇赤鬼一事?”
    沈怀霜收敛笑意:“飞舟一事,有魔修盯上崐仑弟子的可能。”
    众人呼吸一停。
    世人都说修真界蛮荒,杀人夺宝,穷凶极恶大有强抢之徒。
    魔修更是修真界最底层的存在。
    它这一道是反寻常修真的路数,和鬼道、修罗道截然不同。
    后者只是修真路数凶险的正道。
    前者多半是杀人夺舍,抢人修为的邪门外道,放着好好的修真路数不走。
    夺舍阵法。
    阎罗狱。
    ……
    这些都是魔修想出来的招数。
    按理来说,他们不成事。
    中原灵气复苏不久,少有元婴修士,更不论化神。
    修道的人自己都还没弄清楚,这路数怎么走,遑论这魔修。
    “魔修一事尚未盖棺定论,此事再议。”沈怀霜担忧弟子忧心太多,调转话头。
    “诸位不妨就魔修一事辩驳。”
    这堂课一个时辰,这点时间就算掰碎了,再细细地咂,对崐仑学子都不够用。落了堂,众人依旧意犹未尽,难得没急着离开,还在台下交头接耳。
    沈怀霜握着传讯镜,出了正门,外头日光正好,白晃晃的,一出门竟需眯一眯眼,原本想着传讯镜里捉妖一事。
    沈怀霜尚在适应日光,阳光刺目,眼前所见忽然黑了一下。
    “师叔。”
    听到钟煜喊他,沈怀霜抬起眼梢,回过头,反问:“你不喊我先生了?”
    这一双眼朝钟煜看去,眼底清明消散了些许,晃了一圈水光。
    钟煜莫名滞了一瞬,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原来的话乘风而去,待神魂归位了,才改口道:“先生。你在崐仑住得可好?”
    “你呢?在崐仑过得好不好?”沈怀霜适应了日头,徐徐抬头,笑了下,转过身,示意钟煜随行与他走一段,“我听闻你弃了入门择师的机会。”
    如此距离闲谈,两人像是一对旧友。
    但若较真算一算,他二人即使是朋友,也是忘年交。
    钟煜放缓脚步,手摁在佩剑上。
    天边白鹤长鸣,载着同与沈怀霜捉妖的李氏兄弟,飞过崐仑群山头。
    话就在嘴边,讲说不说。
    沈怀霜:“除去三大宗,崐仑还有很多旁系,炼器,铸灵,既然来这一趟,不如多出去走走瞧瞧,不拘泥所学是什么。你可有中意的门派?”
    钟煜才走了两步,停下步伐。
    沈怀霜看过去。
    他与钟煜他停在台阶上,鸦青色黑衣与天青色淡袍相对。
    “我想随先生同行。”
    他抬头看向又长高了些的少年,恍然发现,哪怕仅过了这些日子,钟煜好像也比之前要高上一些。
    沈怀霜不是没想过钟煜会说这话的可能,只是事先并不对此抱有预期,亲耳听到时未免诧异。
    不知是具体哪件事触动了钟煜,让他笃定了如今的想法。他这开班授课的消息传递下去,教授的却是捉妖的诀窍。
    刀光剑影下走过,流血,断骨也是常见事。
    考核尤其难,起码都要在筑基以上。新弟子完全靠之前打的底,能在崐仑努力的时间最长不过三个月。
    钟煜要入下门下,并不容易。
    云鹤成排飞过,长长孤鸣,朝崐仑山头俯冲,如天边白云落地。
    沈怀霜看着钟煜,应道:“这一道多歧途。拿出你当时入崐仑的劲头,可以一试。”
    “还有一个问题,我要问你。”沈怀霜又道。
    “三个月筑基。”
    “子渊做得到么?”
    第14章 书阁夜会
    三个月筑基,做得到么?
