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推理的过程中,我彻底回忆了一遍师父死去那天的情景,除了伤感,还觉得师父之死我自己有一定的责任。如果不是我缠着他比剑,在这片荒原上,外人就根本不敢靠近我们两人。而且,比剑到后半段,我明明感觉到周围气氛不对的,却因为自己的好胜心太强,没有对此引起足够的重视。
后来,我心思混乱,把受伤的师父一人留在那个充满危险气氛的山顶,稀里糊涂地离开,最终导致悲剧不可挽回地发生。
假如我没那么强的好胜心,假如我后来没独自离开,师父现在仍然活着。那么,面前这个人现在就没法冒充他,也不会引发一场江湖风波,而我自己,更不可能因为此事身中剧毒,搞得生不如死。
推想起来,这一切,似乎都源于我的一个小小失误。害了师父,也害了我自己。
我知道,现在自责已经没有意义,徒增悲伤。我不能身处险境,却让被一种激动的情绪所包围。
师父以前说过无数次,总有一天我要独自面对这个江湖,无论它是正义还是邪恶。秀水镇上的这盘棋下到现在,我必须独自继续完成它,所以必须忍住悲伤和仇恨,保持冷静和清醒。否则我有可能再一次害了自己,以及里屋箱子里的叶欣。
我的自责,多少削弱了对眼前这个真正凶手的仇恨,但我告诉自己,总有一天要跟他算清楚这笔账,只不过,不是现在。
黑衣人叹道:“那片荒原上混乱不堪,又有各种动物往来,而你却能从中发现杀人的蛛丝马迹,也算是一种非同寻常的本领。”
我说:“发现那些蛛丝马迹是个意外,或者说是天意,而且,我当时对此非常麻木。”
黑衣人冷笑道:“意外?麻木?那你现在怎么又敏锐起来?”
我说:“你一定还记得,那个山顶虽然算是平整,但并不宽敞,上下山只有一条小道,是我与师父为了上去练剑而踩出来的。另外三面不是荆棘就是悬崖,正常情况下无法通行。”
黑衣人轻哼了一声道:“那又如何?”
我说:“那天我下山之后,没走多远便被一群狼包围。其时天色接近黄昏,我看不见山顶的情况,也听不到山顶的声音,但山顶的你和师父,应该能清楚地看到山下的我。”
黑衣人不作声,似乎默认其事。
我续说:“我估计,在你与我师父殊死搏斗之时,我也正好在山下被群狼围攻。待到你杀了我师父,清理现场,群狼又把我师父分尸之后,你肯定看到了,山下的我也已经脱出了群狼的包围圈,正在向山顶奔逃。”
黑衣人继续沉默。
我说:“此时你才悲哀发现,已经没法安然地离开山顶。因为要从那条小路下山,势必与我打照面。我说过,以我师父的武功修为,虽然受了伤,你杀他也并不轻松,说不定自己也受了很重的伤。在此情形下遇上我,必然有死无生。况且当时我身后还跟着一群饿狼。”
黑衣人接话道:“可是,你我最终并没有相遇。”
我说:“你我那次没相遇,是因为你最终没有沿着那条小路下山,而是冒了一个极大的风险。”
黑衣人道:“到现在为止,你的话仍然全是想象之辞,还没提到任何可以作为证据的蛛丝马迹。”
我说:“你冒的那个险,本来应该说是相当完美的,既不露痕迹,又保住了性命。可你万万没想到的是,我后来重复了一遍你走的那条路。”
黑衣人冷笑道:“那到底是一条什么样的路?”
我说:“我们都跳下了那道悬崖,只不过是一前一后而已。”
黑衣人嘲讽道:“重蹈覆辙呢,还是英雄所见略同?”
我说:“现在,我要开始说那些蛛丝马迹了。我到山顶之后,确实没起任何疑心,只道是师父在重伤之下,被群狼围攻而死。其实当时的形势,也不容许我想太多,更别说仔细查看现场了。因为前后两批恶狼,恰好在山顶汇合,将筋疲力尽的我围在正中间,下山逃跑的路已经完全封死。我当时要活着离开,只有两个办法:一是杀掉全部或绝大部分的狼,二是跳下那个悬崖。”
黑衣人道:“你选择了第二个办法?”
我说:“你错了,我选的是第一个。”
黑衣人笑道:“看来,并非英雄所见略同。”
我说:“我王大侠虽然做人傻了一点,运气也差了一点,但还算个大侠;而你却并非英雄,顶多算个见不得光的阴谋策划者,一个不顾道义的反叛者,还是个鬼鬼祟祟的冒充者。怎么可能‘所见略同’?”
黑衣人仍然笑道:“还不是殊途同归,最终都掉下了悬崖?”
我不再理他的嘲笑,继续说我的话:“我当时体力尚存,与群狼拼杀是最好的选择,跳下悬崖对我而言,是一个未知的极大的风险。”
黑衣人道:“那你后来又怎么改变了主意,跳下悬崖呢?”
