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除了和家人联系之外,李方潜通话的任务还添加了一条:帮沈拙清通读作业。李方潜虽然不懂什么信达雅,但对语法和词汇敏感得很。作为回报,沈拙清时常熬夜帮他查好第二天要用的文献,标清楚术语和长难句的意思。
因着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再加上沈拙清闲时就得兼职,两人虽然通信频繁,但再一次见面时,已经是圣诞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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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方潜常常能在外文名著里读到圣诞节,什么飘雪的天空和灰色的建筑群,通常伴随着革命、求婚、私奔等一系列浪漫的事件发生。
特殊的日子配剧烈的冲突。正如中国戏曲中,无数个家庭在中秋离散,无数对爱侣于年夜痛哭。
李方潜想,如果让身边人来写,必不会有那些残忍又幽怨的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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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特里公园的街灯接连亮起,没有飘雪也没有建筑群。
出国以来,这是沈拙清第一次到加州以外的地方,也是他很久之前就想踏足的地方。
身边站着李方潜。
一条宽路自公园一路向北,从41街往外延伸。这条路上,无数好莱坞巨星冉冉升起,剧作家、作曲家们聚集在此,实验着长篇对白的独角戏或摇滚融合古典的歌舞剧。总会有观众来买单,这里毫不忌惮出格和创意。
沈拙清一路小跑着,街灯飞速后退,随处可闻的《silent night》因为风速变调。
风是冷的,血是热的。
剧院中传出的阵阵掌声,是谢幕时不住的安可,是摇滚乐的嘶鸣,是掷地有声的念白,是如泣如诉的咏叹调。
沈拙清跑到一间剧院前停下,因为惯性,踉跄了几下,胸膛随着大口喘气上下起伏着,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奔跑。
“是这儿!”
沈拙清回头,朝小跑着跟过来的李方潜大喊。
其实李方潜的速度很快,但沈拙清似乎看见一组绝美的慢镜头:
来人的棉袄敞开着,露出衬衫黑裤。刘海被风吹到了头顶,露出额头的李方潜显得很年轻,但厚重的黑框眼镜又压住了轻佻。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躲在镜片后面,却吸纳进了满街的灯火。
来人眉梢是带笑的,沈拙清却读出了除兴奋、喜悦以外的情绪,似乎是一丝期待。
是了,期待。
沈拙清站在寤寐思服的剧院前,从来人眼中,能看到光芒万丈的自己。
而这个眼神,也成了他后来的颠沛半生里,最强大的力量。
第12章 rent
李方潜第一次进剧场。其实台词、舞台设计、表演,这些他是一概不懂的。
但沈拙清刚刚雀跃的神情,就像一只小鹿撞开了门,带着森林的香气扑面而来,这也让李方潜对舞台产生了期待。
播报,黑灯,拉幕,乐起。
舞台十分应景,是刚刚李方潜设想的飘雪和建筑群。一位高挑而灵动的男演员,穿着大红裙、粉丝袜、高跟鞋,在阳台上旋转跳跃。手中的鼓为歌声伴奏,名叫angel的变装皇后,在街上遇见了一位叫collins的潦倒男子。
剧目名叫“rent”,在后来的巡演中被译成“吉屋出租”。故事发生在狭小的出租公寓和酒吧里,转场很快、唱段很多。但李方潜看懂了这是三对有情人的故事,他们遍体鳞伤、绝症缠身,正在度过一个没有暖气、没有电力、交不起房租,只靠蜡烛取暖的圣诞夜。
angel跳着舞。他说我比任何一个女人都更女人,也比你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更像男人。他与collins正在台上忘情拥吻。
接下来那段非常叛逆的摇滚让李方潜记了很久:主角们说着敬自由敬狂喜敬禁忌敬同性恋敬任何性恋之类离经叛道的话,却过着向死而生、昙花一现的日子。
而故事的最后,随波逐流的人选择回到爱人身边,争吵不断的情侣在爱恨之间越走越近,而那位爱穿红裙的angel,在用爱融化了他人后,却一身白衣离开了这个世界。
四座无声,只能听到沈拙清急促的呼吸声。他眼中一团熊熊燃烧的火,随着天使的离开暗了下去。
拉幕,黑灯,谢幕,散场。
直到剧院里人都走光了,沈拙清仍旧呆呆坐着,眼泪不住地流。
“这部戏的作者,叫jonathan larson。”过了不知多久,沈拙清才从戏里走出来,叹息着说。
李方潜递过去手帕,见沈拙清丝毫没有反应,伸手帮他擦干净脸颊。沈拙清置若无物,断断续续地兀自说着:
“他最好的朋友是同性恋,他眼睁睁的看着三四个好友死于aids。对于这种事情,那时候的舆论......你知道的。我们那边也差不多——也许更甚。”
“可他参加病人的分享聚会时,有患者很轻松地告诉他,自己还剩下两年光阴。”
“死亡一点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世人无法给走向死亡的他们以尊严!”
“larson花了七年时间改编这部剧,摇滚、爵士、探戈!阶层、性向、歧视......前年初演时,郑钦译老师说,这是舞台剧的革命。”
“可larson......他甚至没能活着看到第二天rent的正式演出。”*[1]
沈拙清说着突然哽咽起来,像孩子一样埋在李方潜的肩头。李方潜从未见沈拙清这样哭过,汲汲奔于生计时没有,触景伤情时没有,却为一个素未谋面的已故剧作家,泪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