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海寇退去,南海水师的炮船复又下锚停泊。
经过一天的苦战,江面上到处是战船的残骸,特别是主航道附近,大量的船只残骸让航行变得极其艰难。对南海水师而言,封锁珠江口变得容易了许多。赵行德下令将虏获的战船凿沉在珠江航道上,又砍伐巨木搁浅在浅水里,几乎完全堵塞了珠江航道。按理说,大胜之后,南海水师没有乘胜进击,反而堵塞航道,这是一种示弱的表现。然而,白天这一战赢得实在太漂亮,南海水师不但以一当十地大败海盗,本身折损也极少。让军官们不会质疑赵行德的任何一个决定。
此战击沉海盗战船无数,江上浮尸难以尽数,然而,南海水师各船汇总上来,只有十余人在战斗中死亡或重伤,另有二十余人轻伤。这样的伤亡比,让亲身参加战斗的水师官兵也感到难以置信。大胜,完胜,让很多军官兴奋到头脑发烧,甚至有种晕晕乎乎,云里雾里的感觉。士卒们在执行凿船的军令时,军官的思绪仍然在停留在白天这一战中。虽然一直在海上演练炮船的战术,然而,这真真实实又近乎梦幻般的一场战都,给了很多军官极大的触动。
“简直不像是真的。”冯糜看着水手解开缆绳,将一艘空船留在航道上。
对水师来说,船是很重要的缴获物,赵行德下令将大量的俘获船只凿沉,这是极大的浪费。然而,水师中没有军官反对,连士卒中也没有反对的声音。经过这种不真实的完胜之后,水师中的气氛略显得有些奇怪。冯糜这样士人军官,完全知道这种大胜的意义,甚至有些不好意思。
“一切水畔的城池,都不大可能抵挡得住。”马援低声道。鄂州、汴梁,可都是靠水的。
远处传来了大声的喝彩,水手们没有军官那么多复杂的想法。一场完美的胜利只让他们兴奋莫名,凿沉俘获的敌船,封锁航道,意味着往后几天都不会主动进攻,水手可以休息。因此,大多数人都怀着看热闹的心情看着一艘艘大船被凿沉在航道上。每一次水鬼从江面上抬起头,朝船舷上围观的同僚打出完事的手势,船舷上就爆发出震天的喝彩声。在很多的船上,充当凿船水鬼成了被众水手争抢的美差,这可可以吹嘘是一辈子的事情。
在短短的时间内,出风头的机会,而不是银钱犒赏,成为水手们最亲睐的奖赏。
“我们是大宋的兵将。”冯糜神情有些复杂,“我们是大宋的人。赵将军也是。保境安民,是我们职责。而不是......相反。”他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冯糜是经历过鄂州之变的人。廪生在城内闹得再厉害,大军入城,兵锋所过之处,一切抵抗都化为齑粉。赵将军并不是董卓、朱温之流,才没有重蹈五代兵乱的覆辙。可是,当他手握一支足以俾睨天下,无可制约的强兵时,还会和从前一样吗?就算赵将军一片丹心,朝廷知道此战的结果后,又会怎么想?以文御武是大宋的成制,任何人都不希望太阿倒持。
二人陷入沉默,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都督座船上,赵行德负手站在船头,似在欣赏江上的落日晚霞,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寂......
南海水师驻泊的上游,广州附近江面上,海盗的士气低落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整整一天折腾,江面上的拉锯战,无论是大食海军还是宋国本地的海盗,死伤都极为惨重。战斗中硝烟弥漫,无暇统计伤亡,众人又惊慌失措,还不觉得。战役过后,各股海盗这才发现,这一天战斗所受的伤亡竟然超过了起兵以来的全部伤亡。大食海军损失了将近两千多水手,连赛义夫丁这样的悍将也战死了。宋国海盗的伤亡则更多。唯一的好消息是,斥候来报,南海水师正在凿船封锁航道,也就是说,近期内不打算主动进攻。许多海盗头目都暗地里松了口气。
“奇怪啊,官军大胜,不但无意进攻,反而切断航道,一副示弱的样子。”
广南有数的海匪头子,九头蛟刘泰一脸侥幸,又有些不可思议。其他海盗首领也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这些人本来都是草莽豪杰,粗鲁不文之人,现在人人都是一副谨慎小心,深思熟虑的样子,气氛就显得十分怪异了。通事将九头蛟的话翻译成大食语,法麦图看向邱大瑞,一开始,所有人都赞同,只有这个宋国商人就反对从海路出击,虽然法麦图对他有很多不满,但现在看来,宋国的合作者当中,有脑子的人还就是这个奸商了。
混江龙黎老八警惕道:“会不会官军玩什么‘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诡计?”
