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19)

    吕布被吓了一跳。
    在他的印象里, 严氏是个温婉贤淑的女子, 她说话声音最大的时候, 也比这声吼要温柔得多。
    最让他不能接受的是, 这声吼居然是冲着他来的。
    明明赤手空拳被人从后面用方天画戟偷袭的人是他啊!
    吕英天生神力,个头却还是正常少女的标准, 一杆精铁打造的方天画戟拿在她手里, 硬生生比她自己的脑袋还高出一截, 看上去很凶残,吕布只看了一眼, 就越发不能接受严氏的态度。
    他冷静了一下, 说道:“大娘, 你来了徐州有多久?”
    吕英被严氏护在怀里, 脑袋却抬得很高, 她重重地哼了一声,显然没有和吕布交流的意思。
    即便她不说, 吕布也能看出来,吕英长期和他置气, 离开并州的时候瘦得只差皮包骨,现在个头虽然没有长高多少, 但骨肉匀称, 面皮白皙, 一看就是过了不短的好日子。
    吕布看了看严氏,说道:“她这个样子,成日里抛头露面的, 你身为母亲,也不管管她?”
    吕英样貌清秀,只是随了他的一双浓眉,导致看上去有几分男相,如今战甲在身,再持一杆比她人还高的方天画戟,一副桀骜得让人恨不得给她一拳的神情,怎么看都是个皮得不得了的少年将军。
    像这个样子,要怎么嫁得出去?
    吕英听了,又凶又响亮地叫道:“我什么样子不用你管!”
    吕布刚要斥责她,就听严氏笑了一声,说道:“大娘如今什么样子?她是女营正号将军,领四十石的月俸,住在这将军巷里,谁家见了我不说养了个好女儿?你在公孙将军帐下是领四百石的禄米,位同公伯,可那和我有什么关系?现在大娘要奔自己的前程,你从前不管,现在还想要她温柔顺意,早干什么去了?”
    严氏终究是温顺了一辈子,就算说狠话也说得温声细语,假如不听内容,倒是很顺耳。
    吕布一开始也没听清,等到发觉过来,脸色就黑了下去。
    吕英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要是敢欺负我娘,信不信我打飞你的脑袋!”
    吕布怒声说道:“这就是你和为父说话的态度?”
    严氏却又说道:“吕奉先,你生而不教,算什么父亲?何况你也杀了两个义父了,有什么脸面来说我的女儿?”
    吕布一时竟反驳了不了严氏。
    他算是看明白了,严氏和吕英这对母女,一个尖牙利嘴,一个巧舌如簧,他是横竖没有道理可讲。
    气得不成,吕布索性使出一贯的法子,对吕英道:“你既然是领了正号的将军,领人家的月俸禄米,就让为父来试试斤两,若连我一只手都过不了,趁早回闺阁嫁人,免得丢了我的名声!”
    严氏怒道:“她多大年纪,你……”
    吕英却从母亲的怀里挣脱了出来,大声应战:“好,我不占你便宜,你舟车劳顿且休息三日,三日之后是军中大比,我堂堂正正和你一战!”
    吕布气冲冲地走了。
    走到半路上忽然反应过来,李澈的人把他带到这处将军巷里,想来原本是想让他和妻女住在一起的,他上了臭丫头的当,自己出了巷子,那他这三日要住在哪里?
    吕布久在军中,压根想不到客栈酒楼一类的地方,主要也是没有。
    他有心折返回去,却又没有那个脸,便转了两圈,去了昔日部下兼好友张辽的家中。
    张辽是吕英的送嫁将军之一,后来跟着吕英在李澈军中立足,他为人不错,在军中人缘也好,吕英去了女营之后,他倒是吕布手下混得最好的那个。
    张辽的家也在将军巷里。
    李澈自从在广陵安家落户之后,就对这座本不是治所的城池进行了改造,尽可能减少民居,在靠近他住所的地方放置一左一右两个亲卫营,兵符都在他本人手里,然后就是官员居所,东西为街市,文臣在南,武将在北,中有道路,文臣聚居之地称为清平巷,武将住所便省去繁琐,直接叫将军巷。
    先前严氏说她居住在将军巷里,左邻右舍无不夸赞她养了好女儿,实在不是假话。
    吕英小小年纪已是军中正号将军,更是女营头一位武将,从那位李娘子在主公心目中的地位来看,吕英是她得力属下,头号亲信,日后前程简直不可估量,她年纪又正合适,不知多少打着光棍的年轻武将家里对她满意得不得了,严氏的地位自然就高。
    这是吕布无法想象的。
    女子就该从夫从子,温柔和顺,他又不是养不起,出去抛头露面挣生计像什么样子?
