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舍里人不多, 李澈上去时, 江宸没怎么动弹,目光仍旧看着窗外。
李澈原本想要行礼, 江宸摆摆手,李澈只好叫了一声公子。
江宸看了一眼李澈,又看了一眼李凝,说道:“坐吧, 我也只是在家待得无聊,出来走走。”
李澈说道:“东城热闹, 公子去了肯定不无聊。”
江宸有些厌烦地说道:“那里不是青楼就是赌坊, 这里热热闹闹的,看看老百姓过日子, 挺好。”
李澈笑了笑。
李凝平时话有些多, 但这会儿却忽然不说话了,低着头坐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江宸却注意到了她,问道:“这位姑娘是?”
李凝微微抬了一下头,闷声说道:“我叫李凝,是他妹妹。”
她伸出手指头指指李澈,没什么礼仪。
江宸倒不在意这个, 笑了笑, 说道:“怪不得大晚上还遮着脸,我记得李状元殿试上朝那会儿,满朝大臣皆是男子, 都被他容光所摄,待在京城不到一年,不知道折了多少姑娘家芳心。”
李凝眨了眨眼睛,看了李澈一眼,说道:“容貌天生,只靠这个就动心,岂不是说长得好看,生来就该人人都爱?”
江宸叹道:“姑娘说得有理,可这世上谁不是俗人呢?”
李凝不说话了。
大约是很少有人和他说着说着话就不理人了,江宸反倒又笑了,说道:“见人先见面,日久识人心,在我看来,美貌只是外象,倘若脑袋空空腹中无物,再美的容貌也只是空中楼阁,才华横溢而外表不显之人,相处时间久了也会自然显露出来,容貌先天,才学后天,倘若两者皆备,如李状元,也不该怪世人偏疼他们是不是?”
李凝从未听过这样的论调,却觉得很有些意思,轻轻地点了点头。
江宸展颜一笑,忽又说道:“我当真有几分好奇,不知这顶帷帽底下是什么模样。”
李澈半开玩笑似的说道:“还不如我戴一套钗环,扮个女相给公子看。”
江宸知道李澈这是不愿意,他从不强人所难,一句罢了刚到嘴边,却见李凝抬手解开帷帽放在一边,露出一双璀璨灵动的眸子,和遮盖了大半张脸的锦白面纱。
大约觉得他会很失望,那双漂亮得惊人的眸子弯了一弯,流泻出月光似的笑意,说道:“公子看见了,就是这个模样。”
说完,又把帷帽戴上。
江宸怔愣半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李凝只当是一场顽皮,连李澈也只是怕她惹恼了江宸,但江宸却觉得坏了。
他怕是要过上很久才能忘记这双眼睛。
从茶舍出来已经快到宵禁时分,江宸有些舍不得回宫,正好李澈的府邸和他顺一段路,他轻咳一声,说道:“坐了有一会儿了,我想走回去。”
随行太监震惊地看着他。
西城离皇宫骑马都要一刻钟,自家这个主子虽然也练武,但平时懒得不成,从来不肯多走一步路的,好好地怎么就要走回去?
然而江宸要走,谁也不敢拦他,西城离李澈的住处倒是不远,李澈下意识地拉着李凝走在江宸身后。
夜市收摊,街道渐渐无人,隔着一个李澈,江宸还能找到话头和李凝聊天,并且越聊越投机,李澈已经盘算着等过了今晚,就让李凝离开京城了。
不是他抬举自家妹妹,他也是男人,最明白男人对一件事情感兴趣时是个什么样子,江宸平日里待人和气,但也不是这么个和气法。
李澈完全不觉得露出一双眼睛就能让一个男人倾心,他只觉得李凝今天晚上说了太多话,江湖女子的想法比起宫里那些女子总是较为新奇些。
江宸确实觉得十分新奇。
哪怕不为那双眼睛,他也觉得今晚是个颇为可爱的夜晚。
转过一道巷子,忽然见巷子尽头有个身形佝偻的老婆婆在叫卖糖炒栗子,破旧的衣裳,花白的头发,沙哑的声音,无不诉说着可怜。
江宸见了,第一反应是西城到北城的一路上不该有夜市摊,但李凝却觉得可怜。
她不喜欢乞丐,却对这些上了年纪还要苦苦维持生计的可怜人心存怜悯,拉了拉李澈的衣袖。
李澈掏出十文钱来,一文不多,一文不少,去买了一斤栗子。
就算是江宸也觉得自家这个侍读郎太抠门了。
他让随行的太监也去买了两斤栗子,太监身上没有零碎银钱,只掏出五两的银锭扔给了老婆婆,提着栗子回来了。
李澈不喜欢吃栗子,李凝接过那包栗子,剥了一颗递到面纱底下,隔着一层帷帽轻纱,又是夜色里,江宸连一丝都没看清,只好闷闷地拿过一包热腾腾的栗子要吃,偏是这个也没法,随行的太监得先试毒,吃下去没什么问题,才剥了干净的给他。
江宸栗子刚喂到嘴边,却见李凝身子晃了晃,轻飘飘地向后倒去。
李澈下意识地抱住了她。
试毒的太监只觉肚腹一阵翻搅,失去意识之前,他拉长了声音厉叫道:“有毒……护驾!”
