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兵法又云,先为己之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赵行德沉吟道:“海寇猖獗,在广州和水师都有内应,现在这个程度,我也只有六七分的把握。无论海寇来与不来,广州修筑捍海城,操练州军和团练,都是当务之急。此番若不能诱其入彀,今后就靠你们自己了。”
他语气沉郁,陈公举也点点头,叹道:“但愿吧。”
剿匪本是水磨工夫,不比两军对垒,但朝中大变陡升,河中战事又紧,联合水师本身都有许多莫测的因素,因此,赵行德才决意快刀战乱麻,以诈术诱使大食水师入彀。无论得手与否,联合水师都将在年底乘风南下,扫荡南海海路上的大食商人据点,直捣红海诸港口,以海军威慑和牵制大食诸侯。
“这位是兴宁县令,罗烈字子刚,靖康元年进士,赵兄离去后,便由子刚暂居望海楼。”
陈公举说着往旁踱了半步,让出身后一名捧着食盒的青衣人。
那人放下食盒,拱手为礼道:“下官罗烈,见过赵大人。”
赵陈二人原本说好,要找一位形貌近似者的人,以混淆海寇探子的耳目。不过,赵行德没想到,陈公举居然找了一位县令。他一眼看过去,罗烈的体魄与自己到有几分近似,不过赵行德面相斯文,唇上留有短须。罗烈却满脸浓密胡须,样子甚是粗豪,和赵行德相比,他不像是个进士倒像是个武夫。见赵行德眼露诧异之色,罗烈微微一笑,放下了食盒,伸手将胡须撕了下来,又贴了唇上短须,他皮肤微黑,身形魁梧,这一下去了胡须,和赵行德倒有七八分相似了。两人若再换了衣袍,旁人不抵近察看,就看不出这是移花接木。
赵行德拱手相谢,笑道,“如此说来,有劳罗大人了。”
“自己人不必客气。”陈公举笑道,“元直你有所不知,子刚也是文武双全,若不是时间紧迫,他还要向元直你请教火器和战阵的心得哩。”他这么一说,赵行德便会意,罗烈定然是理社中人,而且和陈东、陈公举的关系匪浅。南海水师离去以后,大食海寇随时可能围攻广州,赵行德若不能及时返回水师主持大局,说不定就要耽误大事。因此,赵行德也就没再多客气,与罗烈匆匆换了衣袍,又将他撕下来的胡须贴在脸上,咋一看上去,就跟罗烈刚才进来时的扮相一般无二。
陈公举端详良久,觉得没有破绽,这才留罗烈在望海楼中假扮赵行德。真正的赵行德则假扮成仆役,和骆欢一起同出了知州府衙,径直来到清远营在城西的驻地。辽军南侵以后,朝廷允许各地自筹粮饷扩充州军团练,各地也多将一县的壮丁编为一团,同族之人编为一队,利用宗族、乡情、亲情将团丁凝聚起来。而清远营则不然,骆欢一开始打算北上投奔赵行德,因此,招募地多是愿意离开本乡本土,到外面去闯荡的豪杰。骆欢在营中威望颇高,见他回到营中,沿途兵士纷纷行礼,军官们则主动向他打招呼。
骆欢则一边介绍清远营的情况,一边招呼沿途的军官前来参加赵行德。盖因清远营和别营不同,骆欢为了筹措粮饷连家产都变卖了,营中豪杰也是他一手招募的。所以,虽然骆欢并未兼任军职,清远营中的军官仍然视骆欢为将,指挥由骆欢族弟骆通的都头担任,州学也一直没派护军使下来。这样的情形,在各地团练,以及由团练整训而成的州军中甚为常见。
“参见骆大人,”一个刀疤脸军官,对赵行德笑道“这位兄弟面生啊?”
