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酒在侧,素肉在前,谁还能把持得住?几人当下放开怀抱,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肉在面前,酒自然有人温,圆静却坐在主位上,捻动佛珠,只是看着他们狼吞虎咽,却不动筷子。几人只道他是出家之人,也不客气,自顾自地吃,吴有还抱歉地给了圆静一个鼓着腮帮子的微笑,然后埋头大啃刚送上来的骨头棒子了。
让所有人大出意外的是,当那个叫光定的小沙弥满脸倦容地走进来,附在圆静耳边小声说了一句后,圆静就哈哈笑了起来,几人把脑袋抬起来,傻傻地盯着圆静看。圆静止住笑声,对几人道:
“老衲见几位都是爽直人,心下十分欢快。想起老衲未出家之前,也是这般洒脱快活。真是想不到,这一晃都已经四十年了。”
众人不禁一阵唏嘘,都道大师法力必定精深,还是李忠见机的快,拿过一只碗,倒上美酒,双手捧给圆静。圆静也不推辞,端起来一饮而尽,将碗往桌上一顿,道:
“好酒啊!再斟!”
吴有等几人看得目瞪口呆。这回斟酒的却是那吃过肉馒头的小沙弥光定和尚了。圆静也不去责问他,端起酒来又是一饮而尽。连喝了三碗,才擦嘴道:
“痛快!”
边上光定早已经掰下了一只鸡腿,递给圆静,圆静接过鸡腿,一口撕下一大块肉来。咽下去后,才对众人道:
“各位莫要笑老衲,人生在世,正要如此痛快才对。来来来,喝酒,喝酒。”
不要说李忠和苏禄海,就是吴有也觉得圆静这话讲得入耳,连主人都不在乎清规戒律,客人还在乎什么呢?于是几人纷纷举起酒来敬圆静,圆静真是毫不客气,一碗一碗一干到底,丝毫看不出是八十多的人了。把边上的小沙弥光定馋得擦了不知多少回口水。正喝着,又一个小沙弥进来禀报:
“师父,大师兄来了。”
吴有李忠几人本来还想收敛些,圆静却毫不在意,只吩咐带大师兄进来。不多时,一个矮壮的汉子推门走了进来,带进来一股寒气。吴有李忠望过去,这人却不是出家人,四十上下年纪,蓄着一部胡须,两只小眼睛里透露出藏不住的精光,先把几人打量了一遍,才对圆静见礼道:
“大师!”
圆静道:
“嘉珍来了,坐坐坐。”
待这嘉珍坐定,才介绍道:
“各位小兄弟,这是老衲的俗家大弟子訾嘉珍。”
又对訾嘉珍道:
“嘉珍,这位是吴有师傅,这位是吴量师傅,这位是李忠,这位是苏禄海,这位是纳乌兄弟,是我今日刚刚认识的好手,个个身手不凡。”
互道了“久仰”“幸会”之后,訾嘉珍端起酒碗先自罚了三碗。吴有李忠等见訾嘉珍如此豪爽,也心生喜爱,很快便混得烂熟,称兄道弟起来,真是应了那句了老话,叫酒桌上无大小。
吴有李忠虽然喝了不少,但是那时候酒毕竟度数较低,又都是有些酒量的,喝醉不易。见圆静今日如此殷勤招待,又见到这訾嘉珍,想来今日不会只喝素酒吃素肉这么简单。果然,挨个敬完酒后,訾嘉珍就提出要和几人比划几下拳脚。喝了恁多素酒,吃了恁多素肉,吴有李忠等人自然也不好意思拒绝,于是暂且停下酒宴,胡乱擦了擦手,就跟着圆静,訾嘉珍出了饭堂,往僧舍后的一个小院子走去。
进了院子,吴有等人都惊呼不已。只见院中便是一个碾地平整的演武场,俱是青砖铺地,一边是吊着的几个沙袋,靠墙立着几个青石滚子,堆着几堆青砖,另一边刀枪剑戟十八般武器俱全。虽然大雪刚过数日,场内却并不湿滑,只稍稍有些潮湿。圆静对几人的反应很是满意,哈哈笑道:
“徒弟们闲着没事整的场子,简陋地很,让各位见笑了。”
几人却是嘴巴都合不上来。吴有镇定些,吴量和苏禄海已经摸起兵器假假地比划起来了。李忠却摩挲着一把西域来的弯刀发愣。见几人远远地离着自己,訾嘉珍轻声问道:
“大师,来历可曾查过了吗?”
