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吴首听到他舍友翻来覆去的压床声, 像是欲言又止的难以忍耐。
吴首心里默数了几个数。
三, 二, 一。
果然, 辗转反侧的压床声停止了, 转而成了舍友忍不住地叨叨:“你到底怎么想的啊?”
吴首双手交叠压在脑袋下,翘起二郎腿时,将撞伤的大腿压在下面,感受着淤青的痛感。
“反正穿衣服也会扣错,干脆什么都不穿喽。”
那头儿的舍友又翻了个身,砸吧了几下嘴巴,嘴里嘟囔着:“啧,真不知道小婉老师为什么会喜欢你这样的变态……”
腿上的撞痕被压麻,吴首失了滋味儿,又将双腿岔开,笑眯眯地自恋道:“估计因为我长得帅呗。”
舍友小声地“切”了一声,似是不满意吴首所说的,“说不定我比你帅呢!”
吴首从脑袋底下抽出自己压麻的双手,将因回血倒流而温热的手捂在自己冰凉的肚子上。
“你吗?也就那身肥膘有得看吧。”
吴首的舍友叫做张千泰,和吴首一样是先天性眼盲患者,但除了这点一样之外,两个人可以说是“天南地北”组合。
吴首没张千泰这么胖,张千泰比吴首乐观。
那头的张千泰被吴首这么一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像是烦人的蚊子一样哼唧着。
“你天天闹着自杀,说吧,这次又因为什么放弃了。”
张千泰的舌头终于舔到了话头,忘了吴首说自己胖的骂话,高扬的声调觅着吴首的回答。
吴首撑起身子,“有个人说,看他的表演就不想死了,那我就看看呗。”
张千泰像是觉得没劲了,声音含糊不清,“又是艺术厅表演啊,听了几回了,每次都能睡着……”
吴首也叹笑着,“所以我也好奇啊,是谁给他的自信?”
吴首他们和刚来两个月的崔氏两姐妹可不一样。
他们天生就生在盲校那所囚笼里,手中拿着盲杖,书本是盲文,却不是未定义的盲盒人生。
他们的路只有盲道这一条,看不见却被规定好,规定好又被各种车阻挡,阻挡后又失去方向,失去方向后又得到不到帮助的,被众人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的人生。
一开始国家艺术厅宣布推出“关爱日活动”时,他们作为被选中的观众特别期待。
当天晚上,张千泰都没有睡觉,吴首也放下了他手中同命运驳论的蜡笔。
但,表演很糟糕。
他们这群瞎子像傻子一样坐在台下,听着台上的艺术家唱着海阔天空,唱着鸟语花香。
他们没有失望,而是无措。
该欢呼吗?又该欢呼什么?
只能选择装睡。
与其无措,不如错过。
他们的人生落点就像是腐烂的下水道,艺术厅里的那群艺术家在井上低头看着,然后用手帕捂住口鼻,唱着——上来吧,快来闻闻这上面的空气多新鲜。
很久,久到闹钟里报的时是晚上九点。
吴首的耳朵微动,旁边那头的床又开始吱吱作响。
吴首在心里默数了三秒,那头的张千泰憋不住出了声:“你说这次的表演会好听吗?”
吴首翻了个身,“你每次都能睡着,还这么期待干嘛?”
张千泰嘿嘿笑了一下,像极了小人得志的腔调,“因为我感觉到了你在期待。”
“能让你这个丧气鬼期待的表演,我这次肯定不会睡着。”
吴首的手不自觉放在胸口,我在期待吗……
空气里染上吴首一声失笑,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那就期待吧。
盲校的日子平平淡淡地继续着,不留任何碎星来过的痕迹。
在稀疏平常的一天天度过中,迎来了关爱日那一天。
国家艺术厅对于盲人观众有严格的要求限制,观众年龄必须在十八岁和二十五岁之间的青年,其余的盲人只拥有艺术厅演出网上首播免费观看的资格。
有正式出席资格的学生也不多,仅仅是吴首他们三个青年盲人班,只有一百五十人可以作为这次的观众。
吴首扣上衬衫的纽扣,套上一件外套,戴好艺术厅颁发的帽子,在简小婉的带领下上了大巴车,正式前往艺术厅。
鞋面踏入大理石砖发出的摩擦声压着他们的脊背,鼻尖萦绕着丝丝缠绵的古香迫使他们低下了头。
空旷的大堂里琉璃灯管穿风而咣当,扼住他们的心脏低语着欢迎。
吴首的肠肉绞在一起,双耳灼烧着,明明穿着衣服,他却觉得自己身无一物,倍感羞耻。
当他的屁/股缩在软垫上,一滴汗水从吴首的帽中溜出滑落,逃出宛若火炉的帽芯。
周围鸦雀无声,就连之前的报幕声都不复存在了。
原来他们已经不重要到这种地步吗?
忽然,吴首的耳朵微动,空气的沙尘摩挲着聚拢成一根线被人扯住了。
一根吉他弦弹动,吴首的生命倒计时开始了。
随着弦动,悲伤的吉他旋律像是冥河里的孟婆汤灌入了吴首的胃。
在低沉的吉他旋律中,一张唇混着黏膜口水的撕拉声张开唱着——
子弹上膛枪里射出
射中了我双眼的上方
手握枪管重弹子弹
射中了我心脏的破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