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燕又良斜卧在塌上,本是睁着眼,却听得房帘掀了,便将眼合闭了佯睡。燕母端了一碗汤水的进来,坐在塌沿,唤道:“良儿,起来罢,喝一口鸡汤,可是刚孵化的鸡仔煲的汁水,你如今心火虚旺着,这汁水刚好可扶扶你的元气。”
燕又良却一动未动,鼻息均匀,燕母知他未睡,便放下了那琉璃碗,望了房内那扇紫檀木透雕的巧屏风发呆,不由叹了一口气,又道:“良儿,如今你是怨恨你母亲我了?竟理也不理,母亲不是不明事理之人,但如今事已至此,你寻人也寻了,至今没得个音信,这都是命啊!”
燕母说罢,从腋下摘了绢子试眼,眼是无泪的,只觉得胀,为谁呢?不过是看不得自己的儿子受折磨。
燕又良闭合着的眼睑动了动。
燕母吸了吸气,道:“儿,今日母亲答应了陈府,还不是看着你憔悴心疼吗?这事也是倒霉透了,恰有喜事来冲冲这晦气,我也跟陈府的说了,这燕府大太太,我是只认惊黛的,纵使她失踪了至今未归,再娶,只能是妾,陈府的却也不嫌弃,人家可是大户,如若不是喜欢你喜欢得紧了,哪肯作妾?良儿,听母亲的没错,我可不想你年纪轻轻便这样下去,那人若是早寻得回也就罢了,回了来她仍是作大,如若十年八年都寻不回,或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又怎么办呢?母亲知道你的心,只容得下她,所以你气我,我不怨,我也给你时间寻她,陈府的半年后就过门了,你别怪母亲,我这一颗心都是为了你!”
燕母嗓音里有了泣意,提着绢子的手抚在燕又良的背上,如是她仍幼小的孩子,她明白的,即便是燕又良已是而立,这府中却仍是她的掌控,而她不过是让这姓氏得以传承不息,她是这启下之人,自然便需要如她那般的女子作承上的接任者,儿女情长,这样的字眼放在家族中,却不过鸡零狗碎之事罢了。比起燕府的兴衰,它无关紧要,甚至因此还必须牺牲了个人的感情好恶去成全。
燕又良仍是不理着。燕母悠悠吁了一口气,道:“以后你会明白我的苦心的。”说罢,看了看琉璃碗里渐冷的黄汤,却如滚水浇着这颗千疮百孔的心,起了身,回头看了看塌上佯睡的那人,眼前只是一片昏黑,她抬手扶了扶头,便摇摇欲坠地走出了去。
帘子窸窸地扑回门框,燕又良这才坐起了。余日的光影透了碧纱帘倾在地上,却只觉幽幽然的光阴在漫步而过,屏风的雕影亦泼在壁上,燕又良怔怔看着,那是一扇花草璎珞的透雕,将床隔在屏后,摆放自见精致雅趣。
正怔愣着,劝月捧着物什进了来,燕又良唤她道:“劝月。”
劝月不曾想燕又良在房内,不由一惊,忙应声,便走近前去。
燕又良问:“平日里只有你跟太太最熟悉,虽你侍奉太太并不长的时间,你说说太太失踪前可有无任何不妥的地方?”
劝月如实说来:“那日太太只道是回铺子一趟,好似拿什么药,之前并不曾流露有什么要离开的迹象,劝月也实在无法明白为何太太一去不回。”
燕又良问劝月只为是不放过有可能的线索,如今听了劝月所说,不由心中燃起的星火亦被扑灭了去,便轻吁了一口气,笑道:“那你去吧。”
劝月道:“太太在房中栽了紫罗兰,我这是来给它浇水的。”说罢,捧了水壶便走到花窗下淋那盆孤伶幼小的花朵儿。
燕又良半躺在那塌上,问:“太太平素里都在府里做些什么?”
劝月笑道:“太太性子极是好,温柔,从未训过我一句,我看她最多的便是捣弄些花草,说的最多的也便是如何制胭脂,太太也送了一盒胭脂给我呢,奇怪的是,我侍奉太太的这些时日,太太好似从未搽过胭脂水粉的,不像其他少奶奶太太的,我倒是问过太太,为何自己做胭脂,怎的却不涂搽呢?太太也不说,也从未让我侍奉过洗漱的。”
燕又良听着不由问:“太太从未让你侍奉过洗漱?”
