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晏买下了一套房子, 就在圣城的城边上, 这房子很破, 但是很大,可无论再破, 也能住人,房顶还算结实, 不至于被积雪轻易压垮。
这房子是给莱特准备的。
莱特在一个深夜悄悄跑到了他所在的旅馆,现在的莱特已经聚集了一千多人。
这一千多人全是穷人,能被莱特聚集, 也是因为在如今的形势下, 莱特能给他们提供一个相对稳定的生活。
池晏当然不愿意莱特之前做的全部白费。
他不是只派了贾斯特一个人出去, 除了贾斯特以外,还有其他管家培养出来的人才。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管家培养人才总往一个方向培养, 莱特和贾斯特在某些方面很像,都有很强的事业心和企图心,他们也从不在池晏面前掩饰自己这一点,大概管家其实骨子里也是这种人?如果老管家年轻几十岁, 说不定比莱特和贾斯特更厉害。
这么想想实在有点可惜,或许老管家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他正当壮年,有勃勃斗志的时候,并没有这样大的舞台,他再怎么厉害,也只能待在一个房子里,管束仆人, 打理主人的财产和交际。
等他老了,池晏来了,他能做更多事的时候,他却老了,只能培养年轻人。
大约也是因为这个,池晏对莱特和贾斯特总是更多点耐心,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也算是老管家延伸,是老管家野心的映射。
“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莱特站在池晏下首,低着头,恭敬又忠诚地说,“我至少可以收拢三千人,甚至更多。”
他嘴角勾出一个笑容来:“越来越多的平民沦落街头,他们都是大人可用的武器。”
莱特提议道:“最好是大人您的产业。”
池晏点点头:“我会安排的,你也不要太心急。”
莱特:“谨记大人的吩咐。”
等莱特离开,池晏才对克莱斯特说:“这样性格的人也不错,有坚定的目标。”
克莱斯特在一边看池晏做的笔记:“好用就行。”
池晏笑了笑:“不要说的那么冷血,好歹也是我的人。”
克莱斯特不置可否:“以后你身边会有更多想让你用他的人。”
池晏走到克莱斯特身后,抱住克莱斯特的肩膀:“真能那样就好了,其实我心里也没多少底,说实话,我觉得我也越来越冷血了。”
克莱斯特放下池晏记录用的册子:“这是好事,你站在现在的位子上,要是一直被情绪左右,只会让事情越来越糟糕。”
池晏伸手去扯克莱斯特的脸颊:“希望事情能像我想的一样发展吧。”
这个冬天,是他最好的机会,祈灵节时埋下的种子,能不能收获就看这场雪了。
圣城的穷人们忽然开始口口相传一个地方。
“城边有一栋很大的房子!”
“穷人都能进去,商人们会让我们去干活,我们就能得到食物。”
“是斯德丁的领主买的房子!也是斯德丁来的商人!听说女人和孩子还能分到衣服!”
“每天都会有人上山砍柴,晚上能在火堆旁边睡觉,很暖和!”
穷人们有些不相信,但相信的穷人在听到这个传闻之后就开始寻找城边上的房子。
齐奥尔斯一家就在寻找,传闻传的很模糊,直说有这样的房子,却没有说具体在哪儿。
齐奥尔斯一家原本是仆人,他们也没有结婚,只是一男一女产生的爱情,瞒着主人在一起了,然后女仆怀了孕,被赶出了主人家,齐奥尔斯只能把妻子安置在一间破旧的木屋里,每个月还要花钱付房租,孩子出生以后,妻子身体虚弱,齐奥尔斯的主人也因为没钱,把他也赶了出去。
那时候已经入冬了,最开始齐奥尔斯还能找点活干,给商人搬货,或是去山上砍柴,担下来卖。
可随着天气越来越冷,粮价越来越高,商人们的生意变差,山上更冷,说不定下一次上山,他就会死在山上,所以他们家已经近二十天没有进项了。
齐奥尔斯饿成了皮包骨——家里的粮食都要紧着妻子,妻子吃不饱就没有奶水,没有奶水,孩子就活不下去。
可是这几天,妻子已经快没奶了,家里最后的粮食吃光了,孩子每天都饿得大叫。
齐奥尔斯都以为,他们一家要悄无声息的死在这间既不能挡风,又不能避雨的木屋里的时候,他忽然听见了邻居的谈话声。
知道城边有这样一栋房子的存在。
他就瞒着妻子,一大早出去找,他不希望妻子担心他,如果他在寻找的时候冻死饿死在外面了,对妻儿来说,也少了点负担。
齐奥尔斯顶着凛冽的寒风和迎面而来的大雪,缩着肩膀,低着头,在街道上艰难的行走着,他不知道目的地在哪儿,只是一直走。
他觉得自己走了一辈子那么长,他的腿脚已经没有知觉了,他的鼻子从红变得发青,眼看着就要发黑的时候,他倒了下去。
齐奥尔斯扑倒在了雪地上,他想爬起来,他挣扎着伸出手,却没能站起来。
好歹……家里少了一张吃饭的嘴。
这样也好,是不是?
