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潮来
释天松开伞柄。
黑伞旋转着升空, 越变越大, 将整个天空遮蔽, 但片刻过后, 猝然倾坠, 落地成塔,隔绝了荒原上所有气息音色。
连风都静。
萧满猛地挣扎, 把释天遮在眼前的手掰开,跌跌撞撞往前走了数步,继而转身, 握剑的手一抬, 见红尘直指对面之人。
这里没有光线, 一切昏黑朦胧, 可当释天打了个响指, 四周便生出光芒来——是灵石, 堆积如山,星星点点的光芒汇集, 照得此间亮如白昼。
也照亮释天的眼睛。他眸是琥珀色, 眼型狭长, 缓慢弯起,露出一个笑容。
“当年也是这样,你拿着剑来杀我。可你又打不过我, 落败之后一路南下,寻到当时最强的剑客,赠了他一剑。”
释天站在原处, 语气相当平静,平静得几乎成了温和,慢慢道来一段从前,将尘封的过往、无人可知的秘辛,不容拒绝地推向萧满。
“而我呢,辛辛苦苦把你找回来、将你封印住——你看,我从未有过杀你的想法,却是不曾料到,在之后同佛门的交战中,被那个剑客从背后偷袭了一招。”
“他完完全全领悟了你的剑,然后在你的剑中融合自己的剑意,把我一剑钉在了柱子上。”
话至此,他眼里的笑变淡,眸垂下去,摇头叹了一声。
“这真是一段不堪的过往。”
“那个人长什么样来着?啊,过去太久,竟是不记得了。不过头发似乎也是银色的,那眼睛呢,眼睛又是什么颜色?”
释天的语气充满了疑惑,眉蹙起来,陷入思索。
萧满对这种事并无兴趣,抓在剑上的手更加用力,冷声道:“何必我同我说这些。”
“和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当真不喜欢剑,以及被人拿剑对着。”释天抬起头,朝萧满伸手。
一点灵力自指尖点出,萧满的双手被骤然抬起、举过头顶,再被绑住,吊在虚空中。
哐当——
见红尘摔落在地。
释天重新笑起来,往前走了三两步,环住萧满的腰,道:“好了,这样,你就没法握住它了。”
这样的姿势让本就身受重伤的萧满更加难受,他快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感觉,孰料释天竟渡了些灵力到他体内,萧满冷不丁一颤,无法克制,咳出一口血来。
后背立时被冷汗打湿,连神识都开始模糊,浑浑噩噩间,他听见释天又开始说话。
“凤凰……”道出这二字时,语气不无遗憾,紧跟着又转为寻常,“这一族体质特殊,无法自行化解我的大日极上诀,看来要想别的方法帮你治伤。我本为你准备了另一具躯体,可惜现在已经毁了。”
“林雾?”萧满立刻察觉到他说的是谁,默念清心咒,强打起精神,将涣散的目光聚拢,深吸一口气,道。
“似乎是叫这个名字。”释天的话里带着些许不确定,旋即一甩衣袖,道:“不过他那般迫害过你,毁就毁了,死不足惜。等过段时间,我再为你重塑一具便是。”
释天用了“迫害”二字。只有在上一世,林雾等人对他的所作所为,才称得上是迫害。萧满眼瞳一缩:“什么意思?”
“是我不好。”释天又是一声叹,语气竟颇为自责,“放任他们选了这样一个人,害你前世以秘术自毁身亡。”
接着又有些无奈:“我也没想到,你会入轮回,更投生到凤凰一族去,成为他们最后的王族血脉。毕竟,他们和我们的关系,向来不如何。”
这话摆明了释天清楚他的上一世。萧满心念电转,很快明白了整个局,道:“所以从一开始,林雾就落入你们的圈套里了。”
“这如何能说是圈套?”释天的表情自然而坦然,“当初摘星客对他说得明明白白,他是自愿的。”
可按照林雾的理解,是他自己能够成为第二佛。萧满不欲同释天争论此,盯着他的眼睛,冷声道:“若我不曾转生,你会用禁术将我强行拉回来。”
“是。”
“现在的我,便是被你强拉回来的。”
“没错。”释天仍旧不否认,但语气里再度染上些许遗憾,“不过那时我能力不够,只能将你带回十三年前。”
萧满听完后垂下眼。
十三年前,他还不曾和晏无书举行合籍大典,但那一年,他已入了孤山。这样的时间点,于释天本人而言,并不有利。他是必然要在孤山拜师学艺的。
萧满有心深思,可一身经脉堵塞不通,体内更有大日极上诀作祟,疼痛万分,加之释天就在对面,几乎脸贴着脸,必须打起精神防备,根本分不出太多的神思去想重生时间上的古怪。
他面色极度苍白,犹如一片薄纸,风过就能吹碎,额上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淌成水珠,顺着侧脸弧线滚落。
释天抬指接住那一滴汗,轻轻碾碎。
“第二佛。”萧满低声呢喃。
“我的莲华游步王佛。”释天语气温柔。
又是一阵痛袭来,萧满喘了一口气,问:“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们是同修,从相遇的那一刻起,便形影不离。我们相伴千年万年,虽然生出过嫌隙,并各自从这世界中远离,如今我归来,将你一并带回来,你我继续在一起,不是理所当然?”释天笑着回答。
萧满偏了偏头,随后抬起,漆黑眼眸看定释天的琥珀色眼睛,道:“恐怕是你我同修千年万年,功法相辅相成,没有我,完不成你的‘大业’吧。”
他脸上没有血色,更没有表情,目光轻而冷。
“这人世凄苦,不该被改变?”释天问萧满。
此言一出,萧满便知他猜对了,漠然道:“却轮不到你来动手。”
“可我的愿望是帮他们脱离痛苦,这样不好吗?”
