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空间开阔,又有春风吹拂,血腥味消散得很快,但是北燕权贵们不敢大意轻忽,一个个规规矩矩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陆沉稍稍放缓语气道:“我很清楚你们的底细,虽说没有几个好人,但是勉强能够接近我朝陛下设定的标准。也就是说,只要诸位不再痴迷不悟,犯下人神共愤的罪孽,大概不会落得砍头的结局。”
王安便领头道:“叩谢陛下隆恩!”
陆沉又道:“不过陛下近来有些烦恼,因为边疆这两年战事不断,朝廷入不敷出,国库几近干涸。陛下爱民如子,委实不愿摊派赋税增加大齐子民的负担,但是没有银子怎么打仗?诸位,本将今天不得不跟你们诉诉苦,顺便打打秋风,期盼各位巨富能够慷慨解囊,襄助大齐边军一点军饷。”
众人心情悲苦,早就知道陆沉杀鸡儆猴来者不善,只是在亲眼看过那些血淋淋的人头之后,没人敢巧言搪塞。
场间一片沉默,显然谁都不愿做这个出头鸟。
陆沉亦不着急,点名道:“王相意下如何?”
王安早就在等这句话,当即施展在北燕朝堂上摸爬滚打近十年的修为,故作畏惧地说道:“陆都尉发了话,罪臣岂敢不从?翟林王氏愿出纹银二十万两,以资大军使用。”
陆沉轻笑道:“王相不怕将来景人怪罪?”
王安艰声道:“陆都尉没有直接派兵去鄙宅取用,罪臣怎敢不识抬举?”
旁边那些北燕权贵不禁心有戚戚焉。
然而陆沉神色一冷,幽幽道:“二十万两?王相,你打发叫花子呢?”
“这……这……”
王安讷讷,在旁边那些人看来,他似乎没有想到这个年轻人的胃口这么大,二十万两雪花银都不满足。
翟林王氏虽然根基深厚,但家资大多是各地的田产和铺面,京中大宅存银不算很多,二十万两不是一笔小数目。
旁人无不心生同情,可是这个时候没人会站出来替王安解围。
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您可是北地第一门阀之主,还是自个扛着吧。
陆沉缓缓道:“这段时间我没有惊动伱们,只是想查一查你们的底细,一查才知道难怪北地民不聊生,原来银子都跑到你们这些人手中。翟林王氏传承五百余年,居然想用二十万两打发本将,王相,莫非你是觉得虞荩臣一个人在下面很寂寞,你想下去陪他?”
虽然明知陆沉是在做戏,此刻听到他冷厉的语调,王安亦不禁遍体生寒,连忙躬身道:“恳请陆都尉说出一个数目,王家必定竭尽全力。”
陆沉道:“既然是劳军之用,也不好让你倾家荡产,五成浮财便可,王相可愿否?”
王安脸色苍白,额头上汗珠密布,颤声道:“王家……王家愿献出六十万两犒劳大军。”
其他人无不紧张兮兮地看向台阶上的年轻人。
陆沉似在计算,片刻后说道:“王相还算厚道,没让本将失望,也保住了你们王家子弟的性命。”
王安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垂首道:“多谢都尉体谅。”
陆沉笑了笑,稍稍高声道:“李承恩。”
“末将在。”
“你带人挨个记录,广场上有一个算一个,让他们每人都说出捐献军资的具体数目,不管是一百两还是十万两,只需要记录便可。至于这个数目是否符合五成浮财的标准,你不用理会,本将相信这些老爷肯定会体谅咱们大齐朝廷的困难。”
“遵令!”
李承恩强忍着笑意,随后便带着麾下悍卒去统计数额。
在场众人神情苦涩,然而在亲眼见证陆沉对王安的敲打之后,他们哪里还不明白,这个年轻人早已摸清他们的底细。
虽然陆沉掌握的数字不一定十分精确,可是谁敢拿着阖家老小的性命去赌?
罢了,五成就五成,总好过阖族尽丧一无所有。
台阶之上,宋世飞等人望着陆沉的眼神仿佛在看财神爷。
陆沉忍俊不禁道:“诸位兄长,这笔银子咱们可没有权力擅自动用,得交给大都督统一处置。”
宋世飞嘿嘿道:“这是自然,其实我也没有想过打这笔银子的主意。陆兄弟,如果景国皇帝愿意拿战马交换俘虏,到时候能不能分给我几百匹?”
段作章笑骂道:“你们飞云军历来都是步卒,要战马做什么?”
宋世飞瞪眼道:“我就不能弄一支斥候游骑?上次雷泽大捷,缴获的战马都被大都督藏了起来,我老宋死皮赖脸才要来五十匹,险些被大都督揍了一顿。”
陆沉便笑道:“只要陛下和大都督同意,到时候我送你五百匹战马。”
虽然他话里埋了一个钩子,但是宋世飞很清楚这个年轻同僚的性情,登时喜笑颜开,搓手道:“就这么说定了!往后陆兄弟有事吩咐,我老宋绝对不皱一下眉!”
