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干而尽。
方轻霞不会喝酒,因不受人理会,受了闷气,便为显江湖气派,一口气喝下去,另一股热气上升,到了胸臆,变成了豪气,到了脑门.成了傲气,再沉淀到喉头,转而成了火气,脱口道:“我知道,你们杯酒言欢,一忽儿打得你死我活,就像你杀那只大鳄鱼一样。”
她一番话说得像点着了火的烈酒,比喝下肚里去还要痛快。
当她说到最后一句的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场中两大高手,一个已抓起桌上的剑,一个的剑已从袖中拔了出来!
柳焚余和项雪桐两人本来是隔着张石桌,方轻霞坐在柳焚余侧稍后一点,亭内光线暗淡,面目都看不清楚。
但在这刹那间,亭内只充塞着剑风的尖啸,交织着剑芒的疾闪。
方轻霞张开了口,要叫,但声音已被亭内的剑气割裂;想退,但退路已给剑光斩断。
这刹那间,亭外的人不知道亭内发生了什么事。连方轻霞也不知道谁胜谁负。
剑风忽止。
柳焚余和项雪桐依然隔着石桌,在黑暗里无声息,桌上酒菜依然。碟子也未打翻半个。
隔了半晌,只听微微一响,方轻霞一颗心几乎掉出口腔,又听啪的一响,这才注意到靠近柳焚余的桌沿上,滴了一滴又一滴的鲜血,由于暮色昏沉,那血是沉褐色的。
血是从柳焚余身上淌下来的。
方轻霞想尖叫,但用手按住了自己的口。
良久。柳焚余道:“项兄,好剑法!”
只听“啪”的一响,项雪桐的剑,又搁在桌子上“你的剑法比我快,只是,你似受了内伤。”
柳焚余涩声道:“所以,你刺中了我。”他的语音无限疲倦。
但他话一说完,行动却比隼鹰扑兔还迅猛十倍!
他左手挽住惊惶中的方轻霞,右剑闪起一蓬强烈的剑芒,直扑出去!
刹那间,他掠出凉亭,脚未到地,已受到来自凉亭上、花叶间、山石后的三处袭击!
三个袭击者都在半途中断。
那不是他们放弃袭击,而是在柳焚余的剑下猝失去了性命。
柳焚余俯身急行。
他左手仍拉着方轻霞。
就在这时,土里、树上。人影。刀光、射起、扑下,一连串的攻击。
柳焚余并不把这些攻击放在心上。
他把四分心神,放在那一直留于凉亭里,默坐不动的项雪桐,另三分心神,放在照顾方轻霞身上,只用了三分力量去应付这些埋伏。
这片刻间,他挨了一刀,杀了七个人。
但仍是前无去路。
前面仍是刀光。
他不怕刀光。
他的剑光飞起,迎向刀光。
他怕的不是刀,而是凉亭内那把放在桌上的剑。
立时又有六人修呼倒下去。
可是一把青铜鉴,在剑光之中坠入,无声无息地刺向柳焚余背心。
方轻霞惊得叫一声,一刀格住铜鉴,手腕一震,蝴蝶刀几乎脱手,但铜鉴也被格坠开去。
这时柳焚余的剑,已飞卷回来。
持铜鉴的黄脸汉子闷哼一声,中了一剑,却退得更快!
柳焚余也不追击,仍然前行。
前面已经有路了。
踏着敌人尸骨闯出来的路。
血路。
柳焚余又杀了四个敌人,腿上又挨了一叉,才跟方轻霞逃了出来。
他掠上树,又落在官道上疾行,随后拉方轻霞隐伏在草叶中。不久又急驰在小径上。这时,一弓眉月已经挂在天梢,夜黑得那么坚定,所以月亮的轮廓更加分明。
柳焚余回身问:“你说,你要去哪里?”
方轻霞看见他身上染着灰黑,知道那是血,这样流下去足以把一个强人的精力流光,心慌意乱他说:“我”
柳焚余扬起一双眉毛,脸上似笑非笑地道:“你还是要找你爹爹是吗?”