    和吕布有一样想法的还有张辽的妻儿。
    当初送嫁,张辽是一个人去的,这会儿吕布投降,自然也把他的妻子儿子一起带了回来,张辽有三子,年纪最大的十五岁,最小的才七岁,一朝家人团聚,张辽也是欣喜不已,等他讲了讲这些日子的经历,他的长子张虎顿时吃惊了,看了看吕布的房间,压低声音说道:“李娘子发疯,大娘怎么也跟着折腾?”
    张辽皱眉道:“女营也是正统军中编制,不可胡言乱语。”
    张虎颇有些轻蔑地说道:“女流之辈也来掺和男人的事,不是发疯是什么?我也只是在家里说一说,出去自然不犯这个忌讳。”
    张辽妻子见他有发怒的征兆,连忙拉了拉他,小声安抚道:“虎儿说得也没错,他知道好赖,不会出去乱说的。”
    家人团聚的好日子,张辽也不想争吵,叹了一口气,说道:“罢了,你们在这里多住几日就会明白的。”
    张家三个小子面面相觑,都是一头雾水。
    隔日,张虎在校场遭受了来自社会的毒打,带着一身伤被人抬了回家。
    得知自家儿子被人打断了腿,胳膊也折了一根,就算治好,还可能留下后遗症,张辽妻子哭天喊地,要张辽去讨个说法。
    张辽冷静地问了问情况,得知自家儿子是因为言语轻薄了一位女营文书,被女营主将亲自出手打伤,便歇了要说法的心思,回头给了儿子一个大嘴巴子要他自己体会。
    女营主将自然是李凝本人无疑,别说她是为了下属出头,就是张虎无缘无故走在路上惹了她不顺眼,被打了一顿,张辽都不会去要说法。
    等问清当日情形细节之后,张辽又给张虎补了两个大嘴巴子。
    张虎年纪还小,说是言语轻薄,其实也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见那位女营文书年纪偏大,容颜憔悴,又不像是个能打的,便对女营战力提出质疑,那文书不卑不亢对答如流,他恼羞成怒,便从容貌方面攻击他人,却不料被迎面一个刀鞘打得跪倒在地。
    当日那个容颜憔悴的文书姓蔡,名叫蔡琰,是名臣蔡邕之女,她早年嫁过一夫,夫死归家,不料遭逢乱世,被匈奴所掳,她父亲又死于冤狱,在匈奴待了整整十年,还是李凝听闻了一首从匈奴传来的曲子,了解旧事,才求李澈从匈奴手中把她要了回来。
    蔡琰精通音律,文采极佳,因遭逢变故,平日里十分孤僻,李凝本就对她颇为怜惜,这才对张虎出手重了一些。
    事后李凝亲自来了一趟张辽家中,送了上好的药材,却没有致歉,还板着脸又教训了张虎一通。
    张虎躺在床上,整个人宛如一台莫得感情的认错机器,李凝说一句,他就点点头,李凝停顿一下,他就接一句我知道错了,乖巧得完全没有了杠精模样。
    李凝走后,张虎红着耳朵长出一口气,又问他娘,“娘,你说李娘子特意为我来一趟,又跟我说了那么多话,她是不是,是不是……”
    话还没说完,又因为回忆起了李娘子的形容再次陷入了呆怔之中。
    张辽的妻子沉默了一下,也学着张辽,送了他一个大嘴巴子。
    三日之后,校场大比。
    张虎没能去成,虽然他拼命拍着床板要人把他抬去,但谁也没理他,吕布擦了擦那把陪伴了他多年的方天画戟,走进校场。
    吕英的方天画戟本是吕布从前淘汰掉的一把较为轻便的备用,来了徐州之后,李凝命人为她量身打造了一把新的,用起来更为顺手,这场父女之战知道的人不多,前面正正经经大比,后头的小校场里,来的多是女营的人。
    李凝自然也在。
    再早十年,吕布的心思就不在大比上了,他仍然欣赏美色,但现在已经多了几分自知之明。
    将军老矣。
    这是吕布和吕英交上手的第一时间,浮现在吕布脑海里的话。
    他天生神力,武勇难当,前半生张狂肆意,满以为威风可比当年楚霸王,却忘了楚霸王也是个失败者,后来天下群雄并起,倘若汉高祖晚生些时候,怕也难做。
    对上那张和他肖似的脸庞,对上那双眼睛里的无穷战意,对上那眼底倒映出的颓丧脸庞,吕布忽有些恍惚起来。
    交战五百零三式,吕布胜。
    可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天下战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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