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我太累了,”玛丽直勾勾地瞪着地板上的蛋液,安妮迷惑地看着她,然后蹲下身去试图将那些还未曾完全打碎的鸡蛋捞回到纸盒里——玛丽抓住了她“我太累了”她重复道:“让它去,别管这个。”
“但是玛丽”
“我说不要弄了!”骤然提高的声音不仅仅让安妮讶异地睁大了眼睛,就连玛丽也被自己吓了一跳:“好了,我说不要弄了。”她放低声音,手指轻微地用力:“我会处理的,你现在回房间去。”她顿了一顿,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语气和用词仍然在冷漠和暴躁之间徘徊。这样不对,玛丽对自己说,你和这个孩子已经相处了一年有余,她聪明,漂亮,听话懂事,身世凄惨引人同情,你了解她,熟悉她,你不该只因为一个只不过见过一两次面的新邻居以及新老师对你说了通奇奇怪怪的话就开始怀疑可怜的安妮?!——或许正如她之前所想的,安妮推荐给她的香料和菠菜汁不过是一种巧合。这个孩子固然早慧,但她的知识暂时还只能来源于网络和图书馆,她很有可能对这两种食物所能造成的危害一无所知(它们的益处倒是一直被广为流传的)——毕竟在今天之前就连玛丽也不知道香料和菠菜会对孕妇有害——还未必真的有问题呢,不管怎么说,医生的忌食清单上也从未出现过它们的名字。
安妮看起来有点迷惑,但正如之前的每一次,她毫无异议地服从了。
玛丽看着安妮走出厨房,现在她不得不挺着一个坚硬硕大的肚子来拾掇地上的一片狼藉,这可真是不容易,鸡蛋是种奇怪的东西,它很难被弄干净,而且残余的部分很快就会散发出恶臭,招来苍蝇和蟑螂。她弄了足足半个小时,才勉强让厨房的地面踩上去不再有粘糊糊的感觉,等她把其他的东西放进冰箱、玻璃罐子或储物柜,一一安置妥当之后她发现自个儿的脊背和腰冰凉坚硬的就像块大理石塑像——她把拆下来的包装纸捏在手里,慢吞吞地回厨房的桌子旁,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如果是平时,她会让安妮为自己揉揉肩膀,可是今天玛丽压根儿没想到这回事,她的脑子一团糊涂,需要好好整理一下她甚至想要给远在千里之外的丈夫打电话,她从未如此想他,她需要他在身边不过终究也只是想想,因为明天晚上肯特先生就能到家,并从这一天开始休他的四周带薪产假。
“快回来,”她在心里说:“快回来。”
正如她自己所说的,她太累了,就算是坐在冰冷的厨房里,坚硬的椅子上,她的全身,从眼皮到手指仍然在不断地下坠她几乎就要睡着了,但一个细微但突兀地拉拽动作把她一下子从混沌中惊醒了过来,厨房昏黄的灯光下,安妮的琥珀色眼睛就像金子那样闪闪发光,细小的手指弯曲着插入玛丽的手心。玛丽本能地先是收拢手指,手心里凹凸不平的触感提醒了她,她举起手,才发现以为早就丢进垃圾桶的包装纸还被自己紧紧地握在手里。又过了几秒钟,她才进一步地明白过来——安妮是想帮助自己把垃圾丢掉。
“谢谢。”她说。
安妮欢天喜地地接受了这个小任务,做完后她跑到水槽边洗了手,擦干,玛丽听到她的鞋子在地砖上咯咯的响,她走到玛丽身后去了,玛丽的肩窝上搭上了两只小手,小手带着潮意,有点凉。
玛丽的身体紧绷起来,她控制着自己不要逃开,这可太傻了,但她怎么也遏制不住那份莫名其妙的怀疑和忧虑不管那双小手怎么殷勤,她的身体一直没能放松下来,安妮似乎也已经觉察到了,她停了手,然后将两条白皙的手臂伸过玛丽的肩膀,孩子幼嫩的,光溜溜的,散发着牛奶味儿的面颊从后面贴近了玛丽的脖子,她说话时候散发出的热量掠过玛丽的鬓角。
“我们要给小猫什么?”她问。
“毛线球。”玛丽干巴巴地回答道。
“我们要给小狗什么?”
“肉骨头和散步。”
“我们要给小男孩什么?”
“弹弓和青蛙。”
“我们要给小女孩什么?”
“无数的吻和甜蜜的拥抱。”
安妮从椅子后面转了出来,她小心翼翼地侧着身体,以免压迫到玛丽的肚子,她在索求奖励——玛丽犹豫了一会,伸出手臂,抱住了她。
这是一个曾经很讨玛丽欢心的小游戏,性情方面更像个小男孩的多洛雷斯从来不会和她玩娃娃或者这种“酸溜溜”(多洛雷斯语)的文字游戏,直到安妮出现在这个家里——养母女的头颅彼此轻轻摩挲着,玛丽闭上眼睛,她依然清晰地记得第一次和这个孩子彼此拥抱和亲吻的感觉,那就像是含着一块巨大的、温暖的,甜美的,永远不会融化的棉花糖。她想要再次找回这种感觉,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
“多洛雷斯在哪儿?”
安妮的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她出去了,”她离开养母的怀抱,甜美如常:“我看到她穿着直滑轮鞋出去的,应该就在附近,要我给她打个电话吗?”
