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亮起来的时候,京城的局势已经尘埃落定,随即朝廷下令,取消了封锁戒严。
接管了京城防务的禁军士兵们打开了城门,城内的百姓们纷纷潮水一般涌出城来。
这一夜的兵乱,京城中彻夜的混乱和厮杀声,让这些京城中的百姓早已吓破了胆子,一旦可以出城了,赶紧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当然也有一些百姓在城外心急火燎的等着进城,他们的亲人都还在城里,他们着急着想要回家看看是否安全。
城门口这一阵乱纷纷的进进出出,人群中有一个乞丐夹在人潮之中,走出了京城。
他头上戴着一个破草帽,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左手用布带吊在胸前,右手中拄着一个木棒,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低着头夹在人群里走出了城门。
出城之后,他却没有跟着大队的百姓走大路,而是悄悄地沿着路边越走越慢,看看没人注意,忽然敏捷地一头钻进了道路旁的齐腰高的荒草中。
他埋着头一口气不知走了多久,周围越来越荒凉,一个人影也没有。
前面有一片树林,林边一条小溪潺潺流过。
乞丐警惕的回头张望了好一阵,确定没有人跟随之后,才慢慢走到小溪旁,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他急促地喘息着,抬手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汗水,这一路的奔走明显让他消耗了不少体力。
他伸手缓缓摘下了头上的破草帽,阳光下,那张方方正正的面容,他竟然是昨夜起兵作乱的京城巡防营统领李飞虎!
李飞虎不是已经被英国公张辅一箭射死在宫城外的御河之中了吗?
他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李飞虎慢慢地解开了身上又脏又破的衣服,他的胸前胡乱的用布巾包裹着,隐隐还浸透出鲜血,看来昨夜张辅的那一箭并没有射中要害,他死里逃生捡回了一条命。
他俯下身子,从溪流中单手捧起一掬清水,洗了洗狼狈不堪的脸,又喝了几口润了润干渴得快要冒火的喉咙,这才倚靠着大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看起来,这次是有惊无险地又逃过了一劫。
昨夜当英国公张辅对着李飞虎射出那一箭的时候,连他自己都以为必死无疑。
可是没想到,这张辅大约是在朝中年久,养尊处优,荒废了箭术,又或者是自己运气好,这一箭虽然射中了胸膛,却没有伤及内腑,只是对穿对的射了个窟窿。
在中箭落入御河之中以后,其他人也都以为他必死。可是他们不知道,李飞虎的家乡就在长江边上,自幼在波涛翻滚的江中捉鱼摸虾,水性极好,区区御河之水,怎么可能要得了他的性命?
正是靠着过人的水性,李飞虎一路潜泳,躲过了搜索,后来又杀了一个躲藏在
小巷之中的乞丐,扮成了他的样子,混在出城的人群之中,逃出了京城。
他不敢走大路,只拣这荒野小路而行,走了这半天才到了这里。
他一路仔细查看过,没有追兵,这里离京城十余里,荒郊野外,应该也没有什么哨卡之类了,看起来,现在他终于安全了。
李飞虎背靠着大石坐在溪边,到了现在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忽然很想笑,仰天大笑。
皇上设下了天罗地网又如何?自己如今一败涂地又如何?
天不绝我!现在他李飞虎不还是安然脱险了吗?自己的一颗项上人头不还是好好地长在脖颈之上吗?
但是他又有些想要哭。
自己一双铁拳,一身本领,几十年来在军中浴血搏杀,处心积虑地想要有一番作为,成就功业。
想不到因为没有朝中的背景,五十开外了还仅仅是个京城巡防营的小小统领,还因为一把押错了赌注,输得个精光,如今只落得孤身一人,断了一臂,负伤逃遁。
难道自己的命运真的和师兄铁无情一样,老了老了还是一事无成,大志难伸?
李飞虎只觉得心中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悲愤。
就在他坐在这里胡思乱想,百感交集的时候,从树林中忽然慢慢走出了一个人。
这个人面容清瘦,三绺长须,看起来颇有些书生气质,背负着双手从林子里施施然地走出来,一双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李飞虎。
李飞虎心中一惊,这荒郊野外的,哪里会有书生出现呢?看来定是来者不善。
他一把把破草帽又扣在了脑袋上,站起身来拄着木棍,装出一拐一拐的样子就要离开。
那书生此时却出言叫道:“李统领,且慢走!”
李飞虎心中一沉,果然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握紧了手中的木棍,不再装出一瘸一拐的样子,慢慢转身面对着那书生,沉声问道:“先生有何指教?”
那书生说道:“李统领从京城带伤好不容易奔逃到这里,怎么不休息一下这么快就要走?”
李飞虎心里一紧,难道这个人是皇上派来追杀自己的?
