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寒星
铮铮之声划破夜色, 三道音刃和三人同时撞上, 将即将落下的攻势一阻。可去念和忘念的法外金身仍逼在身侧, 眼见掌风袭来, 别北楼将琴打横, 从手中飞旋出,一声沉响撞向前方, 击中之后借势回冲,再撞背后金像!
连续两击不过刹那,金身逼退, 六弦琴折返回到手中, 但同一时刻, 去念、忘念及释天分魂三人已近。
别北楼被他们以三角之势包围。此三人都擅近身战, 三尺距离是他们最佳的进攻范围, 别北楼自是不会给他们这样的优势, 当下踏空而起,往两座法外金身上分别借力, 闪电般掠去高空。
琴悬云间, 云随风流, 别北楼左手按弦,右手屈指,重重一弹。银瓶破裂之音响彻上下, 灵力疾如雨落,又如利刺,穿透大地、裂石飞灰。
风急, 风烈,风如刀,更有惊雷道道,在天穹之中肆意翻腾。
孤山剑阵也来相助。
这样的攻势,地面三人根本无法避让,不得不以掌、以拳、以刀强接。
灵力与灵力相撞,气劲和气劲冲击,半空中炸起烟尘翻涌如巨云,还未散落四野,第二波又起。
光华和灰烟一同缭绕纷乱,耳边琴声片刻不休。一式落罢,震开雷与音刃,忘念沉声道:“这人打算一鼓作气杀死我们。”
“结阵。”释天分魂当机立断,“他只有一人,灵力有限,这样的攻势持续不了太长时间,只要耗过这点时间,胜利便会属于我们。”
另外两人道“是”,各自调整位置,起手排阵。
阵是三念的阵,由去念、忘念、不念三人在雪原同修时悟出,和孤山人结的孤山剑阵有几分相似,但威力更大。攻,可于瞬息之间销毁一座规模如神京那般的城池;守,可化解数个太清圣境联起手发动的攻击。
虽说不念已死,但释天分魂继承了释天本人的全部记忆,更拥有着他的大部分力量,而三念的功法都传承自释天,他来填补不念的空缺,简直易如反掌。
不过须臾,守阵结成,当琴音和雷再落下,顷刻弥散成烟。
别北楼当即停下洪奔一般的攻势。这阵法独特,他并非莽夫,自然不会去硬碰硬强行破坏。
可就是此时,底下守阵化攻,悍然反击!
别北楼立时作出反应,落下音刃拆招。
双方灵力再度撞上,光芒烟云涟漪般炸散,漫天模糊。
下一刻,释天分魂手提朴刀来到别北楼身侧,眼中幽光瞬闪过,手里刀锋一偏,狠狠斩向别北楼手臂。
别北楼仰身躲避。
怎料此时,去念乍现身前,手腕翻转,悍然出掌!
此一击未能避过,别北楼硬生生吃下一掌,鲜血从口中喷溅,如梅花洒落前襟,踉跄一退。
——而身后掌风又至。
“你打不过我们三人。”释天分魂提刀冷笑说道。
别北楼掀起眼皮,干脆舍了身后防御,横琴对刀。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流光自东疾掠来,于视野中一闪而过,当的一声,将忘念拍向别北楼背后的一掌拦在中途。
用的是一把剑,剑身明如霜雪,持剑人一袭明黄衣衫,额前碎发被风震起,眼眸一抬,赫然是曲寒星。
他身上发生的变化很大,最明显的便是境界,一举跃至太清圣境,基本和忘念相当。
他对上忘念的视线,转而垂眼,对背后的别北楼道:“分工合作?”
