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0
林见鹤喝完了药,浑身都散着寒意。
姜漫知道他必然查到了自己的行踪,才追到这里。
可是林见鹤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既然已经知晓自己身在何处,不该立刻抓她回去吗?为何换了另一个身份,这个身份是做什么的?
她心里很多疑问,却不知从何问起。这辈子的林见鹤与她,不过几载同窗之情。他没有必要告诉自己。
这辈子的林见鹤,好像也离自己前世认识的那个小可怜虫越来越远了。
他如今是炙手可热的皇位继承人选,可与三皇子一争高下。他还身负极高的武功,出手定人生死。他背后有飞云阁这样的势力,为他做事者不知有何等本事。
……
这一桩桩张一件件都比前世的林见鹤强太多。
她盯着那张脸,似真似幻。心里高兴多一点,还是难过多一点,说不清。
“发什么呆?”林见鹤皱眉。他似乎想到她说什么只喜欢女子的话,不由道,“不要想着招惹飞云阁的姑娘。”
“不论男女都不可以。”他又补充道。
姜漫一脑子思索全都散开,被他气得不轻。
她忽地坐到他对面,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啜了一口,才不咸不淡扔出一个炸.弹:“其实吧,我是个女的。”
林见鹤并没有很惊讶。
他只是挑眉:“是吗?”
姜漫心底气笑了。看,连装都懒得装一下。
她点头:“是的。不过我是没法子像你一般证明身份。毕竟么,我不想别人知道此事。”
“我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林见鹤道。
“当然是真的。”姜漫拍了一把桌子,直拍得“哐当”一声。
她双手撑着桌子,从上而下俯视林见鹤,手一指他:“我要说的重点是,你,男的。”
又指了指自己:“我,女的。”
“昨晚你冷得发抖,竟要我替你暖床。这事传出去,我日后怎么嫁人?若是我日后夫君知道,他还不得气死?你是不是得负责任?”
林见鹤抿唇:“你日后夫君是谁?”
姜漫无语。
“这不是重点。”她又喝了口茶,“重点是,你是不是该补偿我?”
林见鹤嗤笑,若有所思地盯着她:“谁给了你胆子,今日不怕我?”
姜漫哼了一声,坐回去,双手环胸,道:“有本事你杀了我啊。”
“好啊。”林见鹤开口,“我补偿你。”
姜漫摆摆手,及时刹住:“开个玩笑而已。我才不稀罕什么补偿。昨日就当本姑娘日行一善了。”
“你还真大方。”林见鹤嘲讽。
“不必放在心上。”姜漫话音一转,“大夫说你身体糟蹋得厉害,你没有想过好好休养治病?”
“你想说什么?”
“听闻京城里什么都是最好的,顶尖的大夫,名贵的药材,要什么有什么。你若是治病,那里岂不是最好的去处?”
“你喜欢京城?”
“天子所居,虽然富贵,却不是我等穷人受得了的。”姜漫一手撑了下巴,“真的,活着不易,别糟蹋身体。”
最后几个字,她的语气有些难过。
林见鹤摆弄茶盏的动作一顿,眸子里嘲讽一闪而过,目光阴郁下去,带着恶意道:“给你讲个笑话。”
“十五岁时,我杀了很多人。”他饶有兴致地盯着姜漫。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充满兴奋和挑衅。可能希望从她脸上看到惊恐害怕,亦或者他自己也不知道希望看到什么情绪。
姜漫怔了下,表情丝毫未变,只平静道:“哦。很多是多少?”
她极其自然地将背倚在椅背上,双手从桌上撤下,收回袖中。
袖中,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用力到发青发紫。
林见鹤薄唇微启,带着浅浅笑容,吐出个常人都会觉得触目惊心的数字。
“成百,上千。”他低声浅笑,可谓昳丽容貌,魔鬼手段。
“是吗?”姜漫双手攥得更紧,“那你必然有将军之才。”
“你怕死,所以讨好我?”