圆静轻声答道:
“已经让光定去赵孔目处问过了,这几人确实是在蒲州打了官差逃走的胡人,名字却不是这几个,想是路上逃亡改了的。”
一句话说完,连嘴皮都不看他动――因为胡须太长。訾嘉珍道:
“还是要小心些好。”
圆静哼了一声道:
“如何轮到你来教训老衲了?老衲何尝不省得?只是吴少诚也太不经用了些。时间急迫,顾不得许多了。这几人来历还算可靠,据老衲看也极爱享乐,再试探一番,从与不从,都不要让他们出了寺门。”
说完也不理訾嘉珍,上前乐呵呵道:
“几位看老衲这里可过得去?若是肯赏脸,不如老衲就喊几位弟子来陪几位小兄弟过上几招?”
吴有自然是满口答应。当下果然过来几个大和尚,和几人对练了起来。尽管事先讲好点到为止,喝多了酒的几人却忍不住用了些拿手招式,险些伤到人,不过圆静却不以为意,反而大声喝彩。临了,圆静忍不住也拔过一把开山斧耍了一套武术。临了斧柄杵地,震碎了数块青砖。引得几人不住喝彩,乍舌不已。圆静却跟没事人一样气都不喘,面色却是通红,那是被冷风一吹,酒气上涌。几人个个都是如此,都哈哈大笑,訾嘉珍道:
“今日结识到这么多好汉,真是生平快事,来来来,我等且继续回去吃酒,不醉不休!”
回到饭堂,酒温菜热,只是谁都没有注意到少了一些,只有圆静盯着光定油光光的嘴看来两眼,看得光定心里直发毛。重新坐下之后,光定和另一个小沙弥为众人斟上酒,七人又喝了起来。
几碗之后,訾嘉珍果然就开始打听起几人的身份来历师承来了。这一套说辞连圆静都听不出来,何况訾嘉珍呢?不过訾嘉珍却还是找到了疑问的地方问道:
“适才来的时候听寺内的小师父说几位搞了个什么‘拳王争霸’的明目,訾某听得很是感兴趣,不知道几位能否详细给訾某说说?”
李忠“扑哧”笑道:
“用你们汉人的话来说,这不过是雕虫小技。难得訾大哥看了出来。这是我在波斯的时候跟一个流浪的艺人学的。他卖艺的时候总是喜欢找一个人和他比,这样看热闹的人就多,赚的钱也就多了。说起来,今天那些踢场的倒是帮了我们些忙。本来咱们自己比,人们还不是很肯掏钱呢,打败了几拨踢场的,赚的钱果然就多了起来。”
说着,拍了拍腰间的褡裢,刚刚比武时他都没有舍得摘下来,果然是鼓鼓地响。其他吴有等几人也都显露出开心的笑容。訾嘉珍心下鄙视这些鼠目寸光的江湖佬,面上却做出惋惜的神态,连连叹气。
见訾嘉珍叹气,几人都感到奇怪,问訾嘉珍为什么,訾嘉珍却不肯说,见几人急了,才不再拿捏,道:
“訾嘉珍不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不是再为自己叹息,而是为几位好汉叹息。难得几位身手不凡,难道几位就甘心这么流落江湖,不得回到家人身边吗?”
