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尝尝吧,这杯红酒,可是五百年前我亲手藏下的。”
米凯尔接过奥托手中的酒杯,轻轻一晃,如血一般的殷红的液体在水晶杯中晃悠了一圈,于杯壁上留下浅浅的挂痕。
他凑近闻了一口,眼睛不自觉地眯起。
“奥托,你这酒,我可不敢喝啊。”
奥托坐在金闪闪的主教座椅上,一手轻抚着天鹅绒坐垫,一手将酒杯送到嘴边,轻轻呷了一口。
“啊——没想到堂堂上一个纪元的最强者,前文明的第一律者也会害怕,这还真是令人惊讶啊。我还以为,你们这样的英雄,心中根本没有恐惧呢。”
“哼。”
米凯尔放松绷直的腰背,让自己与奥托一样深深靠坐在座椅上。他说话前先瞟了眼右手边的立体投影,上面放的正是一群女武神在教室中答卷的影象。
当然,不出意料的,画面的正中心是琪亚娜……不,是那个编号为k423的实验体。
看着她对着那张空白试卷抓耳挠腮的模样,米凯尔轻笑了笑,又转头看了另一边不远处侧对着大家,笔直伫立着的丽塔,似乎在思索着对方是否能听清这边的对话。
足足过了半分钟,他这才慢悠悠地回答奥托先前的话:
“只要身为人类,就不可能完全摒弃恐惧。”
“但你不一样,米凯尔,你真的是人类吗?不说其它的,你存活的时间超过了五万年,所谓的‘人类’在你眼中又是如何的存在?就与人类自己看待不知晦朔的朝菌、不知春秋的蟪蛄并无多少分别吧。我们这些朝菌与蟪蛄所总结的‘人性’,对于你而言真的适用吗?”
米凯尔摇了摇头,但奥托知道,那并非“不适用”的意思。
“华的岁数与我一样,不过她是我在五千年前唤醒的,就当是五千岁了,而你,奥托,已经快六百岁了,不是么?”
奥托没有答话,一边呷着酒,一边不着痕迹地扫了眼正经危坐在更远处学园长白牌后,时不时向这边焦急地张望的德丽莎。
“奥托,你应当知道,当数量堆积到一定程度时,数量的堆积也就没有了意义。五万年和五千年和五百年,真的有很大的差别吗?”
米凯尔轻声说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奥托没有说谎,这杯酒确实是他五百年前埋入柯洛斯滕地下的,在他带着反叛军杀回柯洛斯滕的那天,在他为卡莲报仇的那一天,在他成为主教的那一天,他将卡莲饮过一杯的这瓶酒埋葬于天命大教堂的门口。
酒入口,比正常的更黏稠一些,更冰冷一些。若不是那又涩、又酸,还有早已没剩多少的果香味,单从口感而言,给米凯尔的感觉就像是一杯在地窖里冰了五百年的鲜血。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奥托埋下的是酒,但也从不是酒。
那是五百年前酿成的一切苦果。
酿造它的,是他与卡莲的性格悲剧,也是米凯尔横插一手的命运。
“如何?尝起来不错吧?”
米凯尔的眼皮耷着,即使听到奥托的声音,也只是轻轻抬了一下。
“还好。”
他的语气平澹如水。
“我那里还有埋了五万年的酒,你要不要尝尝?”
笑容在奥托的脸上扩散开来。酒自然不止是酒,但五万年前的故事,他还是很乐意听的。
一来是闲得慌,闲得世界上除了那一件之外,已经很少再有什么能吸引他的兴趣了。
二来,他目前对于上一个纪元历史的了解,大多数还是来自于虚空万藏中的一些零碎信息。且不说这些信息本就不够完整……总之,正如同这个男人的战友一样,他奥托·阿波卡利斯也同样看不懂这个男人。
不,不是看不懂。
“你之前说,你想做的事,和我一样?”
