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阿蕊 作者:陆戚月
第七十三章
自那晚被叫走后,纪淮又是接连数日不见人影,每日下了衙便带着人出门去,到了夜里亦不曾回到后衙处,柳琇蕊心中担忧不已,问了书墨,书墨也只是说大人有要紧事需忙,忙过了便好了。这些空泛之话她听了又怎能安心,可却亦清楚自己除了将家里打理妥当外,别的也帮不上什么忙。
她打起精神,将手中的采购单子细细地翻了翻,如今年关将至,府中要添置的东西不少,这毕竟是他们到耒坡县以后过的第一个年,自然要准备得充足些。
“夫人,挽琴到了!”佩珠掀开帘子走了进来,轻声回禀道。
柳琇蕊头也不抬,一边翻着单子,一边翻着账册,“让她进来吧!”
挽琴自上回与青青起了冲突,直接导致青青撞伤了额头后,便被罚到了浣衣房去,可怜她自到了纪淮身边侍候后一直便不再做这些粗重活,如今只不过洗了几日的衣服便要忍受不下去,三番四次欲到纪淮跟前求情。可纪淮最初是早出晚归,到后来连柳琇蕊见他一面都不容易,又哪能让她见得到,是以她只能咬着牙关,忍下心中委屈老老实实洗足了半个月的衣裳。
“夫人!”挽琴进门后先是依礼见过了柳琇蕊,得了允许后才规规矩矩地垂手站立一旁,一言不发。
柳琇蕊将单子与账册推到一边,顺手呷了一口茶,见她表面虽瞧着温顺规矩,可袖口处却紧紧揪着,心中便明白她并不服气这番被罚。
对于这个觊觎夫君的婢女,她虽然不曾出手对付她,可到底亦是甚为不喜的,只不过因她曾答应了婆婆会替她寻门好亲事,这才睁只眼闭只眼到如今。
她望了望低头垂手的挽琴,不知怎的心中突然生出一股烦躁来,她是这府中的主母,亦是纪淮明媒正娶的原配妻子,为何要容忍着这些个觊觎夫君的女子在她面前上下蹦跶?
“我听闻你心悦夫君,有意在他身边谋一席之地,可有此事?”她单刀直入,丝毫不愿转弯抹角。
挽琴面色一变,‘噗通’一下便跪倒在地,大声分辩道,“夫人明察,千万莫要信了那贱蹄子之话,奴婢、奴婢绝不敢妄想!”她心中虽确是对自家主子有那等心思,可又怎敢当面在主母跟前承认啊。
柳琇蕊不耐烦再听她说些违心之话,往日她在自己眼皮底下对纪淮那些小动作又如何瞒得过她,再加上蓝嬷嬷打探到她与青青起冲突的原因,无非是那青青连日来被她左一句右一句的刺,心中不忿,便戳破了她对纪淮的心思,让她恼羞成怒,这才出手伤了人。
柳琇蕊本就不是好耐性之人,见她抵死不承认,亦无心思再纠缠这些,直接一锤定音地道,“当日母亲让我替你留意好人家,如今你年纪已大,我也不好耽误你终身大事,从今日起我便让蓝嬷嬷替你留意留意,若是寻到了合适人选,也好全了一场主仆缘分。只一点,那青青姑娘既是你所伤,那如今你便应该亲自照顾她直至她伤好为止,那浣衣房便不用去了。”
挽琴大惊失色,跪着上前几步,泫然欲泣地哀求道,“夫人,奴婢不愿嫁人,只愿一辈子侍候夫人!”
柳琇蕊继续翻着账册,毫不理会她的反应,只是淡淡地吩咐道,“下去吧,顺道去后厨瞧瞧给青青姑娘的药可熬好了!”
挽琴满目哀伤,可见她这般淡然地吩咐自己做事,一时倒不知该继续留下来恳求,还是听从吩咐到后厨去。
“夫人让你下去呢!”一直默不作声地站在柳琇蕊身边磨着墨的佩珠出声提醒。
挽琴不甘地望望低下头去对账册再不理会自己的柳琇蕊,又望望一脸不赞同地盯着自己的佩珠,轻咬下唇,垂头低声应了句,“奴婢告退!”