方轻霞实在不知怎么回答,真想说出:我跟你天涯海角,逃了再说柳焚余见她迟疑,便说:“好,我们回宝来城去。”
方轻霞至多以为他会带她先赶去红叶乡,没料到反而跑回去那险地,惊道:“回去?怎么行!今天的祸还没闯够吗”
柳焚余一手扯下一片袖子,用牙齿咬住布块,一双脚踏上岩上,就这样包扎伤口,一面道:“他们不会想到我们回去,我们就回去。”
方轻霞看着月下的柳焚余包扎伤口不吭一声的狠劲,心中无由地一阵激动,觉得江湖上的好汉,全不似自己以前所想像的诗、歌、画、舞,而是一只狼,在月下舔伤口,马上就要再会追捕他的猎物。
方轻霞嗫哺道:“刚才是不是因为我?”
柳焚余淡淡地道:“如果你不叫破,项雪桐纵然出手,也不坚决,就算他趁我护你而能刺中我一剑,也难保不被我所伤不过。”他望着方轻霞,笑笑道:“要不是你及时挡开那把铜鉴,我现在只怕早已走不动了。”
方轻霞觉得他的讽嘲和赞谢等的语气都是一样漫不经心似的,那一双眼睛深了进去,在眼皮折叠中间闪亮着,像两颗嵌在凹岩里的明珠,看着自己,也似并不怀好意。这跟她想像中一双说温柔就有多温柔的眼神并不一样。她觉得心流意乱,想起一个刚才就纳闷的问题像在大海里抓住一块浮木,冲口问出:“那家伙既然占了上风却为何不迫杀出来?”柳焚余嘴角抹上一丝笑意。
“我开始也不明白。”
柳焚余带方轻霞杀出重围后,那使铜鉴的麻脸汉子跄踉走入亭中,喘着气道:“公子,你,你为何不出手?”
项雪桐神色修然。
“酒。”
他只说了一个字。
“酒?”那汉子并不明白。
“他对调了酒杯。”项雪桐艰辛地道:“他受伤在先,又分心照顾那女的,所以被我刺中了一剑。可是我饮了自己的毒酒,也支持不住了,故意把剑放在桌上,他不敢再拼,只有杀出重围。”
那汉子惊道:“那毒”
项雪桐捂胸道:“我自己下的毒,自然解得了,不过,那就由他走吧”
汉子道:“看来,姓柳的也不肯定酒中有毒了。”
项雪桐惨笑道:“当然,否则,他早就杀了我才突围的。”
汉子的手自左胁伤处挪开,脸呈痛苦之色:“可是,这样教那家伙走了”说到这里,痛哼出声。
项雪桐却惨笑道:“没什么,老萧,有哪个人,逃过我们第一次,再逃得过第二次的?”
老萧笑了。
他是流着血笑的。
他知道有项雪桐这句话,他的血决不致白流。
他也是个杀手,不是姓“萧”而是姓“老”名字叫“老萧”
杀手“老萧”是“富贵杀手”项雪桐麾下头号杀手,而老萧也在遇到项雪桐之后,不再独自杀人,甘心当他的部下。
这时候,柳焚余与方轻霞已迫近了宝来城。
他们已穿上佃农衣服,乔装打扮。
他们两人这身衣服,当然是柳焚余强抢来,方轻霞要柳焚余留下银两,柳焚余答应,独自走去草叶里交给两个被剥光衣服的农夫。
柳焚余再走出来的时候,脸色有些微白。他每次杀了人之后。除了更潇洒外.跟平常全无两样,只有一个例外,就是脸色特别白,这跟一些看上去三贞九烈冷若冰霜的女子与人发生关系后,脸颊抹上两朵艳红,或者,口唇特别湿润的反应是一般的。
他们向来路疾行。
路上有很多经过化装的高手,赶赴红叶乡,这些人,柳焚余认得出,有“飞鱼塘”的,有番子,也有各门各派的。
只是他们都没有注意马连坡大草帽下粗布衣的柳焚余和方轻霞两人。
因为他们决不会想到柳焚余居然会蠢到往刚逃出的虎穴里回闯。
项雪桐派出的人马,一直找不到柳焚余的踪迹。
直到第二日夜中,项雪桐手下一名重要杀手“非人”黔娄一屈,打马赶回宝来城查有无发现敌踪之时,疾驰过一片田野之际,忽嗅到血腥味。
他一闻到,即停,下马,搜索,以极快的速度发现了一对死去的农人夫妇。
他觉得大有蹊跷。
一个时辰后,项雪桐也到了这里。
他推开洁白的袍褶,蹲了下去,仔细察查了两人的伤口,脸色铁青他说了四个字:“我们错了。”
然后他对另外一个极得力的杀手“秋叶”危小枫下令:“马上叫全部人口来,柳焚余还没有离开宝来。”
危小枫得令而去。
一向都离项雪桐最近的一名亲信杀手穷计问:“公子肯定是柳焚余杀的?”项雪桐谈淡地道:“除了柳焚余,有谁像他那样需要隐瞒身份,还有这两件破衣服的!”