米凯尔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一样,但又有些不一样。”
奥托凝视着米凯尔微颤的睫毛,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两个男人就在这么三两句话中达成了再一次交易。尽管字字句句都与他们交易的内容无关。
不过,对这米凯尔和奥托这对祖孙来说,如此晦涩难懂的交流亦是一种交锋,如今的样子,刚刚好。
真要把一切都一五一十、坦坦荡荡地说出来,反倒没有必要了。那是只有对凯文这样的笨蛋才需要做的事。
不过……
“凯文那个笨蛋,五百年了,也该想明白了吧?”
不过,想起这位卡斯兰娜的祖先,米凯尔又自然地瞟了监控镜头下的琪亚娜一眼。
少女一大早被芽衣拉着疏理整齐的麻花辫已经被挠的一团乱,她双手无助地扯着卷子,卷子上相比于最开始的空白,总算多出了零零散散的几个黑点。
只能说,不出意料吧。补习又不是氪金,需要长期坚持才能有效,临考前补了两天,米凯尔估计最多也就能让琪亚娜在试卷上少留两个空格,不至于分数是两根油条一个鸡蛋——大大的“0”以及两条下划线。
“teriri——teriri、teriri!teriri——teriri、teriri!”
“唔!咳咳咳!”
奥托刚呷入一口酒,还未来得及咽下,差点儿一口吐到米凯尔身上。
他用力捂住嘴,梗着脖子,好不容易咽下这口酒,转头看向德丽莎时,只见他的孙女正手足无措地将披散的头发往前拨着,仿佛这样就可以隔绝大家的视线。
明明开始考试的铃声是正常的,收卷铃声怎么变成了这样?
德丽莎恨不得直接钻到座椅底下去,不过是想到爷爷在这里,大家还都看着才顽强地接受了这一切。
至于这件事是谁干的……德丽莎觉得这根本不是一件需要思考的问题——一定是琪亚娜干的!
“咳咳!”
“啧!你居然也会有这么失态的时候啊。”
米凯尔嫌弃地撇了撇嘴。监控画面中,考场内已经开始收卷,琪亚娜完全放弃了,甚至挑衅似地将脚翘到了桌子上。
“咳咳!呵呵,孙女比较调皮,我也没想到她居然把这一段当成收卷铃声,让你见笑……啊,不用,我自己来就好。”
呛了酒的喉咙异常难受,站在远处的丽塔听到主教的咳嗽声,立马转身走了过来,脚步迅速但又不显得过于急切,以至于乱了方寸。
但奥托只是摇了摇头,将尚未喝完的酒递给了丽塔,丽塔嘴角抿着一抹笑容,猩红色的童孔在米凯尔身上一扫而过,而后默默转身离开。
“主教大人的女仆,还真是懂事呢。”
米凯尔装作毫不知情的点评道。
奥托眯着眼与他对视了片刻,他才不相信米凯尔会对丽塔一无所知,但既然对方执意如此,他也无所谓跟着演一演。
“不不不,你错了,这可不是我的女仆。认识一下——天命s级女武神,丽塔。”
丽塔本已向前走了好几步,闻声当即恭敬地再次转身对着米凯尔鞠了个躬。她对米凯尔同样很是好奇,她成为s级女武神后的这两年里,除去出任务和休假的时间,大部分时候都是以女仆的身份跟在奥托主教身边,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主教大人和另一个人说这么多话。
当然,她其实什么都没能听见。她能感受到,他们两人先前对话时,周身被一层薄薄的崩坏能阻隔了,一点声音都传不出来,她也不清楚这是什么技术,至少她此前没见过。
但是这没有关系,她眼角的余光将两人的神态看的清清楚楚,那种隐藏在平静神情下的激动与共鸣,真的是第一次出现在主教大人的脸上,最起码以丽塔的视角是第一次。
以往奥托主教也不是从不与人说话,但那实际上给人的感觉更多是他在自言自语罢了。
因为,没有人听得懂他的话。
但在介绍完丽塔之后,奥托直接缄口不言,看样子没有半分介绍米凯尔的打算。
米凯尔明白他的意思,自己的身份要怎么介绍呢?前文明的第一律者?这个身份未免也太吓人。但如果说只是圣芙蕾雅一个平平无奇的教师……
天命的主教大人和圣芙蕾雅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教师推杯换盏、谈笑风生,一贯狂傲的主教甚至对其彬彬有礼……好吧,这要打个问号,米凯尔敢肯定,若是现在的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奥托绝对会毫不犹豫地一枪把他脑袋打烂,毕竟他可是卡莲死亡的罪魁祸首之一,也是他尚未报得的仇恨的一部分。况且即使没有他,奥托的计划也能够顺利实施。
如今两人之所以能和平相处,甚至互相以礼相待,可不是什么内心共鸣,血脉上的关系更是扯澹,无非是米凯尔的计划中还需要奥托,而奥托的计划不需要米凯尔,也无所谓他活着与否,甚至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希望他死的人之一,但他杀不死他。
柯洛斯滕那一战,那月球上浮现的巨型十字架,尽管已经过去了五百年,奥托依旧记忆犹新。更不用说几十年前天命还对月球进行了探测,传回了月背的战斗痕迹……
扯远了,总之,说米凯尔是一个普通教师也不是不行,但是……丽塔会信么?
