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汉子横了他一眼,大声道:“做甚么营生?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做的是没本钱买卖。”那广东客人吃了一惊,不敢再问。那大汉又道:“那时我听到‘丁大全’三字,心中一怔,寻思:‘丁大全这狗官是当朝宰相啊,胡大侠怎地将他拿来了?’只见胡大侠又是一拍惊堂木,两名汉子果然把一个身穿大臣服色的家伙揪了上来。早一年丁大全到佑圣观烧香,我在道观外见过他的面目,这时一看,可不是丁大全是谁?他吓得浑身发抖,想跪又不想跪。一名兄弟在他膝弯踢了一脚,他扑地便跪倒了,哈哈,痛快,痛快!胡大侠问道:‘丁大全,他知罪了么,’丁大全道:‘不知。’胡大侠喝道:‘你营私舞弊,屈杀忠良,残害百姓,通敌误国,种种奸恶情事,快快给我招来。’丁大全道:‘你到底是甚么人?劫侮大臣,可不知王法么?’胡大侠道:‘你还知道王法?左右,打他四十板再说!’大伙儿素来恨这奸相,这时候下板子时加倍出力,只打得这奸相晕去数次,连连求饶。胡大侠问他一句,他便答一句,再也不敢倔强。胡大侠命取过纸笔,叫他写供状。他稍一迟疑,胡大侠便喝令我们打他屁股,掌他嘴巴。”那文秀少女“噗哧”一笑,如千花乱放,低声道:“有趣,有趣!”那大汉咕嘟喝了一大口酒,笑道:“是啊,原本有趣得很。那丁大全吃打不过,只得亲笔招供,可是他拖拖捱捱,写得极慢,胡大侠连声催促,他总是不肯写快。不久天色将明,衙门外人声喧哗,到了大批军马,想是风声泄漏了出去。胡大侠怒起上来,喝道:‘把他脑袋砍了!’跟着向我使个眼色。我知胡大侠轻易不肯伤人性命,于是拔出钢刀,在丁大全颈中‘刷’的一刀,这一刀下去时,钢刀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儿,砍在头颈中的不是刀锋,而是刀背。但这一下丁大全可吓破了胆,只见他脸色突然转蓝,晕了过去。胡大侠哈哈大笑,说叫我们便穿着衙役衣服,从边门溜走,各自回家。他老人家亲自断后,也没交锋打仗,大伙儿平平安安的退走,听说胡大侠第二天亲入皇宫,把丁大全的供状交给皇帝老儿。但不知丁大全如何花言巧语,皇帝老儿竟信了他的,还是叫他做宰相做下去。”小王将军叹道:“主上若不昏庸无道,奸臣便不能作恶。去了个秦桧,来个韩佗胄;去了韩佗胄,来个史弥远;去了史弥远,又来贾似道,现在丁大全又日渐得势,这还是个祸国殃民之徒。唉,奸臣一个接着一个,我大宋江山,眼见难保呢。”那大汉道:“除非请胡大侠做宰相,那才能打退鞑子,天下太平。”
那中年男子插口道:“哼,他也配做宰相?”那大汉怒道:“他不配难道你配?”那中年男子摇了摇头,叹道:“你们这些个不知事的,丁大全虽然不堪,但就国事而言,还是个可以听话的,贾似道苦心维持着大宋国运,却是你们这样的乱说”那大汉大怒,道:“你竟这样说那恶相卖国贼?”提过拨火铁棒便就要打。中年男子微微一笑,眼见那大汉手中执着的那根拨火铁棒,他随手从地下拾起一段木柴,在拨火棒上一敲。那大汉手臂一震,只觉半身酸麻,当的一声,火棒脱手落在地下,火堆中火星溅了起来,烧焦了他数十根胡子。众人失声惊叫。那大汉性子虽躁,但领教了这中年男子的武功,吃了亏竟是不敢发作,只是咕咕哝哝的摸着胡子,连酒也不想喝了。