他闭上了眼睛。
齐奥尔斯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大概只有死了,才能感受到这样的温暖,好像身边有一个火炉,他还像往年一样,在工作的间隙可以站在主人家的壁炉边,那时候妻子还没有怀孕,他们会在站在壁炉边用眼神勾缠,主人虽然不太大方,但并不会虐待他们。
那是一段很幸福的日子。
齐奥尔斯舒服的动了动手指。
一个小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妈妈!他动了!”
他没死?齐奥尔斯睁开眼睛,一睁眼,就看到了一堆女人,她们围坐在他身边,有几个都带着孩子。
她们很瘦,但却很精神。
一个脸颊上有一颗红痣的女人说:“你倒在对面的街道上了,差点就死了!”
女人们七嘴八舌的说起来:“你的脚差点保不住了,莱特说再晚一点,你的脚就要砍掉才行。”
“差点就冻伤了,鼻子也是,要是黑了就要割掉。”
“没有鼻子多可怜啊。”
齐奥尔斯还没有回过神,他迷茫地看着她们:“这里是哪里……”
有红痣的女人咳了一声,略显骄傲地说:“在领主大人给我们买的房子里!”
女人们显然很少有机会跟外人炫耀,既然这个人是她们救的,那就是她们的人了,她们兴奋地说:“大人专门给我们买的房子,还让商人找我们干活!”
“我丈夫现在就天天在商人那里搬货,磨豆粉和糖粉,有时候还能带点糖回来呢!”
“虽然我们经常吃的是豆糊糊,但是隔几天我们就能吃到黑面包。”
“领主大人还会让他的仆人给我们送来布丁和糖。”
“嘿嘿,那可只有女人和孩子能吃,男人分不到。”
“我有时候会给我丈夫留一点点。”
齐奥尔斯迷茫道:“什么大人?是贵族老爷吗?”
女人们嬉笑道:“那可不是,贵族老爷才不管我们的死活,我们的大人是斯德丁的领主大人,这是他给我们买的房子。”
“这么好的房子!用木板修一修就不漏风了,屋顶特别结实!还有壁炉。”
齐奥尔斯的理智慢慢回笼,他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的手脚完全不听使唤,他的吐词非常用力:“我在找,在找他们说的,会收留穷人的地方,我的妻子和孩子还在家里……”
女人们互相看看:“那就来啊,反正房子还没有住满,有这么大呢!”
“等你养好了,你就能去磨粉,搬货,或者去砍柴,你的孩子多大了?要是太小,你妻子就不能出去干活,要是孩子不需要妈妈一直看着,就能交给娃诺拉带,你妻子能跟我们一起裁布。”
齐奥尔斯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激动地说:“我孩子才一个月多,我可以干很多活!”
女人们:“你差点冻伤了,你家在哪儿?我们去把你的妻子和孩子接过来。”
红痣女人说:“不过你要记得,这里的一切都是领主大人的,你不能做坏事,否则就要被赶回去,要听话,不听话的人没有饭吃。”
“听话就是分给你的活你要干。”
“你不干活就是别人白养着你们,那可不行。”
齐奥尔斯激动的眼眶都红了,他哽咽着吹了个鼻涕泡泡:“我干活,我肯定好好干活。”
女人们让他继续躺着,精力十足的孩子们用温热的湿麻布给齐奥尔斯擦拭四肢。
他们现在每天都有十多个男人要上山砍柴,柴是够用的,所以能够用上热水。
这可是往年日子还好过的时候都没有的事——那时候穷人一家一户,哪有精力天天去砍柴?没有人一起,在山上出了事怎么办?要是被从冬眠中惊醒的毒蛇咬一口,人死在哪儿都不知道,出去买?冬天的柴不便宜。
烧火要柴,煮水要柴,平民虽然没有什么洗澡的习惯,但冬天总得要有口热汤吧?
