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昏沉,残阳如赭。
幢幢的坟冢间,飘飞着元宝冥纸的灰烬,干草被风吹起,像雨丝般飘着,又打滚着,跟地上其他干草结成一团越滚越大的枯草团。在远处传来的隐隐狼嚎中随风起伏,在暮色中看去,就像一个无骨的人穿着宽袖大袍在荒冢间忽隐忽现。
这样的残景,这样的荒漠,连初升的新月,也徒添野犬声的凄寒。
墓园里,有一个人在扫墓。
他穿着黑袍,从背影看去,双肩削得像两座孤峰,直耸双颧。
这人白发苍苍,几根发丝,敢情经不起秋风拂扫,已飘飞出去,与枯草团渗合在一起。
这人虽在扫墓,但没有扫帚和箕畚。
这老者根本就没有动过手。
他是用一双脚在扫墓。
他在一座墓前,把飘过未的枯草、落叶,都扫了开去,他双脚看来轻飘飘不着力的扫着,但在难辨事物的寒暮中,竟没有一根草一张叶子能飘入这墓冢的范围里。
这墓冢也没有甚么特别,如果有,是在墓碑上刻的字,多少跟一般墓碑不一样。
碑上刻着七个字:“埋剑人埋骨之所。”
扫墓老人双脚扫去落叶和草,但上身丝毫不动,他站在墓前,谁都可以知道他正面向着坟墓,在喃喃地说着话,偶尔还在风的呼号里传送了叹息一二声。
然而这些对于那一男一女来说,已经足够辨认出老者的身份了——尤其是当他们在深黯的暮色中分辨出碑上七个字的时候。
那一男一女,背后都悬着一把长而深青色的剑鞘。
那男的虎背熊腰,五官轮廓,隐似一尊石雕。那女的极为白皙,以至在暮色昏冥里看去,像暮色中一朵幽幽的白花,曲线极其柔美清绝。
那对男女看清楚了墓碑上的字,互点了点头,男的往“扫墓老者”左边第三座墓碑,女的往“扫墓老者”右边第三座墓碑走去,各自亮出了火折子,在寒风里点着了墓前残剩的右边蜡烛。
奇怪的是,两座坟墓左边,也有蜡烛,两人却不点燃。
扫墓老者隔了一会,干哑着声音吟道:“江湖皆是网罟,鱼龙失所依;”
男的道:“人离皆复会,”
女的道:“君独无返期。”
扫墓老者点点头,哑声问:“飞鱼塘‘老秀’?”
男的答:“叶楚甚。
女的答:“叶梦色。”
扫墓老者道:“很好,庄主除嫡传弟子宋晚灯外,两位最重要的‘老秀’都来了。”
叫叶楚甚的男子道:“晚灯兄已经死了。”
扫墓老人一震,道:“死了?”
叶楚甚道:“每年中秋,黑白二道飞来峰山顶比武,距今仅剩个半个月,晚灯兄被黑道总舵天欲宫的人所杀。”
扫墓老人仿佛沉思了一会,道:“宋晚灯是白道五大代表之一,对方既杀得了他,其余四名代表,想必亦无幸免。
扫墓老人举目望天,悠悠道:“能杀死这五人,当非庸手。
叶楚甚即道:“决非庸手,杀人者是‘心魔’高未末。”
叶楚甚说完了这句话,只觉深暮中两道如寒电一般的眼神,直透浓浓夜色,逼人心坎,只听扫墓老人哑声道:“原来是心魔!”
叶楚甚道:“不过,他已死了。”
扫墓老人似大为惊讶:“谁能杀得了心魔?”
叶楚甚道:“听说是一个叫‘布衣神相’的。”叶梦色忽然震了一震。
扫墓老人忽然干笑了声,顿了顿,又笑了一声,才道:“原来是他,原来是他。
语音一转:“所以白道损兵折将,临时抽调不及,便派你们请我去了?