“行。”别北楼道出一字。
不再多说,两人纷纷出招,一人挥剑斩向忘念,一人撩弦奏音,音刃将释天分魂和去念皆扫退。
这三人结起来的阵不攻自破。
战局分作两处,一在东,一则在西。却见此时,又有一团光从东面天空里倾坠落下,定眼一看,竟是一人一鹿。那人没有太多足以说道之处,但鹿一身皮毛雪白,花纹美丽庄严。
——正是见曲寒星二话不说走了,捞上萧满给的符一路追赶的容远和夫渚。
容远从未用这样的速度行走过,就算想停,也完全止不住势头,连夫渚在他身后拽着,都拖不住,落地之后,仍是狂奔不停,直到距离一簇凤凰火堪堪数尺才停下脚。
“我天!”容远惊觉气氛不对,在这里,光是站着就极费力,恨不得直接跪下去省事。他立刻知晓这并非自己能够插手的战斗,打眼一扫,看见停在远处的孤山云舟,赶紧冲了过去。
夫渚第一反应是跟容远一起躲起来,但回想起萧满和晏无书对它在先前战斗中的表现非常不满,脚步一顿,停在原地。
要是这时候它再躲,等回去了,那两人会不会不理它?
夫渚心里生出害怕和慌张,踌躇两步做出决定,抬起脑袋朝两处张望,根据敌人数量做出判断,朝别北楼在的那一方奔去,施展术法相助。
鹿鸣于野,清心定神,声声脆,声声空灵。
另一侧,曲寒星和忘念抽开相接的剑与掌,分别后退,拉出数丈远的距离。
曲寒星分神看了夫渚和容远一眼,旋即看回对面的人,问:“我有一个问题,我们从前是不是见过?”这个从前,指的自然是悬天大陆西陲,那个连名字都说不清的村庄树林之前。
在雪意峰上做的那个古怪之梦一直在心头挥之不去,直觉告诉曲寒星,那并不是一个幻梦那般简单。
忘念不知曲寒星为何这般问,但极认真地想了想,摇头回答:“在此之前,我并未来过悬天大陆。”
“哦。”曲寒星应了声,话音落地,长剑倏起。
剑名钧天,其势与天钧。
浩光从天穹上甩尾过,凌厉一划,直逼忘念。
忘念的弱点在何处,曲寒星早在同他相处的那些时日里,便有过推测和思索。
这人的金刚不坏身很厉害,无论劈、斩、刺、挑还是撩,都造不成实质伤害,哪怕把周身空气都抽光,亦不会窒息身亡。他看起来没有任何弱点死穴,但曲寒星曾歪打误撞过一次,故而琢磨出一处——他左手上那串佛珠。
虽说曲寒星想不通其中缘由,但还是冲着那处落剑,而当剑锋逼近时,忘念迅速翻腕,将佛珠避开了去。
这证明他的推测是对的。
忘念右手自下而上推出,一掌抵上曲寒星的剑锋,激起金戈相交之声。他看盯对面人的眼睛,语气显得格外复杂:“不知你是否知晓,曾有一侧传说,名为虎妖吞佛。”
“哦?”曲寒星挑了下眉,从他掌下收剑退开,重新挽起剑来,“难不成就是因为传说里我吞掉了你们的佛,所以你们要派人来杀我?”
“虎妖吞佛,并非吞掉佛本身的意思,而是指断掉佛的左臂右膀。”忘念摇头。
话毕,妄念收掌成拳,曲寒星手中钧天剑再起,两个人在同一时刻向对方出手!
他们谁都没有保留,使出十成十的力,因为对方是自己前行路上的拦路人,是一块顽固执着的巨石,无法用言语说服,只能劈开。
两人距离并不远,拳对剑,剑对拳,在夜空之下、寒风之中纠缠不停。
“断掉臂膀……”
曲寒星又想起那个梦,在梦里,他吃掉了那个撑黑伞的一条手臂,才得以从中脱困。这种梦应当是有一定寓意的,难不成,那人便是红焰帝幢王佛?
不无可能。
“你对我说过,红焰帝幢王佛之下便是三念,杀了你,大概就能实现这个传说了吧。”曲寒星在出剑之时说道,说着说着觉得这种说法错了,摇头改口,“哦不对,传说一般都是曾发生过的事,我现在要做的,是让这个传说重现。”
“我不会让你如愿。”忘念低声说道。
曲寒星凝视住他的眼睛:“但我偏要。”
对面忘念拳风又换成了掌,他有意将佛珠护住,这更让曲寒星注意上了,纵使舍了防御,也要去砍它。
渐渐的,曲寒星发现了佛珠的玄机,这似乎是忘念用来获取天地灵气的媒介,换而言之,便是他灵力回路的枢纽。
奇怪,这人的沟通枢纽竟然不是自身,而是佛珠?