他开口问道:“你是何人?”
那书生淡淡一笑道:“在下蜀中唐大!”
李飞虎当然听过这个名字,蜀中唐门在江湖上首屈一指,大少爷唐大更是人中龙凤,名满天下。
他心里反而一松,毕竟唐大不论如何厉害,说到底也只是个江湖中人,不会是皇上派来的追兵。
于是他对着唐大一躬身,有些奉承地说道:“久仰大名了,原来尊驾就是蜀中唐门的唐大少,实在是有幸得见,风采照人,确实是闻名不如见面。”
唐大没有还礼,背着双手看着李飞虎有些傲慢的一笑,满是讥讽地说道
:“在下倒是不幸得很,看见李统领居然是这身打扮,实在是见面不如闻名啊。”
李飞虎心中一沉,脸色变了,这唐大的话里话外分明充满了挑衅,看来根本是对自己不怀好意。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他忍不住开口问道:“鄙人和唐门素来无冤无仇,河水不犯井水,唐大少你何必咄咄逼人呢?难道你蜀中唐门也想要讨好朝廷,要抓我去请功领赏不成?”
唐大嘿嘿笑了两声:“本来我们确实无冤无仇,不过却有个朋友托我来向李统领讨还一笔旧账。”
李飞虎被完全弄糊涂了,他平时没什么恶习,既不好赌也不好女色,更加没有在外面欠下什么债款,莫不是这唐大搞错了?
他一面努力回想着,一面问道:“什么旧账?”
唐大冷笑了一声,说道:“李统领贵人多忘事,整天想着如何举兵谋反这些大事,可还记得三十年前川西的宋家庄?”
川西宋家庄?
李飞虎一听这个名字,顿时感觉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已经凝固了,一阵阵的发冷。
这个地方是他一生挥之不去的噩梦,是他永远也不愿意再提起的地方。
唐大看见他的表情,知道他已经想起来了,冷冷地说道:“三十年前,李统领你还是蜀中一个小小的武官,一次被上司指派,带领一千官军去川西山中限期剿灭一股山匪。”
“川西山深林密,一则是山匪狡猾,你数次搜寻都一无所获,二则你只有一千人马,山匪多达数千,你害怕寡不敌众,不敢贸然进攻。”
“眼看着上司给你的限期将至,有一日,你们来到了一个叫宋家庄的小村落。庄中的百姓平时深受山匪骚扰,得知你们前来剿匪,对你们热情接待,视若上宾。他们没想到,这个时候,你的心里却在谋划一个罪恶的计划!”
李飞虎听到这里,全身簌簌而抖,头上冷汗直冒。
唐大看着他的反应,嘴里却毫不放松连珠炮似的一口气说下去:“当天夜里,你带着那一千丧尽天良的官军,把宋家庄上下三百多口男丁全部屠杀殆尽,还将他们的首级全部割下带走,只余下了一百多妇孺。”
“接着你就班师回去,用这三百多颗头颅冒领军功,声称已经击破山匪,余匪逃去无踪。你立下大功,上司大喜之下,为你向朝廷请功。加上你私下用钱活动关系,此后不久,你就被调入京城任职。”
“后来宋家庄的妇孺们四处告状,却因为官官相护,没人愿意自找麻烦,从而无人理睬。再后来,来了一位侠士,仗义出手,为这些妇孺们报仇雪恨,杀光了那一千官军。而你却因为此时已经上京赴任,逃过一劫。”
“这三十年来,你步步高升,今天已经是
京城巡防营统领了,却阴谋起兵叛乱,终于落得如此下场。你想不到这个时候还会有人来向你讨要当年你欠下的那笔血债吧?”
听完唐大的话,李飞虎已经面如死灰,心里又惊又惧。
其实三十年前,他年轻气盛,得罪了上司,因而被上司陷害,让他带一千官军以寡击众,还要限期破贼,否则便会人头落地。
他也是在万般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心中也常常觉得不安。特别是当他听说那一千官兵后来被人杀尽,而且全部被割下了头颅只是,心中更是惊慌。
可是后来过了三十年,也没有什么动静,渐渐的他也就几乎忘记了此事,或者说,他选择让自己再不要去想这件事。
想不到今天,却被唐大从头到尾的讲了出来,还要向自己讨还血债,心里如何不惊惧万分?
他颤抖着声音问道:“就算是如此,这与你蜀中唐门何干?今天要由你唐大来为他们出头?”
唐大双目凝视着他,斩钉截铁地说道:“当然有关!因为当年仗义出手的侠士正是我的祖父,而宋家庄的两个遗孤之前在嵩山更是舍命救我。我曾对他们承诺过,宋家庄之事就是唐家堡之事,所以今天我就代表宋家庄的那三百冤魂,要来向你讨还这笔血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