与其这样,倒还不如两人默契地什么都不说,给丽塔留足想象的空间,让她自己补全米凯尔的身份。
“好了,丽塔,你跟着德丽莎去布置一下下午模拟实战考核的观众席吧,到时候记得提前准备好两杯咖啡,我还是老样子,老朋友你呢?”
“与你一样即可。”
米凯尔有时候觉得自己也很搞笑。与华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如奥托那样自言自语喋喋不休,仿佛要把那五万年时间没说的话全部补回来,可一开口,却又都是一些没有营养的废话。
但与奥托在一起的时候,他反倒又变得沉默了。沉默到惜字如金,平澹如水,又冷漠如冰。
丽塔带着满腔的疑惑离开了,但她似乎忘了收走米凯尔手中的杯子。
“这孩子小时候受到过刺激,所以对扮演女仆很上心,你就当是她个人的恶趣味吧。”
“作为女仆的服务水平无可挑剔,就是不知道战斗力是否配得上s级女武神的职称。”
米凯尔抛起手中的水晶高脚杯,又用食指将其稳稳接住,语气中很难品不出一丝戏谑。
“你要是想与她打一架我不反对,记得留手就行,天命总共就这两个s级女武神。”
“算了吧,我对第二没有兴趣,倒是更想会一会幽兰黛尔。”
米凯尔与奥托相视一笑,两人又在无形间完成了一波交锋。
奥托自然巴不得米凯尔与丽塔真的战斗一场,哪怕不留手把丽塔打死了也无所谓。
自从五百年柯洛斯滕与月球一战后,米凯尔长期处于销声匿迹的状态,即使在最近十年重新出现,也再没有他认真战斗的资料。
奥托需要基于真实战例对米凯尔的战斗能力做一个全方位的定量评估,以此来制定一旦他干涉自己计划时所需要的反制措施。虽然米凯尔已多次明示、暗示自己不会干预奥托的计划,但并不能因此就将其排除出敌人的序列——没错,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奥托本人的所有人都在他的敌人序列中。
况且,他还抱有一种十分朴素的侥幸——万一米凯尔在五百年前的战斗中受了重伤,直到现在,战斗力万不存一,根本不是s级女武神的对手怎么办?
米凯尔自然不可能再白白请他看一次战斗表演,当然也不可能露了怯,导致某些会引来麻烦的误解,所以他的回答很简单——可以和丽塔打一场,但没必要,对手是幽兰黛尔倒是可以考虑。
于是奥托也只能干笑了,幽兰黛尔并非丽塔,这里说的自然不是战斗力上的差距,而是指,在他之后的计划里,有许多种可能性中无法缺失比安卡的存在,除非到了没有选择,或者计划进行到不再需要幽兰黛尔的可能性上,那自然不可能冒险让米凯尔与她战斗。
对于丽塔来说这未免有些残酷了。作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普通人而达到s级女武神的高度,这本就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可普通人终归是普通人,正因为她太过普通,所以也变得可有可无,哪怕是s级女武神,也一样如此。毕竟,这个世界上看起来虽然只有两个s级女武神,但其实根本不缺少同等级别的战斗力。
“话说回来,奥托。你生命中有没有那种……明明觉得自己已经比他、他们走得更远了,但在行为举止方面,有时候还是会刻意模彷他们的前辈?”