曲寒星心下疑惑,却也不妨碍他愈发拼命地使阴招,去坑忘念露出破绽。他的剑术算不上太厉害,虽说如今境界提升,一身修为和灵力都称得上雄厚,可若是直来直往,占不了任何优势,再论消耗,也定然比不过忘念,自然要百般耍心机。
他暗中引导忘念,将战场转移到地面,借着如春深繁花怒放一般的凤凰火,同忘念周旋。忘念怎会看不出他的意图,当即要撤回,却被这人用黏黏腻腻的剑招给缠住。
这变成了一场真真正正的“缠”战。无论多不要脸的旁门左道,曲寒星都敢于使出,加上慢慢熟悉了一直从旁协助的孤山剑阵的落招规律,自行摸索出了聚雷之道,并揉混起凤凰火,径直砸向忘念的脸。
忘念一阵疾退,同时出掌迎击,掌风将凤凰火压成细微,孰料这时,曲寒星抬起了没有握剑的左手。
他引雷。
一道惨白的雷光混着巨响猝然蹿上他指尖,缠绕满整条手臂。雷电击打下,曲寒星整个人猛地痉挛起来,连脸都扭曲,而扭曲的同时,他霍然垂手,抓住忘念的手掌。
两人连成一个回路,雷电顺着曲寒星的手爬上忘念的手臂,他抓着他,死死不放。曲寒星咬紧牙关站在原地,另一只手再挽剑,勾起一团凤凰火,一把挑断忘念戴在左手手腕上的佛珠!
哗啦啦——
一百零八颗檀木珠掉落在地,不断弹起。曲寒星的剑也压了一下再起,将新的一道雷打入忘念胸膛。
为避免雷电流回,曲寒星终于放开抓住忘念右臂的手。这接连数道雷,也终于让忘念身上出现了伤口曲寒星后退一步,双手握剑,朝着忘念胸膛的伤,落下沉沉一击!
忘念被掀得往后趔趄,喷出一大口鲜血。他手指和胸膛也流血不止,滴答滴答落在燃烧着的凤凰火上,刹那间蒸腾成烟。
势已去,再无力回天。
“我早就跟你说过,用拳头打人,就等于把自己送到了别人拳头下,何况我用剑,打的范围比你远。”曲寒星喘着气说道,剑尖仍对着忘念,不敢放松。
忘念跌坐火光中,听见这话,艰难调整一番呼吸,道:“你果然很聪明。”他仰起头,语气里似有感慨,又有叹息。声音是虚弱至极,即使有意克制,却克制不住尾音发颤。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朋友。”忘念又道。
这人就要死啦,被他亲手杀死的。曲寒星暗道,忽然觉得心头有点儿发苦,他想说我也把你当朋友,但过了许久,只轻声道出一句:“抱歉。”
忘念的目光往下移,盯了逐渐被凤凰火烧成灰的佛珠好一阵,道:“我是被人丢弃到雪原上的,本没有修行天赋,是师兄为我做了一串佛珠,让我得以吸收天地灵气。”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曲寒星抿唇,嗓音低沉:“那希望你来世,不要再被人丢弃。”
忘念缓慢笑起来,视线抬高,重新看回曲寒星,道:“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你问。”曲寒星道。
“你的名字。”
“姓曲,名寒星。”
忘念轻轻“啊”了一声,将曲寒星的名字念了一遍,目光又高抬,落在天穹中。天上无星月,黑沉沉的,似一砚稠墨。
“寒星天外落,一曲辞相逢。”
“好名字。”
笑着说完,忘念闭上眼睛。
他坐火光中,陪伴经年的佛珠化成烟灰,想必再过一段时间,便能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