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道:“以九宫会的作风,自是留了后路,我们是追不到的。”
吴震冷笑了一声。“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九宫会连根拔起。”
裴明淮淡淡一笑。“你还是先把这黄钱县的事料理好吧。”
吴震默然半日,却道:“其实这两人行事,倒也不算太过恶毒。说起来,这九宫会啊,跟此前实在颇有不同。”
裴明淮道:“何出此言?”
吴震道:“行事作风,似乎更严密谨慎,而且对官府更加避忌。唉!越是这般,越难对付了。”
裴明淮笑道:“你难道真的想立个大功?”
吴震忙道:“没这回事,说说泄愤而已。九宫会根基太深,我这小小廷尉评,哪里办得到。”
裴明淮瞟了他一眼,道:“吴大神捕什么时候也这么谦虚了?”
吴震嘿嘿一笑。“在裴三公子面前,我自然得客气。我说,你到底能不能告诉我,你来这里干什么?真的只是为了访友?”
裴明淮道:“也是为了查当年那件事。”
吴震满脸狐疑,道:“为什么突然要查?”
裴明淮道:“西域有异动。”
此话一出口,吴震自然也明白了,立即噤声。裴明淮大大地叹了口气,道:“别的也罢了,只可惜我的灯笼也没了。我这就要去见姑姑,难道空着手去?上次她生辰,玲珑绣了一幅兰花图给她贺寿,她喜欢得很,早知道我就应该请玲珑多绣几幅备着了。”
吴震冷着脸道:“说不定冯老头给你的那个也是人皮灯笼哪。藏在地室里的或者还没烧光,要不要找找去?”
裴明淮苦笑一声,道:“要不起。”
吴震心思却早转回到案子上了,沉吟道:“认得那种文字的人当不会少,当年那壁画也是画在山壁上的,难道那些教众就打算把那壁画大大方方地放在那里,让人来看?”
裴明淮道:“决然不会。我猜他们一定是想在壁画完工之后,再加一道墙遮住,或者直接在外面修个佛龛之属,将这藏宝壁画给藏起来。但刺史突然到来,完全把他们的计划打乱了,那幅壁画也就留在了原处。好巧不巧,又因为一道雷电劈了半边,这可说是天意罢?可笑那刺史,忙了一场,徒劳无功,又因为这件事办得实在有些难看,被查办降罪,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吴震道:“你真相信壁画上的佛像眼会发光?”
裴明淮笑了起来,笑容中颇有嘲弄之意。“自然不信。那是冯老头干的好事,在原本已经残缺不全的壁画上再稍加改动,更难让人察觉藏宝图的底细。杜如禹当县令后,也着意宣扬,让百姓们绕道而行,远离宝藏所在之地,以免生出意外。按理说,每年赛灯会人皮灯笼总会失踪,他这个当县令的总该多派些人手去守着,可他一直含含糊糊的应付了事,还不就是不愿意让人深究此事。若是抓到了人,却跟当年那些万教教众一般坚不吐实,藏宝图自然凑不齐了,那才真是坏了他的好事!”
吴震道:“卷宗中有记载,曾有几个胆大的人进过升天坪,出来不久,都高热而死。黄泉渡的水十分浑浊,也许便是因为当年有太多尸体腐烂,又有乌鸦啄食尸体,进去之人染了些病症,不足为奇。”
裴明淮笑道:“如果你高热不退,会怎么办?”
吴震也笑道:“若是高热不退,就一定会去找大夫。”
裴明淮点头道:“不错,那名大夫想来就是方起均的父亲。我曾偷听过他们说话,方起均说,他方家愧对妙手回春之名,英扬又对此极之不屑,我当时疑惑不解,后来才想到方起均指的应该是他父亲造下的孽。”
吴震道:“你是说,方起均之父把那些进去过的人都……”
“几服方子便能解决了。第一个人发疯溺水想是巧合,此后的,怕便不是了。‘黄泉渡’那块碑,想来也是他们立的,就是为了吓人,不让人进去哪。”裴明淮笑道,“只是杜如禹与方起均在此地苦等多年仍然无果,知道英扬是吕光后人,也算宝藏之主,又武功甚高,是以也不敢拒绝他一同参详此事。细想一想,若不是九宫会横插一脚,今年胡大夫父子是一定会被英扬揪出来的。英扬以前何等豪爽,到了这里,也好像变了个人!”