火也不是天天都能生,可今年这么苦的日子,自从他们来到这里以后,热水有了,火炉有了,不仅每晚都能在火炉旁边睡觉,还能喝口热水暖和身体。
毕竟没有太保暖的衣服,冷水喝进肚子里,全身都是冰凉的。
齐奥尔斯就这么迷迷糊糊的被孩子们照顾着,还没到晚上,他的妻子就抱着孩子被接来了。
女人们很细心,她们还拿了几块破皮子,把孩子包裹的严严实实,等到了房子里一打开,皮子里暖烘烘的,孩子在里面睡得小脸通红。
就这样,齐奥尔斯和妻子就在这里住了下来,他们分到了距离壁炉不远的床位,这是看在他们有一个婴儿才给的优待。
养了不到五天,齐奥尔斯就开始干活了。
他们一家人只用了几天时间就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每天早上,他们早早起床,妻子用破烂的布条把孩子捆在背上,孩子饿了,就抱到胸前喂奶,其它时候,妻子就能跟其他女人一起烧水,整理木柴,还能做饭。
等快到中午了,他们就能得到一份稠稠的豆糊,豆子放的很多,有时候里面还会有一点小麦,如果挣得多的话,他们还能往里面放一点点盐。
齐奥尔斯的妻子吃了几顿饱饭之后,又有奶了,没奶的时候,有房子里有奶的女人帮忙。
妻子有奶之后,孩子身体也慢慢变好,毕竟亲生母亲的奶水,总比别人的对孩子好。
“齐奥尔斯!”男人们拿着石斧,“走了!”
齐奥尔斯亲亲自己的孩子,又亲了亲妻子:“我出门了!”
妻子朝他笑:“去吧。”
今天齐奥尔斯要跟同伴们上山砍柴,他们没有铁器,只能用石斧,枯树的树干一般都被折掉了,不想往深山里走的话,只能砍枯树的树干。
出门之后,他们就不说话了,一说话寒风灌进嘴里,那滋味就别提了。
等他们背着柴回到房子里,就连忙脱了外衣去火炉边坐着,这个时候孩子们就爬到大人的腿上,听他们说外面的事。
明明砍柴是苦活,但大概就是因为孩子们,苦活也就显得不怎么苦了。
“山上有蛇。”一个男人得意道,“我从洞里挖出来的!”
孩子们惊讶极了:“今晚有蛇肉吃吗?!”
男人:“当然有,只是每个人只能分到一点点。”
一点点也很好了,孩子们欢呼起来:“有肉吃!”
齐奥尔斯忽然说:“明天我们上山,可以多注意一下蛇洞,说不定还能找到其它冬眠的……”
其他人连忙说:“那可不行,不然春天到了,就没有蛇和青蛙吃害虫了,还有老鼠呢,周围的土地不丰收,明年冬天粮价又会高的买不起。”
以前是仆人,从没了解过这些的齐奥尔斯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讲究。
齐奥尔斯还发现,这里的人都很相信那个叫莱特的男人,听说就是他一直而在收留穷人,也是他去找了斯德丁的领主,领主才愿意帮助他们,莱特的女人,那个寡妇,现在在女人里也很有号召力,并且莱特从来不欺负人,哪怕是最坏的恶人,他也只会把人赶出去,不许人再回来。
莱特会给他们安排工作,跟他们一起吃饭,有时候莱特会跟他们讲斯德丁的事,跟他们讲斯德丁的领主。
莱特的女人也会把从莱特那听来的告诉讲给女人们。
慢慢的,齐奥尔斯也会在心里幻想,如果圣城的主人是斯德丁的领主该多好啊?他们是不是就能像斯德丁人一样,哪怕穷,也能找到工作,也能有自己的房子,甚至把孩子送去读书?要是他的孩子能识字,将来一定能找到非常好的工作!跟一个好女人结婚,会过得比他幸福。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不能遏制了。
齐奥尔斯会跟来到这里以后才认识的朋友们说:“要是领主大人愿意管我们就好了。”
朋友们说:“不行啊,有王室和圣院在,领主大人也只能帮我们找个工作,不过现在已经很好了,就是不知道冬天过去之后,我们还能不能住在这里。”
“肯定可以!”另一个朋友说,“领主大人那么善良,他肯定不会把我们赶出去。”
他们甚至做着开春之后能找到固定工作的美梦,这么多人住在一起,什么活大家都一起干,生活比想象的还要好。
