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七月还是从前一样的热,柳树上的蝉鸣一阵响似一阵。
夏日炎炎,洛阳人度苦夏,游宴、登山、诗词、听曲、看戏,一样都不可少。不过,名士雅集时最喜爱的事,还是清谈。和诗词雅集一样,清谈雅集由一两位德高望重之人主持并出题目,只不过题目不限于四书五经,参与者依次发言,然后相互诘问,论者风度和机辩百出同样,讲究的是胜固欣然败亦喜,面红耳赤者便落了下乘,久而久之,谁是士林翘楚,谁是狭隘小人,公道自在人心。
陈宪在洛阳府的驿站住了三天,便闷在馆驿里读了三天书。
数年的幽囚生活,几乎将一个浮躁小吏变成未老先衰之人。洛阳的天气十分闷热,馆驿里的白昼漫长而无聊,陈宪有些后悔没先行一步,而是陪同使者崔谦之逗留在这陌生的洛阳。他在洛阳也没有熟人,而崔谦之和洛阳令袁兴宗等人是旧识,这几天都在外面应酬。崔谦之囚居辽国数载,期间夏国屡次向辽国要求放还,这返国一事,朝廷已经明发天下,他被辽国扣留数年不辱汉节,返回敦煌必有赏赐重用。这一方官吏士绅,无论识与不识,都愿意与这位人物交往。崔谦之看陈宪一直闷在馆驿中,简直不像个年轻人,也特意把他带到环溪园来透透新鲜的气息。
跟着崔谦之打躬作揖了一阵,陈宪自觉无趣,便告寻了个理由,自去游玩。
此时,洛阳名园号称甲天下,这环溪园乃是洛阳名园中有数的一座园林。陈宪出了几个大人物宴饮聚会的多景楼,也不知去路,便避开人多嘈杂处,顺着溪水散步观景,这溪流潺潺环绕整座园林,南起华庭,西过锦厅、秀野台,北至风月台,诸多亭台楼榭依溪流而建,院中松桧花朩上千株,皆别处难得一见佳品。每一丛秀美殊异的花树之下,必然铺锦张幄,果子香茶陈列其上,才子佳人徜徉其间,赏树赏人,赏心赏目,洛阳正音十分悦耳。陈宪信步而行,走走停停,大约小半个时辰,便来到全园最北边,也是最为壮丽的凉榭锦厅。
陈宪被囚禁出了毛病,人多不太适应。见锦厅下面已经聚集了近百人高谈阔论,眉头微皱,正欲绕行而过,顺风传过来的一些话语声,似乎在议论关东与关西之制不同。他停下了脚步,只见柳荫下面,一个紫衫文士站在人群中央,此人似乎天生的出声洪亮,说话虽然不疾不徐,却能传得远远地,在他周围为了数十人,或坐或立,有的不时颔首赞同,有的冷笑不屑,也有人面露沉吟之色。陈宪心念微动,左右无事,他便踱步上前走入人群中。
“关西这一个校尉之职,天不管,地不收,那才叫一个官儿啊!”
旁有一书生见陈宪挤进来,对他友善地笑了笑,侧身让开一个位置,还随口感叹了一声。陈宪微微点头,也对他拱了拱手,关东人虽然文弱些,但人情和善,待人没什么戒心,陈宪虽然才在洛阳住了几天,已经有所感受了。陈宪身着直裰凉衫,这书生见他仪表堂堂,客气地拱手道:“中间那位是丽正的杨传庐,在下嵩阳易毳,有礼了。”关东优容士大夫,开科取士,学校大兴,这嵩阳二字,并非易毳的籍贯,而是他出身天下四大书院之一得嵩阳书院,所谓“嵩山仰止”,关东士人一听便知,如果是其他官私学出身的正经清流,也当自报出身学校或师门以回应。陈宪历经艰辛,早退去昔日傲气,便拱手答道:“甘州陈宪。”
易毳闻声却一愣,看了陈宪一眼,不再说话。在他印象中,关西来人,要么是赳赳武夫,要么是商贾,要么是刀笔吏,这陈宪长得白皙斯文,神态仿佛是个游学书生,不想却是甘州人氏。陈宪却不知其中他心中所想,只道易毳和他一样是个寡言的人,也不以为意,将目光转正在说话的杨传庐身上。
杨传庐的语气虽然平静,却透出一股书生特有的傲气:“学校行推举之前,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地方大员,一路安抚使,一州知州,看似礼遇隆重,号称封疆大吏者,究其根底,仍不过一大吏而已。朝廷一纸文书则束手就缚,岂能有威福自专者,而辽贼南下,鄂州倡议学校推举,实乃中土千年未遇之大变。州府、团练、学政,悉数由学校推举,这些地方大员,若无干犯朝廷律法,且经过三堂会审,明正典刑,就算是陛下,丞相、吏部也奈何不得。而丞相因为学政推举的缘故,反而要受各地学政的挟制,简直就是太阿倒持,若我为相公,也要如芒刺在背,不得一日安寝。”