劝月这才惊觉说漏了嘴巴,急急在走上前来,垂了头,手绞了衣裳角道:“先生,是太太不让我侍奉,并非劝月偷懒,劝月不是……”
燕又良挥手,道:“我不是责罚你的意思,你只需回答我,是或不是?”
劝月踌躇了道:“是的先生。”
燕又良若有所思,便让劝月退了下去。虽惊黛已不在府中,但房内一如以往地齐齐整整,不落半丝灰尘的,劝月已被老太太调回房中,按说由老妈子管这房中之事大可,而劝月却依然当惊黛仍在似地,时时来打扫布置,并不似个懒散人儿。即使懒散,也无法在太太跟前偷懒去,连洗漱都不侍候,那么便是说,惊黛果真从不曾让劝月为她……
燕又良背了手,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方一回头,才见桌上碗内的鸡汤已冷,浮了浅浅一层霜似的油。
眼下却近了大节了,时逢中秋。
陈府的老婆子提了上好的糕点送燕母,燕母自是喜得合不拢嘴,府内置得齐楚,燕母一心想让又良与那陈府小姐在中秋时见一面。
月糕月饼糖果一并地放在琉璃盘碗里,又新添了玛瑙青瓷等器物,将点心一类的装了出来,竟摆了一桌子。燕母喜饮观音茶,毕竟又是精致的人物,将晒干的桂花撒进茶罐子里,那茶便伴了花香。燕母出身于名将之门,也自不敢怠慢了苏城里的财阀,叫人写了请柬,烫了金,送去陈府,请陈府的老爷太太小姐一并来赏月吃糕点。这也不同以往旧制了,未嫁的女子不许出门,更不许见夫家,如今自然不同,新社会都嚷嚷着追求自由平等。
陈府的接了柬子,严装以待,十五那晚,早早便叫了车子候着,月未上柳梢头,就一家子浩浩荡荡开去了燕府。
燕母命管家的催那燕又良早些回府来,他自然是知道母亲的用意,随便借口公务缠身,便推托了,燕母只得人前说尽好话,心里却暗怪那不成器的儿子。
燕又良一身黑西服的,出了军部,便招来一辆黄包车。街上人群熙攘,燕又良只觉抑闷,便让那车夫往太湖方向去。太湖岸旁灯火通明,游人如织。
那车夫一时兴起,边拉了车边道:“今年农村的一些习俗也进了城了,中元节嘛。”
燕又良问:“是什么习俗?”
车夫道:“先生是外地人吧?老苏州的都知道烧斗香,将烧的香扎成斗一样的,烧着敬兔爷爷兔姑娘,太湖边是灯会,船都租光了,不然一家子坐了船游太湖,放花灯,也过瘾得很呢。”
燕又良听罢,方才抬眼,果然一派喜气洋洋,而刚刚仍愁闷着,如今见这热闹灯市,不禁开朗了些许。便下了车,独步于游人之间。
前方正是搭了棚子,说书的支了木桌,惊堂木一拍,捋了袖口,便不急不徐地说了起来,底下是座无虚席,不时阵阵叫好。
又或是三几个孩童,围作一团,在点孔明灯,细看了,那糊灯的纸上写了不甚方正的书法,怕是那些孩童所写,再细辨了,原是一首诗,“君恩忽断绝,妾思终未央。巾栉不可见,枕席空馀香。窗暗网罗白,阶秋苔藓黄。应门寂已闭,流涕向昭阳。”却是徐伯彦的诗句,本是意指男女之情,燕又良不禁看了揣摩,孩子也知这些情思断绝?而那些孩童分明仍是弱冠少儿,稚气烂漫,只怕是信手所拈了,只是看了那伤情的字句,自己无由地亦是恨恨。
正寻思着,忽儿听得一阵清丽之音,不由随声望去,又是另一处的棚子。待走得前去,恍惚见台上的妙人儿似曾相识,那女子兰花指随了唱词软软一点,娇声柔美,伴着琴音,生出无限春guang来。借了灯火,那女子翘腿自在旗袍侧间泄出一片玉色,台下又是阵阵喝采叫好之声。
牧莺?
台上的丽人侧耳,越了千百个乌黑黑的人头,才见立在外边的西服男子,两人遥望,恰似了盈盈水间而脉脉无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