很怪的问题,奥托不由得皱了皱眉,而后又摇了摇头。
米凯尔讪笑了两声,也是,人与人之间终究是不同的啊。
别人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问这样蠢的问题,究竟是想要得到一个否定的回答,以此来证明自我的唯一性,还是想要一个肯定的回答,以此否定自身的孤独性?
米凯尔自己都完全不清楚。
“不过……嗯,假如把条件放宽松一点,或许卡莲算是吧。”
“?”
米凯尔缓缓打出一个问号,他不知道奥托是如何思考的,但无论怎么看,现在的奥托与卡莲也完全没有多少相似之处吧……应该是的吧?
“你不明白,阿波卡利斯家族是骄傲的。我在人群面前展现出那种平易近人的态度,以及在某些下属眼里的关心,其实都只是伪装。但我又分不清,这份伪装的目的,究竟是我想要做的事使我不得不如此,还是……仅仅是在模彷她,仅仅是在迎合她的喜好。”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我们的关系到了可以敞开心扉的程度了?”
“难道不是你先问的么?”
奥托忽地伸出手,米凯尔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随即轻轻握住了奥托。
“合作愉快。”
收回手,奥托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那我就先离开了,老朋友,下午的模拟实战考核,可千万不要缺席哦?”
“我还以为你这样日理万机又懒散的人,谈话结束之后应该找个借口直接回天命总部才对。”
“啊,是是是!”
奥托用力点头,可笑容却变得越发诡异起来:
“但是,我的老朋友,你不是还为我在不久之后的某一刻准备了礼物么?我要是不留下来收下这份礼物,对你可不大礼貌啊。”
他自顾自地离开了。米凯尔一个人坐在小桌前,一手边的投影中是已空空如也的考场,随着“啪”一声轻响,声音与图象同时寂灭。
德丽莎不知何时也离开了,只有远处的长桌边上还有几个工作人员留下整理文件。
米凯尔将水晶杯轻轻放在桌上,但即使动作再怎么轻柔,也难免发出声响,不是么?
就好像,他明明已经走的很远,他明明已经比他们走的更远,他明明已经比他们更强,他明明只要稍微犹豫一下,改变一下想法,然后打一个响指,就可以做到他们所有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他明明知晓了自己真正的过去,他不是一个看着这份故事长大的人,仅仅是一个因为随机的量子纠缠幸运产生的意识,他不需要再敬仰、仰视他们……
在月球上、在柯洛斯滕、在长空市……他明明是一直低头俯视的那个人。
但是他仍然会模彷他们。模彷他们的语气、动作。
他模彷爱莉的乐观、凯文的坚决、尹甸的从容、阿波尼亚的温柔、樱的果断、华的澹然……他也会模彷奥托的乖张、阴鸷与冷漠以及那隐藏在一切外表下的忧郁、憔悴、悲伤……还有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压抑住的疯狂。
可这些都是假的,并非是米凯尔自己的性格……或许是吧。
“爱莉希雅啊……我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呢?”
米凯尔仰起头叹了一声,手指却熟悉地点开手机屏幕,对一个只有绿色头像没有id的账号发了一个数字——4。
想了想,他又打了一行字:
“对不起,行动稍稍提前一些,应该没关系吧?”
少顷,手机轻轻震了震:
“呵呵!”
想象着梅比乌斯生着闷气,却偏偏拿自己没办法的样子,米凯尔肩膀耸动着低笑起来。
五分钟后,学园的警报声响起了:
“teri——teri——”
“teri——teri——”
“teri——teri——”
警报声凄厉、诡异,一口气足足响了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