我说:“我与群狼从对峙到搏斗,持续了大约半个时辰,出手杀了数匹狼之后,却被另外多匹狼合力将我推入悬崖。大概群狼也知道,就算它们最终能把我击毙,自己也得付出惨重的代价,也许得死掉三分之二以上,对它们而言,将我推入悬崖是最明智的选择。”
黑衣人叹道:“这一切看来真是天意。也就是说,你是在跌入悬崖之后,才开始逐步见到蛛丝马迹的了?”
我说:“没错。首先是崖壁上有血迹和兵器划过的痕迹。”
黑衣人说:“也许是狼血和狼爪子留下的?”
我说:“关于血迹,我一开始也认为是狼血,但那些痕迹,却绝对是锋利的刀剑留下的。我掉下悬崖之后,在本能驱使下,使劲将铁剑插向崖壁,如此便延缓了下降的速度,同时也在崖壁上留下了一道很深的划印。在铁剑插入崖缝,我吊在半空中之时,蓦然发现崖壁上居然还有另外一道很深的划印,很显然,在我之前,已经有人从这里用同样的方法下去了。”
黑衣人道:“那也未必就是当时留下的。也许是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时刻留下的。”
我说:“首先,在你到来之前,我可以肯定地说,那片荒原上数百里之内,除了我和师父,没有别的人;其次,沿着那道划印有好几处血迹,划印看不出形成时间,而血迹却是新鲜的,尚未完全凝固。而且,除了这些,还有更明显的证据。”
黑衣人道:“还有什么证据?”
我说:“你一定记得,那个悬崖并非一坠到底,而是在中途有一块突出的岩石。应该说,这块岩石救了你我两个人的命,没有它,我们两个一前一后直接摔到谷底,不死也得重伤,有可能当时就已经在谷底相见。我就是在坠落在这块岩石上,喘息之际,看到了右边不远处有一条胳膊。”
黑衣人道:“胳膊有什么稀奇?你师父被群狼分尸,那条胳膊也许是他的。”
我说:“我当时也是这么认为的。首先是身处险境,全部心思都用来考虑如何保命,没时间也没精力想太多,其次是,当时天色已晚,我一时之间无法分辨,那条胳膊到底是右手还是左手。”
黑衣人笑道:“当时没搞明白,事后倒能想清楚?”
我说:“如果不是你冒充我师父,忽然在秀水镇上现身,我可能永远不愿去回忆那个惨烈的场景。昨天早上第一次见到你,让我以为师父真的在我面前假死,然后重出江湖。于是我一遍遍地去回忆山顶的那一幕,很多细节才逐渐清晰起来。”
黑衣人冷笑:“细节再清晰,也未必能得出真相。”
我叹道:“确实如此,在到达这里看穿你之前,我得到的是师父假死的结论。”
黑衣人笑道:“怎么得到的?”
我说:“对我而言,山顶的场景是最清晰的,因为当时天还没黑。我清楚地记得,地上的尸体虽然血肉模糊,面目都无法看清,但基本的肢体都还在,两脚和左胳膊都与躯干连着。那么,悬崖下的那条胳膊又是谁的?因为你冒充师父重现江湖,我只能认为,当时山顶的尸体不是师父,而是他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替死鬼,卸掉一条右胳膊扔下悬崖,伪装成一个独臂人死去的场景。”
黑衣人道:“合情合理,甚至可以解释崖壁的划痕和血迹。”
我叹道:“一切都是那么合情合理,简直天衣无缝,坚定了我心中师父假死的结论。惟一的疑问是,师父假死的动机。”
黑衣人也叹道:“你就是带着这个疑问找到这里的?”
我说:“没错。我苦苦思索了很久,都没找到师父要在我面前假死的理由。他要离开荒原重出江湖,无论干什么,带着我这么一个高手在身边,都将会是事半功倍。而且,我们曾经情同父子,他更不可能忽然之间就对我起了杀心,还不可理喻地趁我昏迷之际来偷袭,师父性情古怪偏激,但从来就不是这样一个暗中杀人的卑鄙小人。况且,杀的还是曾经与他情同父子的徒弟。这一切,都疑点重重。”
黑衣人再次叹道:“看来向人设局,无论多么高的智慧,都比不过一点点的理解。”
我续说:“到了这里之后,跟你东拉西扯了一番,蓦然发现你是冒充的。我又回味了一遍荒原山顶的场景,所有的一切感觉和疑点,才算是迎刃而解。有人窥伺在侧的感觉没有错,师父为何死前没发出求救呼声,也能说得通,最后,崖壁上的血迹和划痕,都是凶手逃走时留下的。”
黑衣人道:“只有那条胳膊说不通。我要冒充教主,完全可以逃离那里之后再自断胳膊,为何在悬崖上就把手给剁了?”
我冷笑:“有两个理由,可以解释你为何在悬崖上将手剁了。”
黑衣人道:“哪两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