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门宴?!”王海惊呼道。
他脸色骤变,不可置信地看着兄长。
南海水师是朝廷官军,赵行德乃是朝廷有数的大将,官拜左卫上将军,爵封武昌侯,又是陛下的驸马。广州知府陈公举等人莫不是失心疯,才会摆出“鸿门宴”招待于他。且不提事败的后果,就算侥幸成功,又如何收场?此外,这事形同造反,抄家灭族都是轻的。按理说,事先准备必然十分隐秘,而王直不过一介商贾,海寇的坐探,却能知悉内情,委实令人可惊可怖。
“嘘——”王直厉声道,“小声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朝外面望了望。
王海这才醒悟过来,茫然地点了点头。王直见他脸上震惊疑惑之色。有些隐秘之事,既然话赶话说到这儿,若仍然隐瞒,兄弟间不免起了生分。想到此节,王直压低声音道:“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咱们这买卖,莫说在水师厢军有耳目,就算知州的心腹当中,也有我们的人。这消息千真万确。”他端起酒杯,“滋——”的喝了一口,缓缓又道,“不过呢,这当官的也并非全无脑子。水师上下如臂使指,若真杀了赵行德,只怕他那些部将立刻就要发疯。官府设下鸿门宴,只是想制住赵行德,仿照汴梁夺军的故事,将南海水师暂时牵制住,然后煽动水师中那些读书人跟着他们做更大的事。”
“更大的事?”王海迟疑道,“哪还有什么事?”
“除了争权夺利,还能有什么事?”王直不屑嘲讽道,“茶楼里天天都在传,咱们陈知州与朝廷陈相公是拜把子的兄弟,陈相公被学政弹劾去位,陈知州宁愿豁出去造反,也要为他出这个头。南海水师多少也有万余人,要在对付海上的豪杰,大海茫茫比登天还难,可要是用水师做造反的本钱,甚至攻打鄂州,可不就简单多了吗?”他说着说着,又将一碗酒倒入喉中,“砰”地一声将酒杯放在桌上,恶狠狠道,“且让他们狗咬狗,咱们觑着机会,也干一票大买卖。”
“对!”王海这才恍然大悟,端起酒碗道,“我敬大哥,干!”
王直也不和自家兄弟客气,和他干了,他用袖子抹了抹嘴,意犹未尽,低声道:“干一票大的,用财货把那些大食蛮子留住,”他嘴角浮起一丝阴测测的笑意,“这也是邱大官人的意思......”他嘲讽道,“大食蛮子徒有勇力,却毫无见识......”
突厥人不过抢了几票大的,便打算满载这金银珠宝返回大食。这可就不合邱大瑞等与海寇合作的枭雄之意了。海寇在沿海劫掠,眼光越来越高,除了丝绸、宝石、上佳的瓷器、茶叶之外,普通的瓷器、布匹、茶叶都属于价值低而徒占舱位的,后来更连香药、象牙、犀角都看不上眼了,这些东西,便都交易给邱大瑞等商人,换取份量轻而价值高的上等瓷器、绸缎等物,或是成易于码放的金块银块。偏偏这些普通物事又是贼赃里的大宗,因此,海寇抢掠有十分的好处,邱大瑞、王直等商贾到能得了四五分。
所谓食髓知味,对邱大瑞等人而言,宋国本地虽然也有海匪可以利用,但人数虽众,实力却不行,没有大食海寇这般攻州掠县的厉害,因此,当海寇首领透露出返回大食的意思,邱大瑞等人便千方百计想把他们留下来。而正如王直所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要留住这些大食人,最好的方法,莫过于不断给与其不能拒绝的好处,让他们知晓大宋繁华,根本不是抢掠一次两次就可足够的。而广州城南这一片没有城墙保护的海贸市肆,便是最好的诱惑了。原本南海水师还是个极大威胁,偏生水师与广州官府起了罅隙。有道是强龙难压地头蛇,赵行德是头猛虎,手下更有一批饿狼,此事断难善了......