虽然也有不方便的地方,但这些不方便一点都不重要。
穷人越来越多了,平民在花光了存款买粮之后,找不到工作,只能变卖家产,但能出的起价的人也少,哪怕家里摆着昂贵的地毯,也卖不出去。
圣城里的奴隶也有很多被主人赶了出去——要是死在主人家里,主人还要叫人把他们的尸体找地方掩埋,那还不如趁他们还能走动的时候赶出去,这样他们自己也能走到其它地方去死。
街头的流浪汉变得越来越多,对资源的争夺也变得更加血腥。
哪怕是一块肉已经被削掉的骨头扔出来,都有一堆流浪汉去抢,打得头破血流。
要是哪个大户扔点麦麸出来,他们能命都不要的扑上去。
有人为了果腹吃雪,或者是山上撕树皮,挖树根,不是所有树皮树根都能食用,吃进肚子里却拉不出来,肚子越来越大,四肢越来越瘦,吐不出来又拉不出来,人就死了。
尸体有时候会被野兽叼走,但更多时候则是被其他人偷偷吃掉。
人慢慢变成了野兽。
王室和圣院也都坐不住了,圣院先一步动起来,他们把干瘪的豆料和麦麸一起熬成比较稀的糊糊,然后就在圣院门口分发。
然而来的人多是身强体壮,家有恒产的圣民,真正的穷人和流浪汉根本分不到。
王室看到圣院动作之后,也开始发粮食出去,不过王室还不如圣院,至少圣院发的食物不少都进了平民的肚子,虽然这些平民需不需要另说。
但王室发下去的食物,多数都被一层层官员扣了下去,大官多分点,小官少分点,毕竟当官的也有妻儿老小和一大堆亲戚是不是?也不能只拿几天的,两个月的总得拿吧?为了以防万一,多拿点不过分吧?
最后发到平民手里的粮食,不是麦麸就是石子。
哪怕麦麸能吃,都得把石子挑出来才行,要是有眼神不好的,也不咀嚼,直接往嘴里吞,后果可想而知。
池晏也开始派发食物了,他发的是卡坨饼,烘干之后能放很久,这些卡坨饼都是用从斯德丁运来的卡坨粉做的,饱腹感很强,他让莱特那里分出一些壮年男人来派发卡坨饼,一个人只能拿一个,有记性好的,能记下流浪汉的特征,对方领过两次的后就不会再派发了。
但也有流浪汉死缠烂打,这个时候就只能暴力把对方赶走。
如果第二天对方再来,也不会不给,只要遵守规则,总能混到口吃的,流浪汉慢慢就习惯了,不再想办法争抢。
池晏并不觉得排几次队的有多可恨——换做是他的话,在他不知道对方的善心会延续到什么时候,也会希望能多囤一点,这样等对方不再施舍,他也能坚持一段时间。
推己及人,都是可怜人。
吃过苦,挨过饿的人都会有囤积的习惯。
池晏记得他小时候,爷爷奶奶听到有什么传言,就会往家里囤盐,囤大米。
年轻人大多没挨过饿,没经历过天灾,自然就不会有太强的忧患意识,甚至可能会嘲笑家里的老人听风就是雨,买那么多东西吃不完。
“大人,我们没多少饼了……”男仆小声说。
池晏抿着唇:“把之前放着的豆渣做成豆渣饼,在下一批卡坨粉运到之前顶一顶。”
男仆:“……流浪汉越来越多,大人,您是帮不过来的。”
池晏表情有些严肃:“这不是帮不帮的事,快去吧。”
他争取不了圣民和贵族,就只能争取穷苦大众,这不仅是帮人,也是收买人心,等人们相信跟着他就有饭吃,相信他会为穷人谋福祉,到时候他登高一呼,数量更多的穷人就能霎时间推翻圣院和王室的统治。
贵族和中产毕竟是少部分。
圣城四十多万人,有三分之一是奴隶,三分之一穷人,剩下的三分之一才是贵族和中产,这三分之一还要被圣院和王室瓜分。
池晏要争取是大多数。
“我要去见王后。”池晏坐在椅子上,对克莱斯特说,“我要她把贫民窟划给我管。”
克莱斯特:“她会同意的。”
现在的王后一定焦头烂额,贵族们帮不了她,她发话送下去的粮食又被官员们给吞了,而她甚至不能把官员革职——毕竟是世袭制,革职之后她根本找不到能代替的人。
一个贫民窟而已,反正她又管不了,人数还那么多,她和圣院都不愿意管,这就是个烫手山芋。
池晏正色道:“我试一试吧。”
如果他连一个贫民窟都救不了,那也就不要妄想染指王权和神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