众人皆笑。
广场上一片凄凄惨惨戚戚,这边却是欢声笑语不断。
约莫一炷香过后,李承恩快步跑来,神色无比激动地说道:“禀都尉,城中世族捐献军资的数额已经统计完毕!”
陆沉淡然道:“多少?”
李承恩的声音微微发抖:“合计一千三百七十五万两!”
纵然知道这个数字肯定不会低,宋世飞和柳江东亦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就连一贯沉稳的段作章都神色大变。
一千三百七十万两是什么概念?
建武十三年,也就是去年齐朝的全年赋税收入折银一千六百余万两。
这几位武将自然不知道朝廷的收支情况,但是他们仍然明白这是一个极其恐怖的数字。
换而言之,河洛城中但凡有资格称为大族的宅邸,光是浮财就有两千七百余万两,如果将这笔银子全部带回淮州……
陆沉望着三人突然变红的眼睛,冷静摇头道:“诸位兄长,涸泽而渔不可取。再者若是太狠了,将来消息传出去,我军往后北伐会寸步难行。今日我们定下五成的标准,一者在他们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二者算是对他们当年背叛大齐的清算,不管对哪方都能有个交代。”
段作章最先清醒过来,叹道:“陆兄弟言之有理。”
宋世飞惋惜地咂舌道:“便宜这帮龟孙了。”
陆沉笑道:“凡事过犹不及,如今这个结果已经可以在陛下和大都督跟前有个完美的答复了。”
一句话便让余下三人的心思再度热切起来。
西路军强攻河洛是陆沉的决定,但他们三人作为掌军大将没有劝阻,等于是共同进退一起承担风险。
克复河洛的意义在短时间内无法完全呈现,主要是提振齐朝内部的民心士气,但是他们都知道陆沉早就决定避免与景军决战,逗留一段时间便会南撤。
如此一来,这场大捷似乎少了点胜利本该有的意味,仿佛这一路攻城拔寨只是单纯彰显淮州军的实力。
但是眼下有这一千多万两雪花银打底,而且不会对将来造成恶劣的影响,他们身为决策的参与者自然可以将腰杆挺得更直。
“各位兄长,接下来我们仍旧不能大意,何时撤、如何撤以及和景军的谈判都是非常重要的问题,希望你们可以配合我。”
陆沉面带笑意地说着。
三人当即表态道:“我等定然唯你马首是瞻!”
段作章又道:“陆兄弟,我们大概还要等多久?”
陆沉稍稍思忖,旋即转头望着遥远的北方,淡然道:“那就要看景朝皇帝有没有解决内部矛盾的手腕了。”
……
大陆北方,景朝大都。
皇宫,上书房。
景帝坐在御案之后,桌上从左到右摆开三张信纸,上面是庆聿怀瑾的笔迹,内容则是陆沉逼迫她写下的景齐和谈条件。
堂下站着十余位大臣,排在右首第一位的男子身材魁梧姿容雄阔,正在滔滔不绝地表态:“陛下,南齐这三个条件简直没将大景放在眼里。那个劳什子和平盟约完全是在胡扯,大景有什么必要跟南齐订立盟约?如今赵国已经平定,我朝大军蓄势南下,正要扫平江南之地,河洛更是必须收回来,这盟约不是给我朝自身增添束缚?”
“再者,如果按照南齐陆沉小儿提出来的分界,岂不是意味着我朝要将当年打下的疆土吐出去?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陛下,当年为了打下那些疆土,我朝儿郎伤亡惨重,万万不可因为常山郡王的宝贝女儿就拱手相让!”
“至于那最后一条,虽然臣依然觉得不妥,但是只要常山郡王愿意拿出自己的家底去换回永平郡主,臣也不好多说什么。”
此人便是大景北院元帅撒改,他出身于景廉族内部几大贵族之一的辉罗氏,本名叫做辉罗野金,成年后给自己改了一个名字,撒改在景廉族土语中是恩惠之意。
景帝的目光从桌上移开,看向撒改道:“说完了?”
撒改老老实实地点头道:“臣说完了。”
“朕知道了。”
景帝语调平淡,然后便没有了下文。
其余大臣尽皆恭敬肃立。
这时只听得外面的火者跪地说道:“启奏陛下,常山郡王求见!”
景帝目光微凝,淡淡道:“准。”
片刻过后,一位身着朝服、风尘仆仆的中年男人走进上书房,他便是大景常山郡王、南院元帅庆聿恭。
景帝抬眼望去,只见庆聿恭面容沉肃,与以往略有不同。
个中原因不难猜测,景帝的目光再度落在那三张信纸上,看着庆聿怀瑾娟秀的笔迹,这位短短十余年便整合景廉族内部各种势力的君王面上古井无波,心中悄然泛起一抹好奇。
他想知道,庆聿恭今日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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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