“你杀人,有你的理由。”姜漫道,“你要杀我,早就杀了。至少,我亲眼所见,你不滥杀。”
“你错了。”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情绪显而易见更加阴沉烦躁。
整个人都笼着一层戾气。
姜漫早便察觉他暴躁易怒,情绪阴郁,极容易起杀心。
总觉得任由他的情绪糟糕,会出现什么不好的事情。
她转移话题道:“我有个东西,你有没有兴趣去看?”
刘婆子见姜漫领着红雪大美人出门,吃了一惊:“这美人儿不是要养病?”
姜漫替红雪披上披风,笑道:“不会让她着凉。你别来,我带她去看一样东西。”
红雪目光阴郁看了刘婆子一眼,直看得刘婆子本来跃跃欲试的心凉了下去。连她这等没眼色的都退避三尺,打死也不跟上去。
就算去吃什么山珍海味她也不跟!
林见鹤给姜漫裹在一顶大披风里,浑身都冒着烦躁。
“什么东西,还没到?”虽嘴里很不情愿,脚下却一步一步,一点也没有落后。
姜漫眼睛一路上盯着各家店的招牌,嘴里安抚:“我记得就在这条街上,快到了,别急。你是不是累了?”
林见鹤冷冷道:“我不会累。”
姜漫:“是人都会累,怎么你偏就不一样了?”
林见鹤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你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到了!”姜漫抓住他的胳膊,拽着人进去:“就是这里。”
店家看到红雪,忙殷勤地上来招呼。
姜漫挡在前面,清了清嗓子:“掌柜的,劳烦借你的后厨一用。”
“哎哎哎这位公子!后厨乃本店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还请——”
林见鹤脚步一顿,将一叠银票拍在掌柜胸口:“用完还你。”
掌柜被他眼底的郁气震慑住,站在原地纠结了下,索性不管了。
这些钱,足够将他整间店铺买下来。
姜漫替林见鹤搬来一把舒适的椅子:“你坐在这儿看着,我给你做个我家乡的东西!”
她有些兴奋地搓了搓手,忐忑道:“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林见鹤拧眉:“什么东西?”
“做出来你便知道了。”
她目光往店里货架上搜寻,挑挑拣拣,眉头时而蹙起,时而舒展,表情一会儿笑一会儿愁。
林见鹤静静看着,浑身的无力感淡了许多。心底暴躁的郁气也不知何时散了。
“材料找齐了!”姜漫回头笑了一下。
“哦。”林见鹤干巴巴道。
姜漫又笑了一下,回过头去的时候眼睛里有些难受。
她将一等的糖,用细纱布筛了一遍,筛除最细的来。筛的时候,她一边絮絮叨叨道:“我要做的东西,你从未见过。不只是你,便是这里的所有人,都不曾见过。”
“要在这里做出来是比较困难的。”她道,“可在我家乡,没有一个小孩子是没有吃过的。”
林见鹤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吃的?”