“这位是张宝张都头。”骆欢对赵行德道,然后招呼张宝道,“这位是邢护军使大人。”
“新任护军使大人?”张宝有些惊异地看了骆欢一眼,纳罕道:“骆大人平素天不怕,地不怕,怎么对新来的护军使这么客气?奇怪?看来这个邢护军来头不小。”他心中有了计较,便依足军中的礼数,对赵行德深施一礼,口称道:“末将张宝,参见护军使大人。”
赵行德却不知这军官心中的小九九,对他点头示意。他一边随着骆欢而行,一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清远营的情况。他久在行伍,这是早就形成的习惯了。清远营的人体魄很是精悍,校场上有两队人在操练阵列,三队人在操练枪刺,中间偶尔休息,有人相扑为戏,还有人在比试举石锁,不时传来阵阵喝彩声。赵行德暗暗点头,官兵虽然未经过战阵,但举手投足间有一股子劲头。转了一圈,他心中便有了评判。随后,骆欢召集军官,宣布本营移防雷州徐闻寨,明晨出发。众军官凛然遵命,无一人不满质疑。
“陈大人说的不错,”赵行德点点头,笑道:“清远营是强将手下无弱兵。”
“当不起,当不起,”骆欢却忙拱手道:“大人谬赞,晚辈汗颜。”
“我说当得起。”赵行德摆了摆手,让骆欢不必过谦,骆欢乃清远营的主事人,为人又精明强干,因此,赵行德也不过多干涉他营内的军务,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起帅案后面的兵器来,他随手拿起一柄横刀,轻轻抽出一半,刀身晶莹可见发须,花纹如波浪层层叠叠,正是类似“百炼钢”的花纹特征。
“好刀!”赵行德不禁喝了一声彩,将整柄横刀全部抽了出来。
刀锋与刀鞘摩擦发出微微地“噌”的一声鸣响,如雏凤清鸣,如同战场上无数次响起的那样。
“五叠刀?”赵行德又看了一眼刀身,诧异道:“竟是镔铁刀?”
镔铁唯有反复锻打才能得到,丝毫不能取巧。五叠乃是铁场行话,上好铁坯烧红后叠过来锻打一次为一叠,第一叠锻打过后,铁胚份量通常仅剩下原先的三分之一。五叠乃是如此这般折叠打造五次,将铁块杂质几乎尽数除去,留下波浪一般的三十二层花纹。而在铁厂里,锻铁最是辛苦不过,不但是个苦功夫,还要看铁坯的品质,一不小心,便前功尽弃。赵行德虽有炼铁的本事,但他没有后世的各种材料,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来替代反复锻打这个艰苦的过程。
而在关中,锻铁五叠以上,方能称为镔铁。再往上八叠,十叠,乃至百炼钢。不过,战阵厮杀,五叠的镔铁已经够用了。赵行德常用佩刀也是军械司的五叠横刀。第一等的镔铁常用来打造的好刀,称为青钢刀,最是锋利不过。第二等的镔铁用来打造甲胄,称为瘊子甲,箭矢难入。箭矢、火铳这种消耗的兵器,是绝不会用镔铁打造的。
夏国、大食,突厥,辽国,所谓坚甲利兵,绝大多数都是用镔铁打造的,一看刀身花纹便知真假。若有造假者,必处以极刑。而在宋国,有人用药水蚀刻花纹,冒充镔铁,朝廷屡禁不止,最后只能妥协,先是从关中买镔铁打刀造甲,后来又直接从夏国买镔铁刀,镔铁甲。夏国国内并不禁止盐铁买卖,商贾乐得以此换取宋国的丝绸和瓷器。久而久之,关东的好刀好甲几乎都是关中造了。不过,这些宝刀和盔甲价钱也极为昂贵。
赵行德他掌兵河北时,宋国向关中购买十万柄横刀,其中五叠刀仅仅五千柄而已。而在东京留守司,除了军官和牙兵营外,只用来赏赐给奋身杀敌的勇士。不意在广州州军清远营中随手抽出一柄刀,看花纹竟然是五叠镔铁刀的形制,诧异之余,赵行德挥手一斩,钢刀划出破风之声,正是关中五叠镔铁刀的手感,他不禁又赞了一声:“好刀!”
张宝在旁道:“这是骆大人散了家财,合县乡亲捐助,特意从蜀中买的刀。”
“原来如此。”赵行德点了点头,叹道,“骆大人有心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骆欢慨然道,“将士们不惜性命,我又何惜家财。”
旁边张宝插了一句道:“正如岳大人所说,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惜死,则大宋中兴可期!”
他一时口快,骆欢想起汴梁有些故事,脸色微变,赵行德却点头赞许道:“岳相公这句话说得极好。”他将刀横过来看了看,在午后天光下,三十二层的花纹如流水一般活灵活现,他深深地看了骆欢一眼,沉声道,“刀是好刀啊,只待饱饮敌人之血。”言罢顺手将收刀回鞘。
这天下午,清远营上下收拾行装,安置家眷。次日天色微明,五百余官兵便集合整队,移防雷州徐闻寨。雷州半岛乃整个广南路,也是整个大宋的最南端。这一带就算过去也是盗匪猖獗的地方,如今则更是如此。此行安危关系整个广南战局,因此,骆欢心情十分紧张,每天都刁斗森严,把部属抓得极紧。不过,在赵行德面前,他还是竭力表现出镇静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