吴震道:“你跟他似乎确实交情不浅。”
裴明淮道:“我也没到乱交朋友的地步。我只奇怪,锦心杀方起均和杜如禹还算有原因,杀英扬有什么意思?英扬可跟她没仇没怨的。难道就是为了灭口么?”
吴震沉吟道:“这锦心,究竟跟那万教有何关系?”
“她一来便知道血玉钥匙这关键之物,定然关系匪浅。”裴明淮道,“她不听上命,定要杀人报仇,这与冯老头干下的事,又有甚么区别?虽然锦心未必是她真面目,但她看来年纪甚轻,恐怕也是祖辈与此教派有关了。”
吴震道:“锦心这女子,身上疑点甚多。”
裴明淮叹道:“英扬临死之前,所说的话,也甚古怪……我总觉得,英扬不是那等见利忘义之辈,难道我真看错人了?”
吴震安慰道:“照我看来,是英扬变了,不是你交错朋友了。”
裴明淮仍然摇头,喃喃道:“我还有一件事想不通。若说英扬手里的血玉钥匙是假货,那末也该是把整个密道全炸毁才是,为何只炸毁了洞口,炸死了英扬?……唉,英扬啊英扬,你到底还瞒着我什么?……”
吴震也不理会他自言自语说些什么,也不知从哪里拿出了那块金砖,竟然硬塞到了裴明淮手里,裴明淮吃惊道:“你这是干什么?”
吴震道:“九宫会弄走了东西是实,你若回去把这事老老实实回禀,我都不知道我要如何解释。不如……咱们就这样私了了。金砖给你,那颗明珠,我就要了,就当这次的彩头了。”
裴明淮瞪了他半日,放声大笑道:“原来你也学乖了。你当这块金砖便可收买我了?”又将金砖塞回到吴震手中,道,“这是赃物,我可不敢要,你还是拿回去吧。”
吴震目注他,道:“你回去打算如何禀报?”
裴明淮道:“实话实说。你放心,我只会说你破了人皮灯笼这一桩多年的悬案,定会大大地嘉奖你。九宫会劫了财物之事,绝不与你相干。本来么,便是我叫你来帮我忙的,与别的事都没干系。”
吴震道:“此话当真?”
“当真。”裴明淮有些不耐,道:“我几时说过假话?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
吴震叹道:“人在官场,无可奈何。别人不懂,明淮你难道还不懂?”
裴明淮笑声也止了,怔怔半日,终只化得了一声叹息。
第二部 偷天劫
简介
裴明淮回京途中,在邺都稍作盘桓,应邀去邺都首富金百万之女金萱的寿宴。道士清虚为贺金萱生辰,耍了一个“上天盗桃”的把戏。但最后从绳顶掉下来的,除了一个大蟠桃,竟是金萱散落的尸体碎块!吴震因为大牢突然失踪了十名死囚而焦头烂额,死囚之一的水上飞尸体却出现在金家莲池。此案居然又牵扯到多年前的平原王莫瓌谋反一案,吴震自知深陷泥淖,只得求助于裴明淮。
第1章
朱习走在邺都大牢的甬道里。甬道极窄,仅容两人并肩走过。甬道上的顶篷乃是精钢所制,厚逾尺许,连一个孔都没有。朱习平日经过甬道之时,偶尔一抬头,便觉得十分压抑。
但他知道,这是为了大牢的安全。这座大牢关的犯人,都是重案要犯,一年到头,劫狱的便没断过。江洋大盗,谋反逆臣,采花淫贼,要什么有什么。那些来劫狱之人,颇多悍不畏死之辈,从天上到地下,招数层出不穷。
但自从廷尉评吴震上任,接手这座大牢之后,这些来劫狱的人便只有进,却无出了。吴震请了匠人高手,将大牢顶上全部加以精钢混以五金,纵是宝剑利刃,也无法刺穿厚厚的牢顶。
朱习一连走过了三进牢门,均有狱卒把守。每日的暗号必换,若是答不出,即使是他,也别想进去。
因为江湖上的奇人异事太多,易容成狱卒进来劫狱的不乏其人。只不过,就算侥幸进了大牢,也不过是进了一个更大更结实的铁笼子。尤其是最里面的死牢,进去的人大多是死囚,只有被公开处刑的才会提出来,其余的犯人除了死在其中,别无离开的法子。大牢里自有烧埋之处,若是囚犯死在里面,有家人的便由家人领去,但大多数无人认领,烧了用骨灰罐一盛,大牢里自有一个房间,三面墙都是密密麻麻的格子木架,专用来搁这些骨灰罐。
大牢里光线虽不那么明亮,味道虽不那么好闻,但却算不上阴森。可这间专放骨灰罐的屋子,就是黑漆漆的,连朱习这样老资格的都是能不进则不进的。这大概是大牢里唯一不曾上锁的屋子——谁会干冒奇险到这里来偷死人骨灰?