姜漫眨了眨眼睛:“先不告诉你。”
筛好了糖,她又挨个打开店里存粮的粗口大缸。一缸一缸看过去,很快便找到了自己要的。
她盛出一碗大米,一碗玉米。
林见鹤目不转睛盯着她的身影。
到生火的时候,姜漫挠了挠头:“我去找个生火的伙计。”
说着就要往外跑。
林见鹤道:“不必。”
他淡淡威胁:“掌柜,进来。生火。”
掌柜老脸一僵,悔不该偷看。只得僵着身子进来。
姜漫:“抱歉,掌柜的,今日这东西做出来,日后随你去卖,算作我赔你的。劳烦您帮我找个会生火的伙计。要手里熟练的。”
老掌柜:“罢了罢了,我来吧。论对火候的掌控,整个临安城能都没有人敢说比老夫厉害。”
林见鹤:“应是没有人愿意以此来比较炫耀吧。”
姜漫装作没听见,扶着掌柜坐在炉灶前:“劳烦掌柜的。我这东西对火候确实极为苛刻,今日也是巧了,算我运气好,碰上了这家店。不胜感激。”
“还请掌柜听我吩咐行事。”
姜漫将东西备好,放到一边:“掌柜,劳烦烧锅,越热越好。”
掌柜果然熟练,只见那一把柴火在他手中不知怎么点的,一下子便窜了起来,整个炉膛哄哄作响,是火的呼啸的声音。
锅里冒烟,姜漫定神,倒油进去:“掌柜,火候略减。”
油加热几息,姜漫将一碗玉米倒入,使其均匀铺展与铁锅锅底。
掌柜的一边顾着火候,一边偷偷往锅里瞄。
他失笑,这做的什么?乱七八糟。枉费他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噼啪!”什么东西蹦出来,吓得老掌柜一跳。
姜漫道:“火候减半。”
她提起大木盖子,“哐”一声盖到铁锅上。
见掌柜惊呆,她道:“注意火。”
“哦,哦,好。”掌柜的忙控制火候。
锅里不断传出一股特别香的气味,让人恨不得将脖子伸进锅里去闻个够。
林见鹤不知什么时候走近,手里捏着一个金黄色的炸成花的玉米,指头转了转,竟要往嘴里放去。
姜漫忙止住:“掉地上的就别吃了,待会出锅了再给你吃。这还不算成品呢。”
林见鹤抿唇:“我接到的。没有掉地上。”
“啊?”姜漫失笑,“忘记你很厉害了。”
林见鹤抿唇,眼睛微扬。
锅里已经传来了噼里啪啦的声音,炸得不亦乐乎。
掌柜的伸长脖子,眼睛就差钻透木盖看进锅里。
“小友究竟对这些玉米做了甚?”
姜漫感觉锅里的动静没有了,一把揭开盖子。
看清锅中景象,掌柜的惊了一声:“这是——”
林见鹤盯着姜漫微微热出汗来的鬓角,目光只在锅中扫了一眼。
姜漫迅速将爆米花盛出来。她也没想到会这样成功。心里很高兴。
两辈子,第一次见到自己那个世界的东西,有种说不出来的情绪。
姜漫重新起了一口锅,热锅倒油,烧热,待油温差不多,倒入筛好的糖,搅拌,融化,差不多时候,将炸好的爆米花倒进去。
整间屋子里都是爆米花的味道,混合了丝丝糖的甘甜。姜漫将做好的爆米花盛出来时,掌柜的迫不及待便凑过去。
姜漫给了他一碗,剩下的找了个大碗,全倒进去,塞进林见鹤怀里:“给你。尝尝。”
林见鹤抱住怀里的东西,捻起一粒放进嘴里。
甜的。
很少见的口味。玉米的口感蓬松,酥脆,外层是甜的,内里是玉米本身的香。
“这东西定能大卖!”掌柜的抓起一把塞口里,“这个口味太独特了。”
姜漫又炸了一些大米。颠覆了掌柜的认知。
“原来米还可以做这些。”他喃喃着,“小友当真别出心裁!”
姜漫抱了一碗米做的,林见鹤抱了一碗玉米做的,两人一起走出店铺大门。
姜漫道:“这是我家乡的小玩意,小孩子大人老人都爱吃的。没骗你,是不是从未见过?”
林见鹤手指攥紧了碗:“你家乡?”
姜漫道:“嗯。我家乡不在这里。”
林见鹤眼神暗沉:“你说你与大哥在北边乡下长大,来南方寻亲。”
姜漫笑:“你不是也用女装骗人?”
林见鹤:“你既骗人说你是男的,又骗人说你来寻亲。”
姜漫没想到他要在这里执着。哪有比谁撒的慌多的?
她道:“啊?这,我带你来吃这个,是有正事要与你商量。”
林见鹤抿唇,目光移开了:“你不怕我滥杀无辜了么?”
他好像察觉姜漫要说什么。
姜漫叹了口气:“你看活着多好。世上有那么多东西,你没有见过,没有吃过,没有玩过。活着一日,便可以喜欢一日。你好好治病,别糟蹋身体。”
“我想要离开此地。”她最后道。她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先商量。
林见鹤垂下头,嘴唇勾起,露出个讽刺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