    这句话回旋在钟煜脑海里。
    落了堂之后,他在演武场上停留很久,汗水顺着鼻尖往下落。
    拉弓、射箭,挥剑、聚气。
    这过程枯燥,周而复始。
    那些贴着符箓的靶子都变得模糊,移动时如层叠的影子,只有靶心上的红色夺目,像要时刻流淌在地上的红。
    钟煜墨黑色的武服被汗水浸湿, 剩下的学生零零散散,天边淡云聚散,快近夜时,灰蒙蒙的一片。
    他站在洗脸的清泉旁。
    水珠从竹管里面流淌,条条缕缕地落在手背上。
    钟煜往自己脸上泼了一掬水,不知道是清水,还是汗水都混在他面上,齐刷刷地往下巴上滴落。
    大片水渍停留在喉结,他抬起臂膀,擦去之后,又对着清泉里的倒影紧了紧自己的头发。
    少年旋身,收起了弓箭,又往书阁而去。
    崐仑美名在外,一天课业也在仙门之中最为繁重。
    偌大一个演武台齐齐站满弟子,马步一扎就是半个时辰,扎得稳就要挑着水继续扎。白日课业,符箓,经文,篆书,轮着上。
    不过一月,弟子坐在成排的木凳上,乌泱泱近千人,横纵如长条步兵。
    晌午,饭钟一响,新弟子跑得比兔崽子都快,一开始呸地丢掉的蓝底碗,如今抱在怀里“叭叭叭”地扒拉不断。八仙桌上,有弟子抽了筷子,刮了刮筷子上的灰,对同僚狐疑道:“咱这新入门的,真的都是从炼气开始的么?”
    “那什么,我才炼气二层,钟煜他都九层了!”他吃了两口饭,吃得嘴上都是米粒,啃了口肉,“怎么人比人差得比狗还多呢。”
    有人冷哼一声,望着前方,眼底如冷光,又朝说话的弟子看去:“你问他什么,他一天天板着张脸,跟谁欠他似的。”
    扒饭少年挠头:“长相那是生得俊俏,课业,我也问过他,我听不懂。”
    许遥气堵:“你!”
    许遥又要骂,忽然被身边人撞了一胳膊,他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
    钟煜坐在一张桌子上。
    这饭食对他来说,也估计难以下咽,咀嚼两口,眉头都要皱两下,但他还是一口一口吃着,手中拿着一本经文,持箸吃两口,背过一页,又翻下去。吃饭的间隙,他已读过一半篇幅。
    察觉到凝视过来的目光,钟煜眼刀从书页前越过,与那名方才骂过他的许遥对视一眼,一眼犀利,不含恶意,却硬生生逼得对方挪开目光。
    他又垂下眼,看了两眼经书。
    筷子刮走了最后一粒米粒,钟煜拾了盘子起身。周围人目光看去,眼有慕光。
    同龄人中,总有一批人会最早崭露头角。
    若说同行之间半斤八两,难免会有比较、眼红之嫌。但如果有人一骑绝尘而去,哪怕没有刻意展露锋芒,在那光芒之下,同行之间的不服也会变成折服,会羡慕、也会仰望。
    许遥拂了面子,压抑怒气,只喃喃道:“装什么,修真这行不就天资论,我有他这根骨,修为早比他高了。”
    钟煜又望了眼,一眼瞥去。
    许遥不敢对视。
    钟煜没再理他了,揣了经书,下了百层的台阶,一心奔着往书阁去。
    身后,素心赶忙叫住了他:“师弟,今日夜里,留值的师伯教我与你说,今日看书不能通宵。他怕提早锁门,你就无法回去了。”
    钟煜:“有劳师姐。”
    他即刻回了自己居处,草草收拾了两块炊饼,满满一水囊的水,炼气通了天地灵气,收入乾坤袖中,急急奔向崐仑的藏书阁。
    崐仑书阁一共五层,遥遥望去,宝塔伫立,黑瓦层叠,挂有塔铃。
    最上三层的书全是孤本和珍品,夜间不能进入。
    最底下两层,一层以文部为主,二层才是武学。
    而最底下一层,开辟了一间间小石室的静室。
    钟煜入了静室,直接取了毛笔,一本《赤阳法》的炼气功,摊开早前老道在化虚境时给他的书册,一字一行地默背领会。口中喃喃,落笔比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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