本来热闹的气氛被訾嘉珍这么一叹一说,顿时冷落了许多。李忠用他怪腔怪调的汉语说道:
“我们弟兄几个何尝想这样,奈何有家难回。”
苏禄海和纳乌都点头频频,吴有和吴量也面露忧色。訾嘉珍见火候已经差不多了,就说道:
“几位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李忠和吴有对望一眼,道:
“我和苏禄海,纳乌打算在江湖上闯荡几年,等到你们汉人所说的大赦天下,再回到蒲州去。”
吴有道:
“我们兄弟自小在江湖上漂泊,也不觉得有甚么。不想今日听訾大哥这么一说,这样果然不是甚么长久之计,不知訾兄可有什么好路子指点我们弟兄?”
听吴有这么说,李忠等三人也望着訾嘉珍。訾嘉珍吃了一口酒,道:
“道路不是没有,只是不知几位肯不肯走。”
吴有答道:
“但凡有条好路,有什么不肯的?只是訾兄不要挑唆我兄弟走了歪路。”
这话却说得大不中听,訾嘉珍把脸一沉,酒放下就打算发作,被一直默默啃着羊腿的圆静喝住,才罢休,那边吴有已经忙不迭地赔罪赔了十几句。见吴有态度还可,訾嘉珍才放缓了脸色道:
“几位兄弟都是一身好本事,跑江湖卖艺着实有些埋没,何不投军去?他日到战场上一刀一枪搏个功名出来,也好光宗耀祖,赚得半生不愁呢?”
一听訾嘉珍这么说,几人都有些泄气,李忠道:
“訾兄你是不晓得,我兄弟本来就是打算投到河中军中的,只是没想到这两年朝廷裁军厉害,凭我兄弟的本事居然也进不去。这事不提也罢。”
訾嘉珍嘿嘿笑道:
“李兄弟,当今的军队可不是只有朝廷一家。朝廷误导,压榨西人,军队也排斥西人胡人,可是有的军队不是啊。比如有一军,只要你有真材实料,必定有出头之日。如果几位愿意,愚兄可以代为引见。”
一听訾嘉珍这么说,几人精神都是一振。又不相信似的转脸看看圆静,一边的圆静接过光定递过来的布子擦擦嘴,微笑不语。显然訾嘉珍不是在说谎。吴量胆子明显不如吴有,却也怯生生问道:
“不知道訾大哥说得却是哪一军?”
訾嘉珍卖关子道:
“我说的这一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苏禄海猛地站起来,跑了出去。几人正奇怪,苏禄海却又跑回来道:
“没看到啊。”
众人这才醒悟苏禄海曲解了訾嘉珍的语义,不禁捧腹发笑。苏禄海气氛不过。訾嘉珍解释道:
“我的好兄弟?愚兄?愚兄?说的眼前,不是?不是?眼前,而是?眼前?”
苏禄海更是一头雾水了,訾嘉珍也解释不清楚,心里骂道:
“娘的,跟高沐那个酸丁学的什么话,老子自己都解释不清楚。”
只好不解释,坐正了说道:
“愚兄说的这一军,正是这座寺院的主人的。”
到底是汉人,本来已经不敢讲话的吴有突然对着圆静冒出一句道:
“大师,訾大哥说的可是淄青李大帅?”
圆静道:
“正是李大帅。李大帅少年英豪,慷慨好义,端地一个人中龙凤。不单老衲,合寺上下都对李大帅折服得紧。况且李大帅最爱的是英雄好汉,几位要是投了李大帅,依老衲看,最多数年,必定飞黄腾达,强似这跑江湖卖艺饥一顿饱一顿的。”
訾嘉珍接口道:
“大师所言不差,我家大帅确实是这等样人,不信各位可以满大街打听去。”
李忠沉吟了一会,道:
“我们兄弟最是佩服好汉,大师和訾大哥都这么说,我们哪里敢不信?只是李大帅远在淄青,我们又是外邦之人,哪里能到得郓州呢?”
訾嘉珍笑道:
“为李大帅效力,何必非要去郓州呢?眼下不是个好所在吗?”