那文秀少女道:“人家说那胡大侠说得好好的,你干么老是不爱听?”她转头向那大汉嫣然微笑,道:“大叔,你别见怪。”那大汉本来满腔怒气,但见她这么甜甜一笑,怒火登时消于无形,咧着大口报以一笑,想说句客气话,却不知如何措词才好。那少女道:“大叔,那胡大侠你是怎么认得他的?”那大汉向少*妇望了一眼,迟疑着不说。那少女道:“你说好啦,我叔叔不是恶人,他最听我的话了。对了,胡大侠多大年纪啦?他的武功好不好,是不是真的很厉害?”不等大汉回答,转头向那少年道:“弟弟,不知他的刀法和你比起来又怎样?”那少年冷声道:“跟我比?我虽小,但全是和爹爹学得艺,爹爹什么人你当也是知道,怎可小看于我?”说话间,自有一股傲气在胸。那少女摇摇头道:“那也不见得。你是你,爹爹是爹爹,再说了,爹爹不是常说:‘学武之人须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决计不可自满。’便说你武功好,可你连我一手都打不过,我尚不敢说大话,你却如何说得?”原来这少女生下来,就投了高人学武,她本人学得更是天下一等一的绝学,这世上再难有比她还好运的了,只是她到底年小,见得高手多,也就养成了自谦之情。那中年男子点首笑道:“二小姐说得不错,天下武功出大青,现在大宋武学没落,要看真功,当去大青,别的不说,大青大帝便是堂堂正正,天下第一高手。其它如林雪仙掌门,剑法过人,马鸣远,更有大青第一剑之称”那少女笑道:“那也得我去瞧了才知道,说来也是了,我几次要去,可是娘却是不让也怪了,明明说那人是我叔伯,可是却老也是骂他”她身旁那少年生得高大壮实,却是满脸稚气,迟疑了一会,道:“话也不是这么说的,爹爹一向对叔伯没有好感,大娘也是要顾着爹爹的面子”那少女摇头苦笑,道:“真是这样么?那娘怎么还老是和爹爹吵嘴?”那中年男子听到这里,头上惊起了一头的汗,忙顾左右而言它,装出一副笑道:“你们太小,大人的事情甚么也不懂的。”回头又向那粗豪汉子道:“这位兄弟,我们二小姐爱听你讲故事,你就再说那位胡大侠的故事罢!”那大汉本不喜这个中年男子,但他对那少女却是颇有好感,当下就道:“好,既然这位姑娘要听,我便说说,我姓宋的虽然本事低微,可也是个响当当的汉子,生平说一是一,决没半句虚言,姑娘若是不信,那便不用听了。”那少女点手自后提出了一只酒葫芦,给他斟了一碗酒,笑道:“我怎会不信?快点儿讲罢!”她知自己的酒葫芦里货不很多,又叫道:“店小二,再打十斤酒,切二十斤牛肉,我今日请众位伯伯叔叔喝酒,驱驱寒气。”店小二连声答应,吆喝着吩咐下去。众人笑逐颜开,齐声道谢。过不多时,三名店伙将酒肉送上来。那少年沉着脸道:“这是她要请客,可不是我。店小二,这酒肉的钱可不能开在我的帐上。”店小二一愣,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见那少女提手连拍了那少年两头,硬是自他怀里取出了褡裢,也不看有多少,一把抓出,大约二十多两银子就出来了,递给店小二,说道:“这些钱够么?再打十斤酒,切二十斤羊肉。”少年对她怒目而视,却是敢怒不敢言。他虽是自负,可是却是知道自己的武功比这个从山上下来的姐姐差多了。听说大姐夫武功天下第一,也不知道是高多少,在他心里,一向觉得自己爹爹武功天下第一,没亲眼见过,哪里会相信会有武功比爹爹高的,就算是这个武功高强的二姐,就实力来说,也是不如爹爹的。但爹爹也好,大娘也罢,就是自己的亲娘,对这位二小姐也是宠爱有加,疼得个不得了。不一会,加菜来了,那少女伸筷夹了一块牛肉,放在口中吃了。说道:“这可是用你的钱,钱是不可能退了,你若是不吃,可就什么也都没了啊呀各位请啊,不用客气,我兄弟其实是很大方的。”