***
大概六点差十分的时候,玛丽被一阵又一阵固执的胀痛弄醒了,她眯着干涩的眼睛抓过摆在床头柜上的电子钟看了看,骂了一句,从床上艰难地爬起来。
她没有穿那种孕妇特制睡衣,就这样赤/裸着身体一步一步地挪进浴室,她也没有开灯,几乎是闭着眼睛摸索到座便器的位置,然后把臃肿不堪的身体直接丢到据说是丝绸的马桶圈上去——家里没有男性的好处大概只有这一点,她不用在这种时候还得记得放下马桶圈——她坐在上面,双手捧着肚子,双腿分开,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但除了疼痛一次强过一次之外,她什么也没能等到,玛丽。肯特感到极度的疲倦,她渴望回去睡觉,但该死的“**”不允许她就这样安安生生的走开,它反复碾压着她的直肠,在里面快活地溜达,偶尔在“门口”露一露头,却怎么都不肯下来。
玛丽不知道自己究竟等了多久或说被折磨了多久当第一块滚热的固体从她的身体里掉落下来时,她差点就要高呼“感谢上帝”了。
一旦开了头,就停不下来,玛丽随即惊恐地发现,除了那些她亟需抛弃的还有大量的温暖液体正从自己的双腿之间喷涌而出。
她不顾一切地挣扎着站起来,打开了浴室的顶灯,玛丽低下头,巨大的肚子让她无法弄清双腿之间的情况,但她能感觉到有东西沿着自己的腿往下流,她颤抖着双腿站在哪儿,透明的,光亮的液体正在迅速地形成一个平面的圆形。
蛋打破了。
***
曾经的安东尼。霍普金斯医生,现在的克劳德。史特莱夫先生对玛丽。肯特预产期提前的消息一点儿也不吃惊。
事实上,他甚至对玛丽。肯特有着那么一点好奇,这是一个健康的有点过分的女性,他确定,连续六个月,近二十几种香料为主要调味的一日三餐和成加仑的菠菜汁似乎未能对她造成什么显著的伤害——至少在表面上,如果他保持沉默的话。或确切点说,如果安妮。肯特从一开始就能足够狼地不去耍弄她的那些小聪明的话,他是非常乐意做一个沉默的旁观者——不幸天天,人人,每处都有,不少玛丽。肯特这一个。
他和撒沙都很喜欢这里,他们不喜欢所谓的节外生枝或起什么不应有的波澜,如果可能,史特莱夫父子会在第十九区住上最少四年。
这个消息是博罗夫人告诉医生的,因为前者必须赶到肯特家去照看安妮和多洛雷斯,好让正从千里之外的哈盛顿特区赶回来的肯特先生直接去医院,但她正好有份有关于圣托马斯暑假拉丁语班的紧急报告需要尽快处理——现在只好把它转交给负责这个暑假班的史特莱夫。
据博罗夫人说,玛丽。肯特的情况并不怎么好,她好像在羊水囊破裂之后还因为紧张或其他什么原因昏厥过一会,当时身边没有其他人,等她清醒过来打电话求助的时候,羊水差不多已经流失殆尽,所以虽然已满三十七周,但医生仍然代替她决定进行剖腹产手术。
上午十一点左右,医生已经将拉丁语班的紧急事务处理完毕,博罗夫人再次打来电话,这件事儿的后续问题也许还需要史特莱夫接手。
玛丽的孩子已确定罹患缺氧缺血性脑病,部分面部,手指畸形,还有其他一些可疑状况需要进行详细检查才能得知——基本上都是负面的,玛丽还未醒来,得知了这一坏消息的肯特先生打来电话,他不希望安妮和多洛雷斯到医院来,博罗夫人只好继续呆在肯特家。
史特莱夫先生放下电话,通过电邮和暑假拉丁语班的另一个老师约定了会面的时间、地点,而后拎上一个草编的手提篮,走进环绕着房屋的小树林里。
除了必要的修剪和除草,他没有动过房屋附属的花园,但在周遭的小树林里,他开辟一条瘦长的带型平地,在里面种了不少自己喜爱的植物,其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可食的。
欧芹、茴香、薄荷、迷迭香、罗勒诚如列奥那多。迪塞尔。皮耶罗。达。芬奇所描述的:豌豆适于与香草一起煮出各种口味浓淡皆宜的菜肴,奶酪、糖和肉桂皮,铺着一层新鲜的"布提洛"(butiro)奶酪片、鸭胸肉片和鹅肉片的米饭口感丰富且鲜美异常,鼠尾草、迷迭香和剁碎的欧芹根的红鹰嘴豆浓汤总能恰到好处,未成熟且略带酸味的葡萄制作的酸果汁与它们配合起来可谓相得益彰,甜美可口、色泽洁白的杏仁蛋白糖馅饼则是整道餐点的点睛之笔——一顿真正的,源头可直接追溯至十五世纪佛洛伦萨的美味佳肴。
“意外的丰盛,”撒沙高高兴兴地坐到餐桌前,他现在的胃口越来越好了,父亲的手艺也愈发精湛:“有什么值得庆祝的事儿?”
“说不上值得庆祝,只能说是听到了一个好消息,”史特莱夫用一个漂亮的银碟子为撒沙舀了一大勺米饭:“不过我估计,”他盯着一片鸭胸肉说道:“整件事儿才算是开了头。”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