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你们没把他们三个送官?”
尹秀看了一眼站在台阶下,低着头的陈天友。
这已是尹秀能接受的最大程度的礼遇了,原本陈天友见自己的时候总是要跪着,好不容易才说服他站着。
但陈天友仍固执地表示,两人不能并肩,也不能站得太近,因为他是执事,护法,副掌教,而尹秀是教主,尊卑有别。
“我们是【会】,不是什么【教】。”尽管尹秀这样说过。
“是的,尊上,原本想着交由官府处置的,但是尊上您说过的,我们要慈悲为怀,所以我们把他们三个混蛋王八蛋打了一顿,给赶到外地去了。”
“也行吧。”尹秀挠挠头。
“对了,尊上,这是帐本,请您过目。”
陈天友双手托着账本,弯腰躬身,踏着小步将账本递上。
在尹秀接过账本后,他又目不斜视地退了下去,依旧低着头。
尹秀接过那厚厚的账本,风吹书页一般在手里正着翻一遍,又反着翻过一遍,终于点头道:“不错,很是仔细。”
陈天友低头用余光看着他,身体又不由一颤,显然是被尹秀这神乎其神的阅读速度吓了一跳。
马小玉在一边看的直皱眉,低声道:“你真看明白了?”
“我上学时候,选修过会计专业的。”尹秀冲她眨眼。
“但是你拿倒了。”
“哦……”
尹秀不动声色地将账本倒转回来,轻轻一抛,丢回给陈天友。
“我已经知道了。”
陈天友听到尹秀说的是“我”,而不是“本座”,不由地又是身体一震。
这大概是某种关系亲昵的表现,比如有些皇帝在朝臣面前就是“朕”,到了后宫,在亲昵的妃子面前便叫做“四郎”。
当然他们两个也不是那种关系,而是一种神圣的上下级关系,一个隐世高人和他忠实,虔诚的信客。
尹秀倒是没想到特意塑造所谓的光环或者威信。
然而他也明白,要控制一个这样半宗教化的组织,光靠制度或者条例是远远不够的。
在这个古典的社会状况里,只有依靠个人的威望或者神力才能使这样庞大的组织维持运转。
既然他已被迫成了“教主”,尹秀就得继续保持这种威望与光环。
因此尹秀并不像对海狗和别人一样,跟他们搞好关系,而是谨慎地和陈天友以及仁心会的各个干部保持着距离。
只要隔着屏风,不管有意无意,人都会变得越发的神秘。
“我听说,闽南一带有些灾民过来?”尹秀问道。
“是,温陵大火,一夜之间成了废墟,白莲教又在乡下四处打劫,烧杀抢掠,许多人被迫逃荒,有的就坐着船儿到了咱们这儿。”
“明白了,安置好他们。”
“是,尊上。”
陈天友郑重抱拳,表示已领受了命令。
尹秀点头,接着问道:“关于白莲教,你们知道多少?”
陈天友答道:“不多,除了闽南和省城一带,南方少有白莲教活动的踪迹,但尊上您想了解的话,属下便发动兄弟去查。”
“小心一点,别引发冲突。”尹秀叮嘱道。
“遵命!”
顿了顿,陈天友又说道:“属下有件事,不知当不当讲。”
“你觉得当讲的就讲,不该讲的就不讲,只需考虑这个。”
“属下明白。”
犹豫片刻,陈天友开口道:“本地还有一些无名小宗,属下猜想他们估计也跟之前那三个天师,哦不对,跟那三个骗子一样,不过是装神弄鬼的勾当而已。
属下想恳请尊上法旨,将他们铲平,以让那些迷途信众都皈依我仁心会门下。
这些神棍留着,只会是祸害而已,属下建议……”
尹秀瞥他一眼,“怎么,你在教我做事啊?”
“不敢!”
陈天友浑身一震。
在马小玉轻轻掐了他一下后,尹秀才反应过来,自己架势捏的有些高了。
于是他又清了清嗓子,冲陈天友说道:“你做事,我放心,不然也不会留你下来,你只管去做就是了。”
“属下一定尽心竭力!”