众人见她姊弟二人斗气,都觉有趣,心中均喜那少女天真潇洒,便是不会喝酒之人也都端起酒碗喝了几口,暗中帮那少女。那少年赌气闭上眼睛,伸手塞住耳朵。那少女笑道:“宋大叔,我弟弟睡着了,你大声说话也不妨,吵不醒他的。”那少年睁开眼来,怒道:“我几时睡着了?”那少女拍手笑道:“那更好啦,越发不会吵了你。”说着话,竟是在那小弟身上擦手上的油。那少年气得大声道:“襄儿,我跟你说,你再跟我抬杠,明儿我不要你跟我一块走。”那少女道:“你敢叫我的名字?也好,你是男的,我可也不怕我,我自和风叔叔同行便是。二娘要问,我就说你寻外面的女子私奔去了”那少年道:“我才不会做这种不要脸的事!”那少女笑道:“三弟,你不在我的身边,话可不是由着我说?风叔叔也最听我的话,要便是说你弄大了人家女孩儿的肚子,给人家扣下来了做女婿,你又能当面反我么?”那少年左右气苦,想要动武,却是深知武领不济,他心里气苦到极点,明明自己习武甚勤,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二姐武功高强,最厉害能从鼻子里喷出白气,一经打上,断手断骨,利害到了极点,他心里生出惧意,嗫嚅着道:“你就只管欺负我了。”那中年男子笑了笑,对那少女道:“天天欺负弟弟,你也不累么?”少女哈哈大笑,一边用手拍掌一边伸出秀美的双脚相击,道:“这才好玩呀,我在山上老是给别人欺负,下了山当然要欺负回来了,再说自己的弟弟,不欺负他却是欺负谁去?啊,说来我还有个姐姐的,我那姐姐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人儿,幸好她远远的嫁了,不然怕就是我给人欺负了嘻嘻”那少年听她这般说,更是气大,叫道:“你这样一直欺负我,我回头一定和大娘说,让她再罚你跪。”那少女却是不怕,笑道:“好呀,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胆子了,你可莫忘了,你上次拉肚子是什么滋味。还有,纵是你到头来告我,现在你小子可是在我的手上。”说话间,突然伸右手,向少年背后袭到她的腋底,那少年头也不回,左手向后掠出。那少女出左手拿她手腕,右手继续向前。那少年右肘微沉,压向妹子的臂弯。那少女手掌转个圆圈,避开了他的一压,姿势好看之极。顷刻之间,两人你来我往的拆解了七八招,使的都是巧妙的“小擒拿手法”那少女怒了,忽然微微一哼,手上加力,一下子拧到了少年手臂内侧,抓住那里的软肉就是一拧,这下可好,少年的脸立时成了僵紫色,忙道:“认输认输”少女咯咯直笑,正自得意间,突然屋角有人低低喝一声:“好俊功夫!”姐弟俩同时住手,向屋角望去,只见一人蜷成一团,脑袋埋在双膝之间,正自沉沉大睡。姐弟俩在火堆旁坐下之时便见他如此睡着,始终没动过一动,旁人固然瞧不见他脸孔,你也见不到姐弟俩的玩闹,看来这一声喝采不是他所发。那少年道:“二姐,你看,爹爹叫咱们不要随便显露功夫。”那少女微笑道:“小老头儿,少年老成,算你说得对。”转头向那粗豪大汉道:“宋大叔,对不起,咱姐弟俩忙着斗嘴,忘了听你讲故事,你请快说罢。”那姓宋的大汉道:“我可不是讲故事,那是千真万确的经历。”那少女道:“是啦,你宋大叔说的,自然千真万确。”那大汉喝了口酒,笑道:“吃了姑娘这许多酒肉,要不说也不成啦。若不是昨晚三粒骰子上输了个干干净净,我也真该还请姑娘才是,你大叔长,大叔短,难道是白叫的么?说到我怎样识得胡大侠,我跟这位小王将军差不多,也是胡大侠救了我的性命。不过这一次他倒不是使武功,却是出钱去买的。”