江宸手里的栗子掉到了地上。
寂静的巷落里不知何时翻出了无数道黑影,在那卖糖炒栗子的老婆婆逃离之前截住了她,李澈抱着李凝怔怔看去,黑夜里唯有一双红得似血的绣花鞋十分醒目。
面纱已经不复锦白,血从面纱底下渗透出来,李澈这才回过神似的,急忙拉下帷帽,解开李凝的面纱,却见她唇边溢血,眼神已经有些涣散。
江宸想过一窥那双漂亮眼睛的主人面纱底下的容貌,却没想过是这样窥见。
他怔立一旁,巷子里暗卫仍在打斗,他忍不住指着巷子喝道:“那么多人都拿不下一个刺客!朕不要人护驾,朕要解药!”
护在他身侧的大内高手都有些迟疑。
江宸一把拔出了一个护卫腰间的长剑,喝道:“你们不去,朕去!”
几个大内高手再不迟疑,齐齐飞掠上前。
江宸咣当一下丢了剑,却见替自己试毒的太监已经昏迷了过去,眼看气都快没了,忽然一阵脱力,靠在了墙角。
李凝吐了一口血,从先前的剧痛中略微醒过神来,虽然觉得四肢发凉,但脑子却有些清醒起来,她知道自己中了毒,但她虽然会照着配方制毒,却解不了别人的毒,她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反握住李澈的手,一时有许多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张了张口,只是无言。
李澈的眼泪滴落在她脸上,像下雨似的。
李凝觉得有些痒,想叫他不要哭了,指尖却也感觉到了一丝凉意。
乌云转瞬蔓延三千里,暴雨如注。
李凝失去了意识。
绣花大盗伏法之后,江湖上已经很久没再有大事发生过了。
不仅陆小凤这么觉得,几乎所有人都是这么觉得。
然后就发生了一桩让整个江湖为之震动的大事,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天下,比一连下了好几天的大雨蔓延得都快。
江湖隐秘组织“红鞋子”首领公孙大娘行刺天子未遂,朝廷震怒,公孙大娘伏诛之后,六扇门于当夜查出红鞋子组织全部成员名单五百四十三人,朝野通缉,藏匿者死。
陆小凤立刻就想到了薛冰和欧阳情。
他在追查绣花大盗时已然发觉薛冰加入了红鞋子,欧阳情也是其中一员,但这世上没人比他更了解她们,薛冰虽然脾气坏了一点,却是个好姑娘,欧阳情手段狠辣了一些,也绝做不出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他立刻动身前往京城,但还是晚了一步,欧阳情和薛冰已经被捕,抓人的正是先前和他有过一段同行情分的钟鸣,他试图问清情况,然而钟鸣并不理睬他,只是冷冰冰地喝道:“陆小凤,我念在和你有点交情,提醒你一句,不管你和那些女人有天大的情分,圣旨已下,要怪就怪她们自己识人不清,跟了大逆不道的首领。”
陆小凤完全不知内情,但他有脑子,公孙大娘连绣花大盗的事情都是金九龄有意栽赃,就算是做了些恶事,也绝不至于到弑君的地步,江湖人有几个真正敢这么做的?这里头必定还有缘故,如果只是一场误会,那又何必要五百多条人命去平息天子一怒?
钟鸣深吸一口气,说道:“你但凡有几分良心,这话不要再提。”
陆小凤说道:“若我没有良心,我根本就不会来这一趟!”
钟鸣怒道:“公孙大娘行刺天子是真,天子这么说了,你能怎么办?”
陆小凤立刻明白过来,这里头是真的有内情,而内情就在天子本人身上,公孙大娘行刺天子必然是假,但此时天子认定了是真,那事情就只能是真。
他摸了摸新修的胡子,忍不住苦笑道:“钟鸣老弟,念在你我交情一场,你总要告诉我真相吧。”
钟鸣冷着脸,说道:“我不想和你多说,我还要去抓人,你想问个清楚,就去李状元的府邸问吧。”
陆小凤知道在钟鸣这里是问不出什么了,也不再多说,出了六扇门,直奔李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