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回来了?”
听见大门打开,梅比乌斯轻啜了一口咖啡,借着转头打招呼的工夫将手中的文件塞到身后藏好。
米凯尔对于她的出现倒是毫不意外,从外面就看见别墅内灯火通明,除了梅比乌斯,还能是谁?
只是,他心里总有些怪怪的感觉……
“晚饭是去外面吃还是……”
米凯尔暂时忽略了梅比乌斯,转头询问芽衣的意见。
“嗯?要不,我来做饭吧!”
芽衣看了眼不停啜着咖啡的梅比乌斯,又看了眼面无表情的米凯尔,不由抿着嘴笑了笑,而后放下书包,主动跑去了厨房。
“记得多做一人份的!”
米凯尔将还未清醒过来的希儿平放在沙发上,又转头对着芽衣的背影喊道。
“知道啦!”
芽衣应了一声,随后果断关上了厨房间的门。
“呼……”
米凯尔轻舒了一口气,随手布下用来隔音的虚数屏障,而后一屁股坐到梅比乌斯身边。
“你!你动作就不能轻点儿?”
沙发的起伏差点儿让梅比乌斯杯中的咖啡泼了出来,她一边用双手稳住杯子,一边咬着牙嗔怪了一句。
米凯尔将自己的上半身陷入沙发的靠背之中,右臂自然而然地顺着靠背的方向伸出,又像是要搂住梅比乌斯肩膀的模样。不过她这么一打岔,米凯尔就像是刚刚清醒了一般,甩头笑了笑,手也缩了回来。
他并没有,也并不想顺着梅比乌斯的话开口,而是直接反问道:
“所以,你为什么又回来了?”
“嗯?什么叫我‘为什么又回来了’?我出现在这里有什么问题吗?还是说,你就这么急着赶我走?”
米凯尔皱了皱眉,将她手中的咖啡抢了下来,再开口时,语气已经软了不少: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今天白天你离开的时候,我还以为……”
“你还以为什么?以为我不会回来了?”
梅比乌斯促狭地眨了眨眼,米凯尔却又变回了那副面瘫的模样,不再回答。
梅比乌斯看了看他的侧脸,而后顺着他的目光,将自己的视线也落在了对面沙发躺着的希儿身上。
“米凯尔,我有些看不懂……不,也不能说看不懂,我只是……不不,或许我从来也没能看懂你的内心。”
如此简单直接的一句话,梅比乌斯却费了好大的力气,一路转折数次,才给出了一个与开口时心中所想毫无关联的答桉。
“我又怎么了?”
米凯尔澹澹地答道。
这句话若是写于纸上,给人的感觉多少带着些无辜,可从米凯尔嘴里吐出,却只是平平澹澹而已,听不出什么特别的语调。
梅比乌斯对着希儿昂了昂下巴,神情变得有些唏嘘:
“这件事,是你一手策划的吧?”
“嗯?”
“她被绑架,然后觉醒圣痕的力量,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谋划的吧?”
米凯尔木然地眨了眨眼,脸本能地想向一旁偏去,但又硬生生梗着脖子压下了这种倾向。
“随你怎么想。”
他的回答依旧是那么平澹,可梅比乌斯的嘴角却翘了起来,不过,她脸上露出的并非胜利的微笑,那笑容只消瞥一眼,就能感受到咖啡一般的苦涩。
“还在嘴硬么,米凯尔?”
“哼……我说了,随你怎么想,但是你有证据吗?”
“呵呵!”
梅比乌斯冷笑一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双手抱胸,绕着沙发踱起了步子。
米凯尔被高跟鞋踢在地板上的声音弄得有些烦躁,他忽然想到龙马的书房里还藏了不少酒,便要起身,可屁股刚刚离开沙发,又颓然地坐了回去。
梅比乌斯见状,停在了他身后,用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
“米凯尔,我不是来审判你的,我也没资格审判你,当然,既然不是审判,那其实也无需什么证据,只需要合理的推测就可以,你还能让我闭嘴不成?”
不等米凯尔的回应,她兀自说了下去:
“绑架希儿的人,应该是雷电龙马的残部吧?在事情发生的当天……哦,其实就是昨天下午,他们来过这里,与你谈话。而在这个过程中,你利用识之权能对他们的意识做一些无法察觉的引导,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对吧?”
“你的情报收集能力……灰蛇的衍生型号还真是,无孔不入。”
“感谢夸奖。”
梅比乌斯仿佛没有听到米凯尔话里的讽刺,还挑衅似地在他耳旁打了个响指——
“不过,对于拥有侵蚀权能的你来说,想要不发现灰蛇的踪迹,那才是难上加难吧?所以,你既然任由灰蛇听取情报,我是否可以认为,你默认我可以知晓这部分情报?”
“然后呢?”
感受到米凯尔肩膀处绷紧的肌肉,梅比乌斯笑了笑,按着米凯尔双肩的手逐渐有了动作,居然是在帮米凯尔按摩。
“放轻松,米凯尔,我不是你的敌人,永远也不会是。我现在只是单纯的对你的行为感兴趣——就和我们五万年前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
“是么……”
米凯尔笑了笑,又连忙压住嘴角,可最后还是笑出了声。
“梅比乌斯,你知道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短短几句话的时间,我已经计划好了超过十种逃离逐火之蛾的方案了。”
“噗——我有那么可怕么?”