陈天友将这两件事一起记在心头。
“好了,没什么事的话,你先退下吧。”尹秀摆摆手。
“是,属下告退!祝尊上和尊上夫人一路顺风!”
沉默了一会儿,马小玉才察觉到异样,不由问道:“他刚才叫我什么?”
尹秀双手背在身后,瞥她一眼,“怎么,你对本座的这个称呼不满意?”
“满意!”马小玉笑颜如花,“十分的满意呢,尊上大人。”
随着她逐步走近,眼里流露出奇异的光芒,尹秀才终于装不下去,冲她叫苦道:“这也不关我的事,我没叫他们那样叫,是那个陈天友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线,突然就这样叫我了,要不我去跟他们解释一下?”
马小玉瞪了他一眼,“谅你也不敢胡说八道,算了,解释的明白吗?要是你说我不是,他们把我当做你的贴身侍女,暖床丫头了,那不是更糟糕?”
“苍天为鉴!我不敢这样说!”
“但你在心里已经这样想了!”
马小玉深吸一口气,终于叫自己镇定下来,压抑住了在这里干掉尹秀的冲动。
两人正争锋相对的时候,海狗在船上喊了一声,“两位,已经可以了。”
“可以什么?”
马小玉转过头去,将站在船上的海狗吓了一跳,差点从栏杆上栽倒下去。
冲尹秀投过去一个安慰的眼神后,海狗赔笑道:“马小姐,风暴停了,眼下趁着风力强劲,真是顺风启航的好时候。”
行船的事情不归马小玉管,所以她只是扭过头去,不管他。
尹秀轻咳几声,冲海狗点头道:“走吧,因为风暴耽搁了几天,眼下不要再拖延了,得把进度补上来才好。”
说着他率先跳上船,冲马小玉伸出手来。
马小玉不看他,只是注视着海面,将指节分明的手在尹秀手上轻轻一搭,便飘也似地落到了船儿上。
在两人登上船后,刘半仙和任七才慢悠悠地从寂静萧条的码头上走来。
这会儿暴风雨刚过,码头上到处是纷飞的落叶和从海里被卷上的其他杂物,乱七八糟的。
刘半仙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随时可能划破他脚踝的木板和铁钉,一边跟走在身后的任七说话。
“很诧异吧?”
“我应该诧异什么?”任七仍旧冷着脸。
“我是说尹秀。”刘半仙扶了扶墨镜,“你是否没想到,他会成为一个教派的领袖,真正成了所谓的神棍?”
<divclass="contentadv">“我应该诧异吗?”
任七摸了摸鼻子,“之前就已经达成了协议,你们要做什么,我不问,知道了我也不说,上船前就已定好的规矩,我不会违背。”
“所以你也没有自己的看法咯?”
“无所谓。”
任七摇头,“有或者没有,都没什么要紧的。就像是孔夫子那些,以为自己教书育人那一套很管用,有一套王霸之道,可实际上,没什么要紧的,也没什么用。
世界怎么样,个人怎么样,不会因为你怎么想就会有变化。”
“那倒也是。”
刘半仙点头感慨道:“我年轻时候,也经常想着自己能逆天改命,振兴家学的,可到头来还是穷困潦倒,以至于变卖了家产,成了一个败家子。”
刘半仙轻轻抚着手上失而复得的镇妖尺,感慨良多。
“你是怎样一个浪荡法?”任七突然来了兴趣。
“跟你之前差不多,醉生梦死罢了。”
刘半仙摸了摸鼻子,“我只是没跟你一样抽那玩意而已,但是牌九,女人,蛐蛐,哪一样不比它折损心智和精力?都一样的,等到我醒悟,或者说没钱的时候,已经不存在什么卧龙岗刘家了。”
“有点意思。”任七突然笑了起来。
“很好笑吗?”刘半仙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