那少女笑道:“咦,这倒奇了,他出钱买你?你值多少银子一斤啊?”那大汉呵呵大笑,说道:“我姓宋的这身贱肉,比牛肉猪肉可贵多了,胡大侠居然出到二千两银子。五年多前,我在山东济南府打报不平,杀了一个地痞,杀人偿命,判了个斩决,那也没话好说。那知道过了几天,历城县的县官审讯一个无恶不作的土豪,又将我提上堂一顿拷打,说那土豪谋财害命、掳人勒索、强抢民女、包娼包赌的事都是我做的,当堂将那土豪放了。后来牢头跟我说,原来那土豪送了一千两银子给县官,县官便把他的死罪都加到我身上,反正犯一条死罪是杀头,十条死罪也是杀头,这叫做两人做事一人当。我一听之下冤气冲天,在狱中大喊大叫,痛骂赃官,可是那又有甚么用?过了几天,赃官又提堂再审,那土豪又是跟我并排跪着。我破口大骂:‘贼赃官,你贪赃枉法,日后不得好死!’那赃官笑嘻嘻的道:‘宋五,你不用这般火爆,本官已查得清清楚楚,你是冤枉。那地痞非你所杀,全是该犯所为!’说着向那土豪一指,命衙役重重责打,又上夹棍,逼他招认杀那地痞,跟着便把我放了出来。这一下我可摸不着头脑了,那地痞明明是我所杀,怎地又去算在别人的帐上?”那少女听到这里,格的一声笑,说道:“这县官可真算得是胡涂透顶。”宋五道:“他才不胡涂呢,我回到家里,我老娘才跟我说,原来我判了死罪之后,我娘天天在街上痛哭,这天适逢胡大侠经过,问起原因。胡大侠再去一打听,明白了其中道理,他老人家说他有事在身,这当儿没空去跟这赃官算账,他给了我娘二千两银子,将我买了出来。过了三个月,县中沸沸扬扬的传说,说县官大发脾气,气得呕血,原来有一晚被盗四千两银子。我知道定是胡大侠所为,不敢在原籍居住了,便搬去江南临安府。过了一年多,有人跟我说,海边有一位奇怪的人,天天都拿着刀子在浪潮里面练武,有时在海水下面半个时辰都露不出来面呢,我听了此事,当即连忙赶去果然见到他老人家,这才能向他磕头道谢呢。”那中年男子忽笑道:“你谢甚么?他付出二千两,收进四千两,还净赚二千两银子呢。这姓胡的岂肯做赔本之事?”那少女道:“那位胡大侠就算赚了二千两银子,也必是用来救困济贫,他是个慷慨潇洒的大侠,难道还会自己贪图财物?”众人齐声喝采,都道:“姑娘说得是!”那少女问道:“宋大叔,胡大侠在大海里练刀法?这却是什么法子?”宋五摇头道:“这个我可不知道了,这种事我们是不敢问的。”那少女拿起两根木柴投在火里,望着火光由暗转红,轻轻的道:“那胡大侠当真是个高人呢,对海练刀,非是在这种压力下,也不能练出那种一刀杀敌之刀法,真想见见这种刀法呢”坐在西首角里的一个中年妇人突然说道:“小妇人有个表妹,有缘见过胡大侠,她也曾见胡大侠在大海里练刀,觉得古怪,因而亲口问过他。胡大侠说道:‘这是他在拜谒一位高人之时,那位高人指点于他的,他的一身业艺正是得益于此。”众人不约而同的“哦’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