叶楚甚道:“请谷老前辈力挽狂澜。
扫墓老人嘴角牵动了一下,不即答话,只用手指指指跟前的墓碑,道:“你们都知道,这里面埋的是什么人?
那叫“叶梦色”的女子忽道:“那是‘埋剑老人’何可河老前辈的墓陵。
扫墓老人指了指自己:.“可知老夫跟何埋剑的关系?”
叶梦甚道:“谷老前辈和何老前辈并称‘飞鱼双剑’谷何二侠’。
叶梦色道:“谷何二侠,义结金兰,三十年来。情逾手足。
扫墓老人身子似乎因激动而略颤了起来,干哑地笑道:“好,好,说得好,三十年来,何埋剑和谷藏剑,联手双飞,剩下了我这谷风晚,留着狗命,替土里的老兄弟扫墓烧香,隔坟对酌!
他越说越激动,忽又语音一沉,尖厉的语音又似寒暮中的落叶一般池静悲哀:“他死了,我活着,就算是没有飞鱼山庄之命。我姓谷的也不会在乎拼掉这一条老命。
叶梦色喜道:“前辈肯出手,自是再好也没有了。”
扫墓老人谷风晚痴痴地望着坟墓。痴痴地道:“不过,在我离开之前,还要扫一次墓,谁也不许打扰。”
说着,他又用一双脚扫去刚积上的落叶干草。他的双手,一直藏在袖子里,仿佛他的一双手,除非万不得已,不然不会抽出来似的,又像是他藏在袖子里的一双手沾满了毒药似的,既不让人碰到,连自己也不想看见。
他说完了那句话,便专心地用足履扫墓,专心得仿佛旁边再也无人,甚至连风吹草动也没有。
可是不仅是有风吹,荒草劲摇,而且草堆里还有人。
不单有人,而且有很多人,有些甚至是在黄土里冒出来,只有三分像人的人,这些人,除了手上拿着日月轮、链刀子、飞峰钩、峨嵋刺、霸王盾、斧头这些古怪武器外,其中两个空手从土里冒出来的,眼睛碧磷磷的,跟死人坟前的磷火既没甚么两样,脸色跟土里的死人也无差异。
谷风晚依然用双脚扫墓,看也没看他们一眼,仿佛全无所觉他们存在。
一个碧眼人打了一手势,各人摆成阵势,另一个人碧眼人沉声喝道:“姓谷的,我们盯了你好久,你死期到了!”
叶楚甚忽低声道:“一共是八个人。
叶梦色道:“你左边,我右边。”
这时碧眼人唿哨一声,八人同时发动,扑向藏剑老人谷风晚。
这八人分别尖嘶着、厉呼着、狂吼着,挥动着兵器就像野兽咧龇着利齿利爪,要撕裂眼前的猎物!
但是要撕裂藏剑老人,先要掠过叶氏兄妹。
这八人预算好,其中有两人,是扑向这一男一女的。
本来以这八人在江湖上的威望,分出两个人来对付这对青年人已经是杀鸡用上牛刀!
就在八人掠过叶氏兄妹的刹那,叶楚甚和叶梦色“铮”地出剑。
这一剑,犹如流星过天,闪了一闪,叶楚甚的剑,已插入了叶梦色的剑鞘里,而叶梦色的剑,也插入了叶楚甚的剑里,两人就在这刹那之间,拔剑出来;交换插在对方剑鞘里而已。
可是这剑光一闪之后,八个疾掠着的人;一齐停顿。
连呼喝之声也一齐停寂。
天地间又只剩下了风声,和藏剑老人用脚扫墓的声音,然后八人发出小动物濒死前的一声低低的哀鸣,相继倒下。
他们的死因和伤口都一样,心脏中了一剑致命,不同的只是有些从左肋刺入心肺,有的从右肋刺入心脏而已,那只是视乎他们在那刹间是左边还是右边向着叶氏兄妹罢了。
在暮色里,藏剑老人仿佛发出了半声轻呼,然而在遥远处嗥月的狼群,仿佛也嗅到了血腥,呼声更加凄厉起来。
月色至此,分外明净。
江水滔滔,每一片波粼,仿佛都闪着一盏明亮的月灯。
一个中年书生,双鬓泛银,在举头吟哦,又在低头沉思。
一个书生在月下沉思,并无特别,但他双脚之间,却锁着一条十分奇特,粗若人臂,黑中泛紫,二尺来长的铁链。
他眼里尽是迷惘之色,摇首吟道:“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
每吟一句,他眼中凄迷之色更甚一分,仰天低唤:“情怯,情怯,天涯茫茫,可见此月?可知此心?小殷啊,小殷!