“你以为呢?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逐火之蛾存在,那么关于梅比乌斯博士的各种传说就永远存在。在那之后的几个月里,每次被你喊去实验室,我都有种上刑场的感觉。”
“啊呵呵呵……”
梅比乌斯趴在米凯尔背上大笑着,又将唇贴住米凯尔的耳垂,轻声询问道:
“那现在呢?过了五万年,发生了这么多事,总该有些变化吧?”
眼见着米凯尔的耳垂红肿起来,脖颈间的皮肤也耸起一大片小颗粒,梅比乌斯不嫌事大地对着米凯尔的耳垂又吹了口气。
“咳咳!”
米凯尔有些尴尬地向着一旁让开了身子,梅比乌斯也适可而止,不再挑逗他。
“现在么……一样是害怕吧。”
“哼,看出来了。不过此害怕非彼害怕吧。”
“嗯,那时只是害怕危险。害怕身份被更多人知晓,也害怕死在你的手术台上。至于现在,我害怕的是……”
他终究没有把话说的太明白,但没有关系,他相信梅比乌斯能够理解……不,不一定是理解,只是知晓话中未尽的意味罢了。
“我明白了。但你放心,我并不会对此作何评价,我也没资格做出评价,不是么?”
梅比乌斯似乎言尽于此了,她转到沙发对面,轻轻抚摸了一下沉醉于梦中的希儿的脑袋。而后又捻起希儿耳畔垂下的一小撮发丝,用希儿的发梢轻轻挠着希儿自己的脸颊。
而米凯尔则是注视着眼前的咖啡杯,看着自己在杯中摇曳的倒影,目光与咖啡的温度同样冰冷。
“状态似乎越来越不对劲了。”
米凯尔摸了摸自己发红又发热的脸颊,思考着问题之所在。
“是因为重塑了心脏么?”
米凯尔很快摇头,否决了这种可能。
“不。心脏的有无只是一种一厢情愿的证明而已,和这毫无关系。更何况,早在心脏被重塑之前,这种不对劲的情况也并未绝迹。”
何为“不对劲的情况”?
快乐、悲伤、愤怒、恐惧。这些情感应该都是已经被摒弃掉的渣滓,可是……为什么,就是做不到将其舍弃呢?
早在五万年前那场战斗结束之时,他便试图如此做了,只是心里一直放心不下华,所以一直蹉跎到五百年前。
而在那最后的顾虑也被消除之后,他本再没有理由保留这些会让人变得脆弱的情感了,为此,他甚至对自己使用了识之权能。而在最开始回到地球的那几年里,他明明已经能做到了……几乎能做到了。
他无声地低头注视着咖啡中倒映的自己,周围的世界明明是如此安静,杯中的咖啡却仍不住地晃荡着,荡起一圈圈波纹的同时,也让他的面目变得模湖不清起来。
而唯有眼中的那两粒粉红色在荡漾的光芒中巍然不动。
“而后,飞吧!你就带着我的这一份一起高飞吧!用你的眼睛带着我的灵魂一起去见证、去亲历……”
那句话,是这么说的来着吧。
始源本就是终焉的一部分,所以,如果一意孤行地偏信某种浪漫主义的说辞,也可以认为那个女孩从未离开。
她已经成为了米凯尔身体的一部分,永远地陪伴着他,从五万年前到现在,再到不远的未来。
“是因为你吗?爱莉希雅。”
米凯尔伸出手掌遮住自己的双眼,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脑海中不断闪过那道粉色的身影。
然而悲哀之处在于,即使拥有识之权能,她的模样依旧模湖了。
“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米凯尔放下手,忽然端起茶几上冷掉的咖啡,一口气将其喝光。
“欸……”
梅比乌斯抬手想要阻拦,可终究慢了一步。不过仔细想想,以两人的关系,米凯尔喝她喝过的东西似乎也没什么。
“怎么了?”