“不过是让他们成为助你登上顶峰的工具罢了。”
“他们能够转生,只要来世生出慧根,便能在我的佛之国内生活。”
萧满闭上眼,不再和他多说。释天亦不再开口。
塔内静了,唯余萧满忍痛时的喘息声。
这里同外界全然隔绝,不以烛火照夜,更不见天月星辰,难以计算时间的流逝。过了不知道多久,释天突然伸手,捏住萧满下颌。
“看来阿满仍是不愿辅佐我……算了,不能强求,我自己来取便是。”
言罢往前一倾,咬上萧满的唇,再挑舌。
萧满双手被缚住,经脉堵塞,灵力流转不通,根本无法抗拒。
他清楚地察觉到体内起了变化——有东西在流失,是多年来一直沉寂在身体某处,他从未发现,更不曾觉醒过的东西。
若说得准确些,当称作“功法”。
被乍然唤醒,还未适应这具躯壳,便顺着十二经游走起来,然后淌出。
这是在剥离。萧满忍不住闷哼一声。
释天却哼笑,往后退了些,看着萧满道:“晏无书是不是也这样对待过你?”
说的是亲吻。
“啊,真让人生气。”他又说,眼中浮现狠戾之色,“不过他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与此同时,荒野——
黑风黑云黑天,凤凰火依然燎原。
晏无书横剑,以迅雷不及之势向下一沉,再向外猛扫。地面层层翻起,带着熊熊燃烧烈火一道滚向半空,往去念和释天分魂面门砸去!
凤凰火炽热,可这一剑冷得可怕,空荡地面,剑风过后寒冰立结,刹那间爬满那两人脚底。
可他们避得快极了,两道人影左右一闪,各自躲过,尔后踏入虚空,自上而下,朝晏无书落掌落刀。
晏无书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持剑的右手挽出一道剑花,将腿一迈,朝前行去。
“这里交给我们,你去救萧满。”
声音响在左后方,说话之人是别北楼,眼蒙白缎,手持六弦琴,从远处赶来。他在说话时便挑起一根琴弦,话音落地,空弦音起,灵力作刃,同释天分魂的刀相撞。
亓官道人出现在晏无书右侧,沉沉接了个“对”字,将拂尘一扫,打出一道气劲,和去念的掌风对上。
晏无书偏头瞥了别北楼一眼,没说话,可谁都能读出他的意思——你如今不过太玄,无论对上他们两人中的谁,都只有死这一个下场。
别北楼的面容并不平易近人,气质自有疏离之意,但眉峰惯来三分蹙起,又平添些许悲悯,此刻眉舒展了,一脸淡然:“我是这几百年里,唯一经历过飞升的人,之所以回来,就是为的这一刻。”
淡然之中,甚为坚决。
和忘念交手的明溪真人退至此处,抬手一抹脸上血痕,急急冲晏无书道:“说得对,你快去,这里由我们拖住!谁知道释天会利用萧满做什么!”
她都不愿喊“红焰帝幢王佛”这样的尊称了。
“定要打破那座塔——我们之中,也只有你能打破它。”亓官道人沉声道,“那座塔是一个巨大的阵法,有它在,他们所有人的速度和伤口自愈力都提升了!”
他们三人分别同敌方三人相对站立。
晏无书垂眸看了眼手上的剑,低低“嗯”了一声,向前走出一步,速度看似缓慢,但一步之后,已然走远。
可他和那座塔之间的距离并未拉近。
晏无书索性不再走。
他抬剑指天。
一声雷响,四方地动,八面潮来。
然后抬眼。
雷光交错,裂缺长天。
江河倒流,灌入旷野,浩荡如山。
再落剑。
漫天的雷砸落,翻涌的浪砸落。
轰隆——
一刹吞没高塔。
晏无书剑指青塔,声音不带任何感情:“把人交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