他如此低呼了几声,又低头啼嘘不已,又负手悠悠吟道:“向吴亭东千里秋,放歇会作或年游。青苔寺里无马迹,缘水桥边多酒楼。大抵南朝皆旷达,可怜东晋最风流!月明更热桓伊在,一笛闻吹出塞愁。好暗器!好出手!忽一招手,遮住颜面。
他吟的都是诗酒风流杜牧的诗,可是后来突如其来的两句六字。当然不是原诗所有。
只见月色下,他的手背指缝,分别夹着三口形状完全不同的针。
第一口是通体银亮的针,只三寸长,玲珑剔透,看去甚是可爱。
第二口是钢针,足有尺来长,指头般粗,针尖隐闪蓝彩。
第三口针仅一分二长,细如牛毛,透体全黑,也不知是什么打造的。
这三口针分别从三个不同方向同时无声无息地飞来,射向书生的面门.而今却都夹在书生的指缠间。
书生大声笑道:“‘千里不留情’方化我方兄,‘流星’银却步银兄,‘八步赶电’华满天华兄,关内七大轻功暗器手,今晚却来了三位。
说到这里,忽皱了皱眉头,道:“怎么三位都要走了?
只听东南方遥遥传来一个声音道:“一击不中。自然要走。
东北方更远处有一个声音道:“我们不是你的对手,不走只是等死。
西北方的声音传来,足有一里外远,竟已在靠近江边传来:“我们分三个方向来,分三个方向去,杀你不到,你也追不着。
书生笑道:“谁说我追不着?”说罢便没有了声息。
“八步赶电”华满天真的是在赶电,他曾经在黑夜闪电的刹那间越过七个高手的防守,取下了白道人心中的仁人君子房子文的头颅。
他现在已奔出里余,就算是一头奔马,也赶不上他一半的速度。
他心里正庆幸着:幸亏三人先留了后着,一发暗器未能奏效便逃。否则这回可难免与这黑道武林的煞星犯上了。
正在庆幸的时候。忽然听到前面一棵浓树上有人的声音传下来。
这声音是懒洋洋的,仿佛在喟叹,又像在调抚着一头宠物的语气。
“华满天,你跑了那么久,一定累了,既然累了,就歇歇吧。
华满天乍听之下,可说是魂飞天外。
他比猫从罐里伸出爪子还快的速度,拧身转向,如满弩上的箭一般地电射了出去。
可是他这一射,身子才掠了三四丈,便抖动了一下,经过这一下颤动之后,他的身形便慢了下来,直至他“叭”地摔在地上,他才能反手摸到背心嵌着击中他的暗器:
那只是一张树叶。
流星有多快?
天际划过的流星,总是快得不及许愿。
有时候又快得只许你看见,当你刚想叫同伴来看的意念升起时,它已经在黑暗寂灭的天空里消失了。
所以有人说,流星是只给一个人看。
银却步很喜欢“流星”这个外号,他喜欢这个名字,他却知道他比“八步赶电”华满天快,而且要快得多了。
有时候他甚至会觉得跟华满天排名一起,会抬举了对方,但能跟“千里不留情”方化我平排,又觉得无上荣幸。
就在他那么想着的时候,忽然发觉前面清冷的树下,清洁闲闲的,坐着一位书生,这书生的双脚足踝被一条奇特的铁链铐着。
这书生神态悠闲,见他来了,如见老友,笑着招呼道:“银却步,你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