穷计恍悟道:“要是这两人还活着,那么,只怕我们连他伤势有多重都可以知道了。”
他笑笑又道:“柳焚余并不笨。”
“绝对不笨。”
——如果柳焚余是笨人,那么,一直找不到他行踪的人岂不是更笨?天下间只有真正的笨人才会说自己的敌手笨,或者骂以前崇拜过的人愚呆,其实如果自己的劲敌笨,自己岂不差劲?全盘否定过去崇拜的人,自己在那时岂不是瞎了眼?
只有穷计才可以问项公子这么多问题,项雪桐通常都会不厌其烦的回答。
要是别人问,结果就不一定一样了。
说不定项雪桐不回答,而是给他一剑。
项雪桐回答穷计的问话,因为穷计只能在他安排下成功地杀人,脑袋奇蠢。
每个聪明人都喜欢身边有些蠢人,而且,每个聪明人做的些得意事,总希望有个学不到好处的蠢人明白他成功之处
穷计就是这样一个被选中的蠢人。
他外号就叫做“蠢材”
从来没有人敢轻视这个“蠢材”因为这个“蠢材”杀人;一百个聪明人也敌不住。
可是项雪桐如果要派手下去以最快速度办成一件事,他绝对不会派穷计去。
他一定会调危小枫、老萧、黔娄一屈三人,正是“富贵杀手”项雪桐能够“富贵”的主要原因。
柳焚余进入这宝来城,却不往城中,而是向城外偏僻的溪谷行去。
宝来的河床一带;有极丰富的温泉口,附近人家,有民房改装成十不像的小客栈,多是方便旅客,又算是不暴殓天物,定是想赚完老天爷赐赏的钱。
阳光照在山腰和山顶,金黄的一片,山谷和溪边的房屋却在山影里,一片阴凉,仿佛山那边是褪了色数十年前的往事,这边是浸湿了的未来,中间没有过渡和衔接。
河床潺潺溪水流湍着,浅得刚够濯足,溪石上冒着白烟,那是温泉。
小客栈的胖妇人一早招徕哈腰。希望这一对来客能住在她的室号中。
——虽然看去,两人衣服是寒碜了一些,但是这样标致的对人儿.必定是背着家里来幽会的,这样的客人,纵会穷也不会缺了赏钱。
这样子的小客栈连绵倒有数十间房子,溪谷中两步宽的石头也横了木板子。穷乡里的狗见了陌生人也要摇尾巴,只有在跟小狗抢食时才糊着嘴,猫难得没老鼠抓,只好伏着去掠扑小溪,到不热的冷泉旁抓小鱼,或者到茅草顶上晒太阳。
柳焚余选了胖妇人这家。
这家并不比别家舒适,但窗外是溪流,环石在上宁成一圈清澈的水,对岸是地上铺了层厚厚的山枫叶的山坡,门前养着没有见过场面的鸡和鸭,还有几口乍看以为是箱子的大猪。
方轻霞睁着美丽的眼睛,问:“为什么?”
柳焚余道:“如果有人从前面来,难免惊走鸡鸭,如果从后面,叶子会有声音,而且,还有一道温泉口在后窗的溪里,半夜里一脚踩下去,以为是冷的,定要吓一跳。”
方轻霞想到那可笑的情形,忘了如果真有来人那是身处险境,噗嗤一笑,道:“我不是问为啥选这家,而是问为什么来这里,我们不是去城中吗?”
柳焚余伸出一双手指,在方轻霞脸前摇了一幅,道:“城里危机四伏,我去找你爹,你,不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