“这岂非天助我等。”王直摇头晃脑,自顾自端起一杯酒,“滋”的倒入了肚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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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州,行宫内灯火星星点点,御书房内,新相邓素正襟危坐于赵杞身前。
他的神色肃然,而陛下的神色却有些不太自在,自从太祖朝以后,君前奏对,丞相便没有了座位,此事众说纷纭,但大宋的祖宗家法就是如此。然而,黄舟山宣扬“虚君实相”的学说于前,陈东在鄂州搞“尊天子不奉乱命”于后,丞相将大权独揽过后,天子赵杞尚且要看丞相的颜色,这君臣奏对,又恢复了宋代以前的格局,丞相在君前可随意坐下。邓素取代陈东掌权之后,颜面上虽然恭敬了许多,但这丞相在君前的座位,却是坦然承接了下来。赵杞心中虽然不太自在,但眼下是要依仗邓素恢复君权,要示以优容,故而在细枝末节的礼仪上也不好固执。
“陛下,大好消息。”邓素斯条慢理地说道,话虽如此,脸上却殊无喜悦之色。
“什么好消息?”赵杞仿佛也受其影响,有气无力地问道,“邓爱卿请讲。”
左右不过是收服了几个学政,相权又稳固了一些,离收回皇权,重振朝纲还早着呢。
对此,赵杞早已习惯了,这些理社出身的重臣读书读迂了,平常讲究修身养性,胸有城府,“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整天板着一副死人脸,做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赵杞不禁有些怀念蔡京、李邦彦、童贯这些前朝老臣,这些人虽然年龄比陈东、邓素等人更老,也做一些贪赃枉法的事,可毕竟透着人味儿。而且,不管怎么说,这些老臣贪脏也好,揽权也罢,总没到剥夺君权,悍然将将皇帝架空,威福自专的地步。他们和陈东等人相比,可谓小巫见大巫了。邓素这人如何,赵杞现在也不太托底,不过,他还有几分君臣规矩,总比陈东这个明火执仗的乱臣贼子要好。现在内有邓素,外有曹迪,皇帝在朝中的处境已经比从前大好了。
“继襄阳、淮西、东南三大行营之后,南海水师赵行德上表朝贺。”
邓素缓缓说道,脸色仍是波澜不惊,新丞相上位又不是新君临朝,从礼法上说,各地方大员用不着特意上表朝贺,可是有心人都在看着呢,各地还有岳飞联手赵行德支持陈东的流言,赵行德这一上表,无疑打消了许多人的疑虑。毕竟,这位在大宋如泰山之重一般的大将,并没有不顾大礼法,以武力强行推翻学政推举结果的野心。加之前段时间赵行德与广州知州陈公举相互弹劾,赵杞几乎以为他已经选择了站在自己这边的立场。
赵杞微微动容,正待称赞两句,邓素又道:“赵行德又上表称,前番与陈公举相互弹劾乃出于误会,两人尽释前嫌,广州市舶司已经开始为南海水师补充军需,陈公举亦将设宴邀请赵行德,他只待军需补充完毕之后,便将挥师南下,直捣大食海寇的老巢,将海患连根铲除。”邓素微皱眉头。南海水师远征大食,对夏国有利,常驻广州剿灭海匪,对宋国有利。然而,若将来陈东返回广州,这二人又碰在一起了,南海水师的动向就难以预料了。所以,权衡利弊,邓素还是决定让南海水师远征大食本土,希望能围魏救赵,大食海寇主力不得不回援罗姆苏丹。
“既上表朝贺,又结交陈东的党羽,”赵杞皱起眉头,“他这是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邓素淡淡道,“赵元直这是说,他不想和我们为难,但也不会去压服广州。”
邓素叹了口气,谁不愿走中庸之道,然而,放眼这整个大宋朝廷,有心执两用中的人不少,有力执两用中的人,却是寥寥无几。以赵氏君子之论,有力的人执两用中,那是中流砥柱,无力的人执两用中,那是不自量力,要么玉石俱焚,要么沦为墙头草。虽然不满,但不倚仗武力推翻学政公议的结果,汴梁的岳飞实际上也是这个态度,已经是邓素所能期待最好的结果了。否则的话,他就不得不和曹迪、刘光世等人再做更多的交易,开出更高的价码。
“赵元直且先放下,”赵杞没好气地问道,“廪生又在各地闹事,难道就听之任之?”
“疥癣之疾,”邓素笑道,“何足挂齿。”
“疥癣之疾?”赵杞着闹,愤愤道:“这些狂生!就差指着朕的鼻子骂了!”
陈东倒台,委实出乎吴子龙等人预料之外,相较陈东而言,邓素既无根底,又让人难以接受,因此,这数个月来,各地廪生闹事风起云涌,一些不满邓素的学政也听之任之,尤其以吴子龙门人搅动风潮最为厉害,这些人既不满陈东,又不满邓素,甚至主张各州重新推举学政,立即再开第三次大礼议。因为邓素最早投靠赵杞,廪生们的揭帖和言论之中,骂邓素的同时偶尔也稍着赵杞,一些“昏君奸臣”之类大逆不道的话,传到赵杞耳朵里,让他颇为愤怒。
“他们闹得越厉害,我们就越有利。”邓素微微一笑,对赵杞解释道,“打个比方说,倘若这里有一屋子的人,陛下和我是站在右边,而陈东、吴子龙等人是站在左边,大部分的士绅百姓其实并没有什么立场,只不过浑浑噩噩的站在中间。天下刚刚板荡,人心思安才是主流,而现陈东去位,天下人虽未必看好我邓素,却也不愿朝中再大乱一场。”
“人心思安......”赵杞咀嚼着邓素的话。
“正是如此。”邓素肯定地点头道,“现在,吴子龙指使廪生们这般大闹特闹,又是要重新推举学政,又是要大礼议,有人要重农抑商,有人要抑制兼并,这么般气势汹汹,宛如疯狗一般四处狂吠,岂不是为渊驱鱼为丛驱雀,把站在中间的那些人心都赶到我们这边来了吗?”他顿了一顿,冷冷的笑道,“大义名分在我君臣手上,不管他们怎么闹,都翻不了天。所以,且等他们闹去,等他为我们将人心都收拢了,我自有雷霆万钧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