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夫脾气不小, 可医术是真好。
阿飞浑身的伤遇到寻常大夫最少也得休养个一年半载, 到了他手里, 至多一个月就能好个大半。
江湖人大都愿意找江湖郎中看病, 不愿意到正经的医馆去,一是正经医馆基本看不了江湖打斗的外伤毒伤, 二是大夫容易大惊小怪, 前头还有人医馆躺得好好的, 让大夫报给官府了的。
李凝把人送来时没多想,见老大夫手法娴熟地替二人治伤, 更想不起别的来, 不料老大夫连阿飞这样一看就很不好惹的江湖人也敢上手去打, 不由惊了一下。
然而阿飞回过神来, 却是认认真真地向老大夫道了谢。
老大夫吹胡子瞪眼, 又道:“别伸着脖子坐着了,你这伤得躺着养, 这位姑娘把你送来我这里,也算是你救命恩人, 她就住在保定府,少不了你报恩的时候, 躺着躺着。”
阿飞极少和人肢体接触, 见老大夫试图按住自己, 犹豫了一下,还是躺了回去。
李凝见他模样精神,笑了笑, 对老大夫道:“老先生的医术真好,我还当他们要昏迷很久呢。”
老大夫得意洋洋,复又道:“那当然,别看我这是个小医馆,大夫治病救人,那是不想扬名,老头子拢共两个徒弟,一个在京里做御医,一个没学多少东西,只会治些外伤暗器毒伤,糊弄江湖人的玩意儿,还偏生给他弄出不小名气来,现下脾气大了,这也不治,那也不治,那还算是大夫……”
他话还没说完,外头就有个人高声叫道:“师父,我来看你了!”
老大夫唬了一跳,声如洪钟,“你别进来!”
李凝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睛,随即就见老大夫以一种不符年纪的迅捷身法冲了出去,大声叫嚷道:“白术去烧热水,茯苓去打点醋,再拿两个胰子来,这个畜生脏得很,去后院!别把他放进药堂里来!”
外头那人立刻被身强体壮的医馆伙计按住,口里还嚷着来前洗了,然而老大夫充耳不闻,不多时就把他连人带东西一起拖到后院里。
一群人闹哄哄去了后院,只剩个脸生的小大夫在坐堂,见李凝朝他看来,霎时红了脸,低下头。
李凝只好笑了笑,她来是顺路给家里的伤者拿药,因人是老大夫经手的,只能等他回来,这会儿外头人不少,只得掀开帘子进去。
阿飞仍旧睁着眼睛躺在那里。
李凝找了个地方坐下,老大夫的医馆的确不大,但处处整洁干净,桌椅不沾尘,从内到外散发着一种不算难闻的药材香气。
阿飞没有说话,李凝对他笑了笑,说道:“兴云庄一别,少侠倒是别来有恙了。”
阿飞顿了顿,说道:“和我一起的那个人,他死了吗?”
李凝摇摇头,说道:“他在我家里,怕你们醒来还要打,他昨天就醒了,我问他怎么和你打起来的,他说是执行任务。”
阿飞惊了一下,连忙说道:“那是金钱帮的荆无命,一个杀手!你怎么能把他留在家里,他……”
李凝眼看他又是一副挣扎着想要起来的样子,几步上前把他按了回去,说道:“你放心吧,他还受着伤呢,别乱动,再把伤口崩开。”
阿飞怔怔地被按回去,脑海里一片空白。
离得近了,他才发觉救了他性命的姑娘是张素颜,她的肌肤白如凝雪,眉眼如墨,唇像樱桃一样红,笑容温柔得几乎要把他淹没过去。
还有一股极为好闻的温香。
阿飞回过神来的时候,只听李凝说道:“……所以他已经答应不再追杀你了,只等伤势好一点,我们就把他送回金钱帮去,你也要好好养伤,万一金钱帮再派别人来杀你,你也好有个准备。”
阿飞沉默地点点头。
他其实有一些想问为什么被带回家的不是他,可他到底没能张开这个口,也许,也许是他看上去不好接近,比荆无命那样浑身血气的杀手还要让人不放心,所以被留在医馆的人才是他?