“哦?真有可能啊!”“他娘的,姓赵的太阴险了!”
“说不定,他们在航道上留了口子,让我们放松警惕,天黑就来夜袭了。”
在众多海盗头子当中,这黎老八是个混人,势力也不出众。不过,他的怀疑到在海盗头子引起一片共鸣。南海水师打出赵行德的将旗,所有人都知道被耍了,所有人对官军的无耻和狡诈深恶痛绝,故而猜测官军的一举一动都暗藏着诡计。
“暗渡,渡你老母!”刘泰骂道,“珠海水路,官军能有我们熟?”
“你老母!”黎老八脸色涨得通红,不过他势力远不如刘泰,只敢吼这一句。
“糊涂东西,那么多双眼睛都在盯着,江上有没有留口子,你以为他瞒得过去?暗,暗你个老母鸡!”刘泰削了黎老八的面子,转头过去对邱大瑞道,“我们都是粗人,邱大官人,你见识多,和官面的人头熟,说说看,官军是什么心思?”
“本人之见么,说来也简单。邱大瑞冷笑,“古话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赵行德不想走这条路的话,势必要放我们一条生路。对朝廷来说,若海盗都禁绝了,还耗费巨资养一支水师干什么?而且,水师这把刀子太锋利了,说不定哪一天,就砍到自己身上。”他的话,有些海盗头子听得半懂不懂,刘泰和法麦图却都露出释然的神色。
“兴许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邱大瑞喝了口茶,又道,“兴许赵行德只是不想和我们这帮人消耗实力而已。水师的职责,只是把我们封锁在珠江里面。不过,兔子急了还要咬人,真要吃下我们,说不得他也得元气大伤吧。不管他怎么想,刘当家说得是,官军阻塞航道,这是利弊参半之举,我们不要猜测他们打算做什么,关键还是,我们现在应该做什么?”
“那你说,我们应该做什么?”法麦图褐色的眼珠盯着邱大瑞,通事将他的话翻译了出来。
“邱某一直主张,壮士断腕,海路走不通,接下来,当全力攻打捍海城,走陆路!”
邱大瑞将茶杯放在桌上,手指沾着茶水,边画边说道:“现在的局势,对我们十分凶险。原以为广州官军拼命死守捍海城,只是为了不愿我们靠近城池,却没想到,捍海城将珠海沿岸与内陆隔绝,一旦海上来了强敌,我们就被这道城墙封锁从江岸到城墙这么一长条薄薄的地方。等官军调集大军过来,直接就瓮中捉鳖了。”
“哦,果然这样啊!”
“阴险,太阴险了!”“我说怎么他们把那破城墙看得跟祖坟一样!”
“他奶奶的,跟他们拼了!”
邱大瑞见众海盗有的恍然大悟,有的掩饰不住焦急,撇了撇嘴,又道,“不过,广州官军的战力大家都清楚了。捍海城这么长的防线,如果我们全力攻打,他们肯定守不住。这只能怪他们心太贪,想把我们一网打尽,而南海水师存了保存实力的心思,却让我们缓了一口气。”他转头看向法麦图,郑重道,“阁下,现在我们都在一条船上,就应当齐心合力,打出捍海城。我看过你们的史书,记得芦眉国鼎盛之时,有个叫做思八达科斯的草莽豪杰,起事拥众十数万,屡败芦眉朝廷官军,可是他的部下各怀二心,各行其是,身败名裂。阁下,我们大宋有句话,前车之鉴,你不想像这个思八达科斯一样,被困死在这道捍海城后面吧?”
芦眉国和罗姆突厥乃是世仇,法麦图是突厥贵族出身,对芦眉国史的熟悉程度,并不亚于芦眉国的贵族,邱大瑞提起忽然提起此节,他心中也是一惊,暗道还是看低了这个宋国的商人。他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也不犹豫,端起茶杯道:“我的军队可以全力配合你们攻打捍海城,不过,攻破这道城墙后,你要保证给我找到足够多的船只,不然的话,我保证你一定会非常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