朱习每次推门进去,都会有种阴风阵阵的感觉,忍不住要回过头去看上一眼后面有没有人。案上长年点着香烛,逢年过节,会烧点纸钱。每个骨灰罐上用黄纸贴着一个名字——大多数名字在生前都曾经名嘈一时,死了却也只得一个黑色陶土烧成的骨灰罐。
大牢中人,多是死囚,注定了的永不见天日。但说来奇怪,里面自杀的人几乎没有。蝼蚁尚且偷生,又何况是人?
粗如儿臂的铁栅隔成的囚室,地上铺着一些脏得变了色的稻草。每日狱卒会送饭进来,自然都是粗劣之极的食物。久不洗澡的酸腐味道,加上气流闭塞,混成了一股恶臭。朱习虽然已经在大牢里干了二十年,每天必须在里面巡视三次,也习惯了这股酸臭,但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不会喜欢这股味道的。
大牢里面总是一成不变的。一个个黑影藏在囚室的黑暗里,可以一连几个时辰,甚至一天都一动不动。日出日落,对于大牢里的死囚们是没有意义的。所谓死囚,就是必须在里面呆到死为止。
朱习这天进来,是应吴震的吩咐去提一个犯人。吴震常常有这种心血来潮的时候,提犯人这种事又必须由朱习亲自经手,所以他不得不从被窝里爬了出来,去大牢里走一趟。
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也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劲,只是他对这大牢实在是太熟悉了,而且他一直是个警觉的人,对于周围细小的变化都能够察觉到。
朱习犹豫了一下,一手握住了腰刀,慢慢地朝里走去。
当吴震赶到之时,一向镇定如磐石的他,也惊得面上变色,半日说不出话来。右首第三进牢房里的十名死囚,竟然全部消失了。他一再追问,所有的狱卒都众口一辞,只说除了朱习进去提囚犯之外,再无人进大牢,自然更无人出来。
大牢是吴震亲自监督改建,他对里面有无暗道自然是一清二楚。吴震敢提着自己的脑袋发誓,上有逾尺厚的精钢屋顶,墙壁地面都是用凿子都凿不开的石头,除了一条又直又窄的甬道(修成直线的原因是吴震认为如果有弯道的话可能会让劫狱之人有藏身之处)之外,再无别的通路。
吴震再一次反复查验,确认除了这条路,还是只有这条路可以进出。那么,那十名囚犯,是如何轻烟一般消失在大牢里的?
唯一的线索就是死去的朱习。他死在存放骨灰罐的屋子里,架子上的骨灰罐被翻得乱七八糟,甚至有些被砸碎了,灰白色的骨灰洒了一地。
朱习的咽喉上嵌着一枚蓝汪汪的细针,那是独行大盗柴大魁闻名江湖的独门暗器,靠机簧发射,霸道无比。
但吴震却知道,柴大魁早在朱习死之前,已在大牢中被处决了,还烧成了灰。
莺莺楼是邺城一家很有名的妓院,一向热闹得很。这种地方,最讨厌的客人便是官府的捕快了,一个穿公服的捕快坐在里面,那不是在赶客吗?
不过,这天莺莺楼却有人毕恭毕敬地来请吴震。吴震正烦得要死,一张脸板得铁紧紧。“请我?请我做什么?老子现在没心情!”
来的人却是个花枝招展能说会道的半老徐娘。虽然浓妆艳抹,却仍掩饰不住脸色苍白,神情慌张。“吴爷,大人,您可一定要去。我们那,出,出事了……”
吴震道:“出事?出什么事?难不成还死人了?上次莺莺楼来人说,丢了一个姑娘,这回难不成又丢了?”