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之感弥漫上来,阿飞眨了眨眼睛,试图把这种不属于自己的情绪压下去。
老大夫给徒弟洗澡大概还要一会儿,李凝想了想,问道:“你有没有在保定附近的朋友,你在这里应该要待不少日子,方便的话,可以让朋友来照顾你。”
阿飞缓声道:“我只有一个朋友,但他也是个病人。”
他说的是李寻欢。
李寻欢被酒掏空了身子,年轻时又一身暗伤,到现在稍微劳累就要咳嗽,一咳嗽就像丢了半条命,好不容易找了江湖神医梅二先生来为他看病,却死活不肯戒酒,他那样的人想做什么事情是没人能拦得住的,于是他仍旧咳嗽,病也一直拖着。
李凝叹了一口气,说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做你的朋友,我会在保定待很久,有时间就来看你,好不好?”
阿飞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又觉得很难表达自己的意思,只好点了点头。
李凝笑道:“等你伤养好了,我们还可以切磋武艺,保定城里实在找不到几个厉害的高手,你住久就知道了。”
阿飞又点了点头。
像他这样常年极少和人交流的人,能像这样已经十分亲昵,只可惜按照常人的理解,他应该是个沉默寡言,很不好相处的人。
阿飞注意着李凝的表情,他想多说些话,想表现得热情一些,可不知为何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上来,又或者是想好了话头,又怕说出来不好听,只得强行咽下。
大部分的时候都是李凝在说话。
她也注意到了阿飞的异常沉默,只是每当她说话的时候,他总会点头,并不像不想搭理她的样子,只当他是身受重伤,难受得不想开口。
又过了一会儿,老大夫换了身衣服从后院出来,身后一个伙计还提着个穿着紧巴巴长褂的中年人进来,阿飞起初没注意,等一眼瞥过去却是愣了愣,问道:“这是,梅二先生?”
李凝也多看了一眼,不由笑了,说道:“是梅二先生。”
江湖神医梅二先生常年一头油腻的头发,脸上手上脏兮兮的,指甲缝里带黑泥,打扮得像个穷酸秀才,总是喝得醉醺醺的,进了自家师父的门,不多时就被从内到外洗脱了一层皮,比刚出生的婴儿还要干净,身上的衣服大约是早年的,已经紧得不像话,饶是这样,也比从前顺眼多了。
李凝曾经见过梅二先生两次,姑娘家爱干净,从没上前说过话,这会儿相见倒是觉得很巧。
老大夫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阴阳怪气地哼道:“这就是老头子那个不成器的二徒弟,学了点跌打损伤解毒的小技,成日里在江湖上瞎混,难为你们认得他。”
梅二先生在江湖上颇有名气,但本人绝不是高傲的性子,被师父指着鼻子骂,倒也不生气,赔着笑脸,又道:“我要是像师兄那样高明,早被皇帝老子请去看病了,哪里还能隔三差五来看您老人家,我这不是也为了师父着想吗?”
老大夫撇嘴,白胡子都抽了两下,指着阿飞道:“这个小伙子身上三处大伤七处小伤,都是外伤,还有两处毒伤,老头子年纪大了,见不得血糊糊的,你在我这多留几天,人交给你,拿出真本事来。”
梅二先生点点头。
老大夫对李凝笑道:“实在是这小子的伤得精细养着,老头子年纪大了,掺和不了这个,我这徒弟年轻力壮,正该做这个活计,他医术倒也不差的。”
李凝连忙说道:“有梅二先生在,我们自然是放心的。”
阿飞也点了点头。
老大夫笑了笑,对着梅二先生时又是一副恶声恶气的样子,驱赶他去熬药膏。
李凝又和阿飞坐着说了一会儿话,这才拿了药离开医馆,回家去了。
荆无命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他是个极为遵守规矩的人,被告知身上有伤不能乱动,他就一下也不动,仿佛这样静止下来就可以多省些气力用来长伤口。
只是人在没事可做的时候,很容易胡思乱想。
从前荆无命胡思乱想的对象常常是上官金虹,他幻想着这个人的眼里只有他一个,又或者是上官飞,假如他不是上官金虹的儿子,他的左手剑,也可以是右手剑,一定早早地就捅进了他的胸膛,有时候他会幻想自己虐杀上官金虹的宠妾,只是连他自己都知道不太可能,于是很少去想这些。
可躺在一处精致奢华的客房里,他胡思乱想的对象竟不知何时悄悄地换了人。
荆无命有过很多女人,大部分的女人是上官金虹送给他的,也有一些是别人送给他的,他想睡女人的时候就去睡,至今还有几个没睡过的,他一直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是正常的,即便他对不属于自己的女人从未有过觊觎之心。
然而现在有了。
也许是救他时的温柔,也许是那张天下绝色的容颜,也许只是因为他太寂寞。
他发觉自己很想念那个救了他的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荆无命:我想要这个女人。
阿飞:???
阿飞:特么我还想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