“所以邓相公才有州学廪生推举丞相之意,”旁边一个青袍书生道,“天下州学,廪生数万,可有实力与邓相公争上一争的,也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他策动北伐大计,若真的收复了河北,甚至直捣五京的话,凭着这般威望,天下廪生,无论是是不是理社众人,大半都会推举他的。”那书生叹息道,“邓相公老成谋国,这是釜底抽薪,从此后,学政要干预中枢,就难了。诸学政都心知肚明,原本应该吵得天翻地覆的事情,竟然这么无声无息地通过了,从中便看出,当下这位执政,胸襟不知如何,手腕却似乎比陈少阳高明得多。”
陈宪转头看着易毳,目光有询问之意。
易毳虽然不欲与他瓜葛,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低声道:“这位是嵩阳的陆修齐。”
陈宪点点头,心中莫名其妙地对这些书生生出一些怜悯。
他自己当年在柱国府时,满腔抱负,粪土公侯,当时的心态,却和这些关东的书生十分相似。夏国文武并用,军士稳压过文人一头。大丞相府虽然是文官的大本营,但百年来,历任丞相,像柳毅这样武人出身的占了一半还多。洛阳既已属夏国,这些书生想要入主中枢,就比关东要难上百倍,若投往宋国,也势必受到猜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如此,这才借着雅集之机,大家聚集在一起,议论时事,发泄心中治国平天下的块垒。可惜,他们已不是宋国的人,闻名遐迩嵩阳书院也好,洛阳官学丽正书院也好,廪生们都不可能参加丞相的推举了。
然而,有些东西,失去了才倍觉珍惜。有些事情,也因为置身事外而无所顾忌。
“如此说来,邓素真的很阴啊。”有人叹道,“伐辽这么大的事,他拿来当赌注。”
“那可不一定,说不定人家真有必胜的把握呢?”另外一人道,“辽国不过蛮夷之邦,正所谓其兴也勃也,其亡也乎焉。几年前赵保义提兵北伐便收复了旧京,如今赵保义虽然去了南海,但岳相公驻节汴梁,执掌北伐大局,赵将军部下陆、罗等将虎踞京东,朝廷光在河南就有二十余万,曹、刘、韩诸大帅兵马数十万为援,邓相公以全力支持北伐,而且还有扬州证信堂的河北券筹措粮饷,这是雷霆万钧之势,契丹胡虏能抵挡得了?”
“正是,契丹人不过是一群蛮子罢了,要不是朝廷换将,只怕早就收复河北了。”
众人议论纷纷,言语间大都都对辽国不屑一顾,似乎将不久前辽军南下直逼洛阳的恐慌完全忘记了。“正是,契丹蛮夷而已,只要朝廷大军北伐,必然不堪一击。”易毳也神色激动地附和道。陈宪暗暗摇头,他对辽国的看法,可不是如此,正待转身离去,有人大声叫道:“法宗,陈法宗?”陈宪回过头一看,却是位面目陌生的锦袍公子,一脸欣喜地看着自己。
“这位是?”陈宪面带异色,那贵公子笑道:“多年未见,法宗还记得李某吗?”
“李?”陈宪盯着那人的脸孔,脑海中不断回忆,终于想起一人,苦笑道:“原来是李公子。”说完拱了拱手。李甲乃韩国公世子,陈宪从前和他不过有数面之缘,那时候,李导可不像现在这般亲热,甚至有些故意疏远。陈宪心中还在揣摩,李导却回头道:“十二弟,你们都来见过陈法宗。”他后面跟着好几个公子,闻言都来与陈宪结识,众人一起揖让,反而把易毳给挤到一边去了,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
“刚才在多景楼,听崔国使说起陈兄也在这儿,我们立刻就来寻找了。”
李导含笑道:“这一番好找,总算没有白费,”他说话间已经和数人点头致意,这番声势,让众多书生,杨传庐、陆修齐都看向这边,李导笑道:“这位乃真正的大夏男儿,与崔国使一同持节不辱使命的陈法宗。”他语气一顿,陈宪有些不详的预感,果然,李导又笑道,“听众位好像在说宋国北伐之事,法宗对辽国的虚实可是一清二楚得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