那老鸨道:“吴爷,这回可不是哪。是死人了!一个客人……死在房里了!”
吴震冷冷地道:“那客人可是玩过头了,旧疾忽发而死?”这种事,也不是没见过。
老鸨忙道:“不,不,吴爷,我们的头牌姑娘如嫣,也一起死了!”
吴震一皱眉。他原本以为是寻常的嫖客暴亡,这么一听,似乎还有隐情。“怎么死的?”
老鸨沉吟:“奴家也算是见过些大场面,也不是没见过死人。那客人看起来很是精壮,不像是有旧疾之人。如嫣也是我一手养大,更不会有什么毛病……比起跑掉的那个玉燕,可要红得多了,这一死,可真是让我伤心……”
吴震不耐道:“我是问你怎么死的,不是要听你讲你的红姑娘的。”
老鸨忙陪笑道:“是是是,爷说得是。”又放低了声音,道,“吴爷,春娘只是担心,若是死了客人这事传了出去……您也知道,前些日子,我就有个姑娘偷偷跟客人跑了,现在都还没找到。要是这例开了,我那莺莺楼还做生意么?”
吴震冷笑道:“这等生意,不做也罢。跑就跑了,你还缺姑娘么?”
春娘果然是个见惯了大场面的,居然面不改色,依然笑得娇媚无比:“吴爷,只求您进来查案的时候,莫要太过大张旗鼓……”
吴震哼了一声。他原不是个好说话之人,但此时他也不信杀人凶手还会留在莺莺楼等他去捉,于是他只带了两个手下,从后门去了莺莺楼。
一进那屋,吴震眼睛都瞪圆了,指着床上道:“这便是你说的死人?”
房中陈设煞是香艳,珠帘绣被,帐子用金钩挂在两旁。床上睡有两人,一男一女。男子衣襟敞开,女子也是只着亵衣,满头乌云散乱。这在妓院里原本是极寻常的景象,但这一男一女面目都已不可见,脸上肌肉尽数腐蚀,还在冒着白烟。
春娘一见,便尖叫了一声,昏倒在地。吴震也不去管她,大踏步地走到床前。男的身旁放着一把金刀,吴震见那把金刀的柄上,刻着一个“威”字。
吴震沉吟良久,命手下将那春娘弄醒。春娘一醒,便忙道:“吴爷,我临走之前,他们只是死在床上,面色紫黑,但脸还是好好的,绝不是……”
吴震打断她道:“昨天晚上,你这里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客人?或是生客?”他并不怀疑春娘的说话,若是看到死人的脸变成这样,她决不会还款款地跑来找自己。想必是春娘离开莺莺楼的时候,死者脸上的毒药尚未发生作用。还有一个可能,便是在春娘离开之后,有人进来毁损了死者的面目。
春娘惊魂未定,想了半日方道:“昨天来的都是熟客,除了这个……这个……”她偷眼往床上瞟,却又不敢看。吴震道:“这个人长得什么模样?”
春娘想了一想。“身材魁梧,声音粗哑,长得还算过得去。眼睛肿泡,一看便是沉迷酒色之徒。他出手也还阔气……”
吴震冷冷道:“这般的酒色之徒,难道不是你们最好的主顾么?”
春娘略有些尴尬之色,忙笑道:“对了,吴爷,我想起来了。这人下巴上似乎有颗痣,痣挺大的,痣上还长着几根长长的黑毛。”
吴震一震,道:“你没看错?”
春娘道:“绝然无错。我曾与这位爷奉茶,看得十分清楚。”
吴震心里又是一沉。春娘突然道:“对了,吴爷,除了这位大爷,昨天晚上还有一位爷,从未见过。”
吴震皱眉道:“爷来爷去,究竟是怎样的人?”
春娘一下子笑了。“是个相貌很俊的年轻男子,出手又大方,我们这里的姑娘都指望他挑到自己呢。只不过,他似乎有什么急事,坐下来喝了两杯便走了,酒菜也没怎么动。他留下的钱,过夜都绰绰有余了。对了,他身上佩剑,而且那剑柄上镶金嵌玉,可华丽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