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无情心念电转,忽然哈哈笑道:“原来是令高徒,奇货可居也,告辞。”左袖扬处,卷起一阵劲风,以作阻敌之用,自己则扣着凌钦霜,身子倒飞,如风一般飘走。
方掠出数丈,忽听身后一个淡淡的声音道:“小徒无知,得罪莫怪!”
任无情戛然止步,转头见一人悄立身前,却不是金缕道长是谁?任无情不想她的身法竟如此之快,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青色面具陡然色变,道:“你……你练的什么功?”
金缕道长道:“我所练的功夫,没有名目。”
任无情一怔,冷笑道:“少来消遣老子。我来问你,我所练刀芒无来无往,无残无缺,无缝无隙,你却如何破得了?”
金缕道长悠悠叹道:“本来就无,何必言破?天下之至柔,驰骋于天下之至坚。出于无有,入于无间。牛刀无厚,故可入有间。无有,方可入无间。此之谓:不破之破,不化之化。”
任无情听得一阵迷惘,全然不明所以,暗道:“既然‘雪恨刀’杀不得她,说不得,用杀手锏便是。”他此番寻仇,原本早已筹划好了对付金缕道长的计谋,只是事到临头,一来恼她出言轻蔑,二来欲探敌虚实,方选择与之较量。他果决善断,战既不胜,当即变计,啐了一口,道:“打什么机锋?少在我面前摆出一副看破红尘的姿态,又骗得了谁?你若是心如止水,老子早就修道成仙了。”
金缕道长叹道:“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心若存道心,凡人便是仙。”
任无情望了望她那身道袍,又打量一眼她那柄拂尘,嘿嘿冷笑道:“这般说来,你当真已堪破七情六欲,超然世外了?”
金缕道长更不答话,只一稽首,冲和之气迎面扑来,眉目温润,淡淡有神。
任无情一凛,道:“好,那我便告诉你一个讯息。”
金缕道长道:“但讲无妨。”
任无情道:“这件事已经过了一年多。你既然逍遥世外,未出江湖,想来也未必知道。”
金缕道长淡淡地道:“既是红尘俗事,又何必再说?”
任无情默然片刻,忽然冷笑道:“我知道了,你不是心如止水,而是心早已死。”
金缕道长道:“止水,又岂是死水?”
任无情道:“我若道出这件事,死水,必活。”
金缕师太道:“那又何必再说?”
任无情道:“我就算不说,你们师徒相逢,你迟早也会知道。”
凌钦霜听了这话,心头微愕,不知他所言何意。
金缕道长也自默然。
任无情又默然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句话:“慕容兄弟,重现江湖。”
凌钦霜骤然听到“慕容兄弟”四字,便知他说的正是慕容云卿,不觉心头大震。慕容云卿临终之际,曾让自己将梦痕剑交予师尊。然而随后迭经变故,致使梦痕剑无踪,自责之余,却也不免奇怪,不知慕容云卿为何要将梦痕剑交与自己的师尊。莫非他与师父乃是至交,因为看出自己武功家数,方将如此重任交托于己?之后凌钦霜江湖履险,亦未曾查出半点端倪。此刻忽然听到任无情这话,便知慕容云卿果然便与师父相识,顿觉自愧无已。
却见金缕道长身子一颤,似乎便要摔倒,半晌无语,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摇头道:“这不可能!”
任无情沉声道:“当时令徒就在现场,你如不信,不妨问问他。”说着随手解了凌钦霜哑穴。
凌钦霜穴道骤解,脱口叫道:“师父……”
金缕道长眼中好似腾起了一团烈焰,望了望他,口唇翕动,欲言又止。
任无情喝道:“小子,我所言是否属实?”
凌钦霜心中愧疚,但此事确然属实,只得点头,道:“双桥县外,乱葬冈上,慕容前辈拜祭亡妻……”话未说完,却被任无情再度封住哑穴。
金缕道长听了这话,苍白的脸上霎时涌起一抹血色,阉上双目,喃喃说道:“拜祭亡妻,拜祭……亡妻……”
凌钦霜分明见到师父眼中泪珠渐渐凝聚,却偏偏不落下来。他自幼拜得金缕道长门下,十余年来,唯见之冷淡冷漠,闻之冷言冷语,又何曾见过她如此激动?此刻心中愈发坚定,师父与慕容云卿的关系绝非寻常。回想慕容云卿当时惨死之状,亦不觉痛苦难当。
任无情眼光一闪,口里却仍不疾不徐:“他还有件物事,要令徒带给你……”
金缕道长木立半晌,缓缓抬足,向他走来,颤声道:“他……他在哪儿?”
任无情从怀中摸出一物,悠悠吟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唉,物非,人亦非。双桥一役,尊夫横死当场。”
金缕道长闻言又是一震,本来晕红的脸色瞬归惨白,喉中发出低低的嘶声。她颤着手接过锦盒之时,再也按捺不住,泪水如泉涌。
这一刹那,凌钦霜终于知道了师父金缕道长的真正身份。
她,便是慕容云卿十六年来梦萦魂牵,却又未曾相识,故将其名镌刻于剑,锦盒携之于身,以为铭记一生的亡妻——梦痕。
原来,梦痕当年夜闯皇宫,为毒箭所中,非得使用龟息之法,以免毒质随血液流入心脉。但慕容云卿却不知情,误以为怀中女子已死,故将之葬于乱葬岗。幸好错有错着,此举却救了她。梦痕被埋入土之后,郁积体内的剧毒得以为泥土吸收化去。那日凌钦霜埋葬慕容云卿之时,曾见梦痕坟旁土色泛黑,草木枯萎,更多有虫豸腐尸,此便为彼余毒未尽之象。
数月之后,梦痕体内毒素化清,破土而出。其时江湖盛传,慕容云卿月前独闯皇宫,自此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于是梦痕便孤身一人,足迹所至,踏遍大江南北,却仍不觅其踪,更兼期间发生一段伤心之事,终于令她心如死灰,隐居燕山,从此避世。
她隐居之时,本认定慕容云卿早已逝世,此番出山,自也无意于此,但此刻乍听喜讯,旋即却闻噩耗,乍喜乍悲之下,但觉胸口热血一阵阵上涌,只感满口发甜。待欲运气克制,却是全难自已,一时之间,压抑心底多年的思念、悲苦、哀怨、迷惘,诸般情绪犹如堤防溃决,疯涌如狂,不由魂断神伤,肝肠寸断。十多年清心修炼的玄功,一朝付之东流。
凌钦霜见得师尊之状,心下暗叫不妙:“任无情激得师父心神不定,必然不怀好意……”心念未绝,果觉劲风陡起,但见任无情左袖狂卷,竟是藉着袖上无穷劲力,直拂师父面门,同时右掌运如刀,向师父胸口劈去。
这一下变故突如其来,金缕道长武功虽然已至随心所欲之境,但当此神不守舍、痴心往事之际,全然没了先前的闲庭信步,仅出本能,偏头闪过袖口厉风,然而,扫向胸口的那记掌刀却断无法避开。喀喀几声脆响,两道人影乍合乍分,金缕道长踉跄退开,任无情则一声冷笑,飘然退入竹林。
凌钦霜见此变故,惊得呆了,只苦于穴道被制,不能上前相助师父一臂之力。当此危急之时,脑中蓦地灵光一闪:“求脱反固,如此说来,求固必然反脱。”当即逆运玄功,冲击穴道。此举危险之极,如若不慎,必然走火入魔,但为救师父,凌钦霜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