佩珠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又望了一眼正执笔写着什么的柳琇蕊,突然心中生出几分佩服,眼睛闪闪亮地道,“夫人,你这招可真高明!挽琴今日既当面承认没有那等心思,日后想来便要收敛几分了。再者,将挽琴与那青青凑到一块去,让她俩斗去……”
柳琇蕊疑惑地抬头望着她,望得她将未尽之话生生咽了下去,讪讪然地摸摸鼻子,不敢再说。
“你竟是这般想的?”柳琇蕊纳闷地问。
“难道夫人不是这般打算的?”
柳琇蕊放下手上的笔,侧着头微蹙着眉对她道,“打算?我能有什么打算?只不过想着快刀斩乱麻,她若承认了我便直接将她送到你家大人身边去,由他决断;她若不承认,那便早些替她寻个良人打发出去。至于让她去照顾青青……人是她伤的,由她照顾不是更能表示歉意么?”
佩珠张口结舌地望着她,这、这这真是她想得太多了?
“可、可若、若是大人留下了她,那、那可怎么办?”
柳琇蕊微微一笑,却不搭话,回头继续翻账册。她既然敢将人送过去,自是相信纪淮不会让她失望。她不是大度的,又怎可能做出往夫君身边送人此等膈应自己的事来!
又过了半月,到了以往纪淮下衙的时辰,柳琇蕊原以为他大概又是回不来了,哪想到才轻轻叹息出声,便听得外间响起佩珠惊喜的声音和纪淮熟悉的脚步声。
她心中一喜,一下便从榻上跳了下来,也顾不上趿好绣鞋,直直便往正走进来的纪淮身前扑去。
纪淮下意识便接住扑到怀中的小妻子,见她冲着自己笑得眉眼弯弯,连日来的疲累以及难受一下便被驱散了几分,他一个用力,将柳琇蕊微微往上抱了起来,脸贴上她的,哑声道,“可是想我了?”
柳琇蕊有几分害羞地垂下眼睑,片刻却又睁着一双亮晶晶的杏眼望着他,脆生生地承认道,“想了!”
纪淮心中一暖,再用上几分力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直走到床榻边,将她放到床上,自己再紧跟着坐在她身边,搂着她轻轻晃了晃,声音低沉,“阿蕊……”
柳琇蕊静静地伏在他怀中,听着那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只觉得岁月静好。
“阿蕊,李统领只怕凶多吉少了……”一声压抑的叹息在她耳边响起,继而便是如晴天霹雳的消息。
“什么?”柳琇蕊猛地从他怀中抬头,震惊地望着他。
纪淮眼眶微红,哽声道,“他掉下了山崖,被急流不知冲到了何处去,青衣卫及府上差役日以继夜地搜寻,可始终寻不到人,生不见人,死亦不见……”最后那字,他却无论如何吐不出来。
“既然寻不到人,那代表着仍有生还的希望……”柳琇蕊颤声道。
纪淮平复一下心绪,摇摇头道,“只怕是险了,已经寻了一月有余,李统领原就受了伤,那般直直坠下崖,而崖下急流冲出二十里便分两道,一道往西至高和县,一道往东至岭海,我们兵分两路,往高和县去的虽寻到几具遗体,可均不是李统领的;而往岭海的……仅走出几里路便再无路可去……”
茫茫大海,又何处去寻?
“李、李夫人可知晓了?”柳琇蕊浑身颤抖着问。
纪淮沉默了片刻,才沉声道,“尚未通知她,我今日回来,有一事,便是请你到李府去,将、将李统领遇害一事告知她。”
柳琇蕊紧紧揪住他的前襟,身子不停地抖动,要她怎么将这噩耗告知洛芳芝?她一个妇道人家,可会承受得住这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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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了,知县夫人纪夫人求见!”正靠坐窗边失神的洛芳芝,听到贴身婢女鸣秋的话后怔了怔,这才起身整整衣裳,温婉地点点头,“快快有请!”
柳琇蕊怀着沉重的心情进了李世兴的老宅,位于耒坡县东城的李宅,待见到笑得温婉得体的洛芳芝盈盈迎上前来,心中更感难受,勉强扬起笑容与她见了礼,双方落了座后,洛芳芝才含笑道,“纪夫人可真是稀客,妾身本亦打算过得几日便上门拜访,倒没想到夫人反而先了一步。”
柳琇蕊勾勾嘴角,想着说几句场面话,可当她对上洛芳芝的笑容时,喉咙便似被堵住了一般,再说不出话来。
洛芳芝见她神色有异,疑惑地问,“夫人此番前来,可是有为难之事?”