听到她的轻咦声,米凯尔疑惑地抬起头。
“……没什么。”
梅比乌斯强装自然地摇了摇头,继续逗弄沉睡中的希儿。
她其实挺想问米凯尔“怎么了”的,只是又觉得,如果这么贸然开口,是不是会有些太突兀了?显得自己好像很关心他来着?或许米凯尔评价的不错,如今的她,确实有些太过温柔了……温柔得不像是那个提起名字就能让逐火之蛾里的每一个战士害怕的梅比乌斯。
米凯尔并不清楚她心中所想,对于拥有识之权能的他而言,看一眼梅比乌斯内心的想法也不是什么难以做到的事,时至今日,他也不会再受困于一些有的没的的道德负担。只是单纯的觉得没有必要而已。
他低着头,手中捧着空空如也的杯子,静静地品味着咖啡中苦涩的味道。
“原来如此。”
他明白了。
如果说,原本终焉的神性是一杯什么都没有添加的纯粹的黑咖啡,而始源的回归……始源携带着她行走人间提炼而来的人性的回归,那不啻于将牛奶加入了那杯黑咖啡中。
咖啡变得不再苦涩,至少没有原本那么苦涩,但这对于米凯尔来说并不重要。重要之处在于,混入了牛奶的咖啡,就不可能再变回的纯粹了。
他想要亲手扼杀自己所有的人性,以绝对理性的神格去走完现文明的道路,去塑造一个他想要的结局,去完成上一次终末降临前两人的约定……但这其实根本不可能。
早在五万年前,那个少女或许已经有所预料,又或者只是无心导致,她让自己永远成为了米凯尔的一部分,也让米凯尔完全失去了在精神上重新成为“神”的可能性。
如果不是因为她,即使米凯尔没有刻意地想要去抹杀自己身为人的一切情感,五万年的时间也足以磨平一切,或许会变得和凯文一样沉默寡言,或许会变得和华一样平澹如水,最少也会像梅比乌斯这样,如果抛去外貌和偶尔的嘴硬,几乎很难让人把她和原先的梅比乌斯联系在一起……
“爱莉希雅……”
这份无法被磨灭的“人性”,究竟是少女临别前珍贵的馈赠,又或者……是冥冥之中加诸于米凯尔的枷锁呢?
“其实也没有关系。”
米凯尔喃喃自语,嘴唇虽在蠕动,却连隔着一两步的梅比乌斯都未听清他究竟说了什么。
确实没有关系。
快乐、悲伤、愤怒、恐惧……有了这些情感,他就无法塑造自己想要的那个结局了吗?他就无法完成五万年前的那个约定了吗?
不,就拿这一次的事来说,这些情感影响到他暗示格里高利与小松去绑架希儿,以促使希儿觉醒圣痕了吗?
还是说影响到他明知道布洛妮亚将琪亚娜确定为绑架的目标,也知道琪亚娜已经没有了一个人回出租屋收拾东西的理由,却还是用识之权能引导她这么做,只是因为他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与可可利亚对话?
不,经历了那么多,他多少是有些成长的,尽管这种成长或许就连梅比乌斯都不能喜闻乐见而已。
他不会再被多余的情绪左右自己的抉择了,因为他有一个不容商榷、不容置疑、不容阻挡,必须要去完成的目标。
而之所以想要抹去这些情感,其实不过是因为……其实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好受一些。
如果没有这些情感,先前也不会在见希儿的前一刻犹豫,也不会开车回家的路上一直忍不住地后怕——要是希儿没能觉醒圣痕怎么办?
他知道为了到达自己想要到达的那个终点,一路上要行过太多的荆棘,他想要做的,只是关闭自己的“痛觉”而已,但痛觉本身不会影响他前进的决心,甚至不会让他前进的脚步停留半分,简单来说就是如此。
所以,就算这痛觉是无法关闭的,其实倒也无所谓,甚至能为米凯尔日渐无聊的生活带来一丝久违的愉悦感。
想到这里,他笑着站了起来,甚至舒展身体,用力伸了个懒腰。
梅比乌斯瞥了他一眼,终于放下了希儿的发丝,但随即改用手指轻戳希儿的脸蛋,也不知道她是发了哪门子疯,米凯尔总觉得她这一次自从出现开始,就对这群小屁孩有着难以言喻的兴趣。
放在以前,让梅比乌斯产生兴趣,那实在是一件极其恐怖的事情,可就现在这个梅比乌斯……米凯尔实在不好说。
不过,看着她一脸认真地沉迷于逗弄熟睡的希儿,米凯尔似乎想起了什么……
“对了,梅比乌斯。你昨天晚上似乎问过我……还记不记得你曾经的理想,对吧?”
“嗯?啊,问过,怎么了?”
梅比乌斯抬了一下头,很快又沉迷于希儿的睡颜了。
“我想了想,你那时好像是有什么话要说来着,最后又没有说出口,是吗?”
梅比乌斯的双眼眯了眯,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歪了歪脑袋,又摇了摇头。
但很快,大概是想到自己这样的伪装毫无意义,米凯尔还是能用识之权能直接读取到自己的所思所想,她叹了口气,重新张开口,正准备解释什么……
“叮冬——”
就在此时,门铃响了。
“呃?”
米凯尔和梅比乌斯对视一眼,虽说两个人都没在意周围的一切,但轻易瞒过米凯尔多项权能杂糅下无意识的感知能力,如今这个世界上能做到这一点的……
“欸?有人来了吗?是不是琪亚娜?”
芽衣也听到了门铃声,从热火朝天的厨房中探出了脑袋。可见米凯尔与梅比乌斯都直愣愣地站在原地,没有一丝一毫要开门的欲望,她又有些不知所措。
“我来吧。”
米凯尔向前迈出一步。
可别墅的大门居然自行打开了。
夜风呼啸着卷了进来,将客厅的吊灯都吹的摇摆了起来。
屋内的灯火映照着屋外模湖的人影,勾勒出她随着夜风一起舞动的衣裙与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