这一次苏禄海脑筋转得快了,道:
“当和尚?珍珠会责罚我们的?”
圆静哈哈大笑,道:
“苏兄弟真是风趣,就是你想在我这佛光寺出家,老衲也不答应呢。我这里是正经寺庙,可不留吃酒吃肉的和尚。”
(淮南雁:我代表苏禄海鄙视你。丫的无耻,你不是吃酒吃肉的和尚么么?圆静:小样,没看前面吗?爷我吃的是素酒素肉。没听说吗?素酒素肉穿肠过,佛祖依然心中留。淮南雁:?)
接着圆静又说道:
“各位小兄弟可能不知道,我这俗家大弟子,可是个现成的引荐人呢。”
几人一听,都行礼道:
“吃喝了半天,还未请教訾大哥呢?”
訾嘉珍笑道:
“不必客气。愚兄不过是李大帅门下的小小门察,现在被大帅派在洛阳淄青留后院。本来朝廷猜忌大帅,大帅是不准我们招揽豪杰的。只是见几位兄弟实在不凡,生怕几位兄弟埋没江湖,所以才斗胆相邀。如果几位不嫌弃,可暂时在留后院中支取一份钱粮,待到明年开春再和愚兄一道回郓州如何?”
还没当上差就先领钱粮,这样的好事真是让几人想都不敢想,吴有道:
“如此,不是让訾大哥为难了么?”
訾嘉珍似乎忘记了刚才的不快,道:
“各位兄弟不要担心。五个人的钱粮而已,在留后院愚兄还是能说上话的,愚兄是巴不得和几位兄弟日日一起切磋呢。几位兄弟可愿意?”
见訾嘉珍说得这么痛快,五个人都不免有些心动。告个方便后几人商量了一下,共推吴有和李忠道:
“訾大哥一片盛情,处处为我们兄弟着想,若是不答应,就是连老天都看不过去了。”
听二人这么说,圆静和訾嘉珍都显得极为欣喜,圆静大呼再拿酒来。席间又比较了些武艺,谈了些细务,訾嘉珍和几人讲好为着不让朝廷的鹰犬起疑心,安排几人暂住在佛光寺。几人要回去拿行李,也被圆静止住,吩咐苦命的光定去找几个俗家弟子到客栈将这几人的行李取来。这一日,几人只喝到日头偏西,喝了无数的素酒,吃了无数的素肉。到最后,圆静兀自不服老,要和众人拼酒,被訾嘉珍吩咐几个小沙弥扶了回去。
回到方丈,圆静一把挣脱小沙弥的搀扶,撵走了小沙弥后,又趴倒棋盘前看了起来,看了半天,才畅快地说道:
“这一次,老衲必定要让洛城血流成河,好一泄老衲四十年的怨气!”
说罢,哈哈大笑,起来摇摇晃晃走到榻旁,一头栽了下去,响起如雷的鼾声。不久,光定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替圆静盖上了被子。
訾嘉珍还有吴有李忠他们也没有撑得了多久。吴有李忠们的客房早已安排好,自然有小沙弥引他们前往。不愧是千万缗钱财建起的寺院,被子都是簇新厚实的。吴有李忠他们只夸赞:
“都赶上客栈的天字房了。”
訾嘉珍却坐在饭堂,拿热手巾敷脸。边上一人汇报道:
“今日吴有那几人入寺后,官府的暗桩去报告了一次。下午去取行李的时候,暗桩又报告了一次。这几人可疑么?”
訾嘉珍一摆手,道:
“这样说来倒是不可疑了。官府的暗桩不是一直盯着留后院和佛光寺吗?暗桩要是不报告才奇怪呢。好了,累了这么一天,去吩咐光定给我准备间房子,让我休息会吧。”
那边客房里,吴有和李忠却也在发愁。人是进来了,有了消息该如何往外递呢?不过李忠却没有愁多久就躺到床上扯过被子睡去了。他的心里想的是:
“皇上,我李孝忠,不,李忠,是不会让您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