柳琇蕊死死绞着手中帕子,一咬牙,避开她的视线,一古脑便将纪淮告知她的那番话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死……死了?”洛芳芝听罢陡然站了起来,脸色一下变得惨白惨白,然后一个无力,跌坐在椅上,眼神无光,定定地望着前方。
“不、不是的,只是、只是下落不明,说不定、说不定……”柳琇蕊下意识便安慰,可转念一想,万一李世兴果真无法生还,如今给她一个希望,将来她得知真相,誓必又会遭受更大的打击。
“死、死了,死了!”洛芳芝却仿似听不到她的话一般,口中不停地喃喃道。
柳琇蕊强自压下心中难受,上前几步哽着喉咙道,“李夫人,你……”
“我,没事,没事……哦,我还有点事,就不招呼你了,你、你自便。”洛芳芝颤抖着说完,便起身跌跌撞撞往内室走去,方走出几步,一个踉跄便跌倒在地,吓得柳琇蕊快步上前欲扶起她。
“他死了,死了呢,我恨了他这么久,他终于死了,我终于可以解脱了……解脱了……这是好事呢,我应该高兴的……”柳琇蕊扶着她的胳膊,用力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却听得她这番奇怪之话。
“李夫人,李夫人……”柳琇蕊看着一边说着高兴,一边眼泪却如断落的珠子般往下掉的洛芳芝,眼泪一下便掉了下来。
“好事呢,这是好事啊,再也没有人逼我做不愿的事了……再没有了……”洛芳芝泪如雨下,可口中却仍倔强地说着截然相反之话,直至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嘎然而止,整个人一下便歪倒在柳琇蕊怀中,吓得柳琇蕊失声大叫着‘来人啊,快请大夫’。
“这位夫人怀有两个月身孕,一时受不得刺激,这才晕了过去……”柳琇蕊脑中一片空白,根本听不进大夫后面未尽之语。洛芳芝怀有身孕,可她的夫君却……
她微微抬头,将又要涌现出来的泪水逼了回去,听着身后鸣秋带着大夫离去的脚步声,慢慢便在床沿边上坐下,定定望着躺在床上面无血色的洛芳芝,视线逐渐朦胧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洛芳芝才幽幽转醒,眼神定定地望着帐底,仿佛身边一切都与她无关一般。
柳琇蕊抓住她的手,呜咽着道,“李夫人,如今、如今你怀有李统领的骨肉,便、便是不为自己,也请为肚子里的孩子想一想,这毕竟是李统领的血脉……”
“孩、孩子?”似是被人召回了魂魄一般,洛芳芝轻轻覆上腹部,声音飘渺。
“是,你有了孩子!”柳琇蕊紧紧抓住她冰凉的手,意图将手上的温度传过去。
站立一旁的鸣秋紧紧咬着帕子,无声落泪。
自这日起,柳琇蕊每得了空便往李宅去,间或是送蓝嬷嬷专门炖的孕妇补汤,间或单为了陪洛芳芝说会话。可洛芳芝虽很是顺从的将她带过去的补汤喝掉,整个人却仍是快速消瘦下去,急得柳琇蕊及鸣秋不知如何是好。
“洛姐姐,你……”柳琇蕊坐在床榻边的绣墩上,望着洛芳芝消瘦的脸庞,心中难受至极。还能怎么劝?她虽总会失神,可却已经很听话地服药、用膳,不哭不闹。
“我以为我是恨他的,他心狠手辣、冷血无情,趁人之危逼娶于我。如今他死了,我以为我终于可以解脱,再没人逼我,可是……也再没人像他那般一心待我,再不会有人三头两日被我气得拂袖离去,转眼间又若无其事地凑上来;再不会、再不会有人为我挡去种种烦扰之事……我以为他无坚不摧,不是常说坏人活千年吗?他做了那么多坏事,怎么能这么早就死了!他临行前让我等着,我在等,可是他怎么失约了?他怎能失约?他把我抢过来,怎能中途又把我抛下!他怎么可以!”洛芳芝先是自言自语般,可到后头却越说越激动,泪水亦如缺堤的洪水般肆意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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