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节

    他起身,想?过去跟她说?会儿话,为他曾经的?不妥当致歉,才走?近屏风,尚未绕过去,听里头冷冰冰递出一句话:
    “王爷不怕茶里有药么?”
    贺长霆脚步一顿,下意?识朝自?己方才喝的?茶看去。
    怔了下,反应过来,屏风内的?人在故意?拿话刺他。
    “王爷还是?别处睡吧,免得又中了药,管不住自?己。”
    屏风内又冷冷清清递出一句话,用意?也很明显,就是?要赶他走?,莫说?卧榻了,这个屏风都不想?叫他绕过去。
    她恼到?如此份儿上,贺长霆自?也不会再留,转身大步出了厢房。
    站在房门外,举目四望,只有几处日夜诵经的?大殿亮着烛火,星星点?点?,寥落的?很。
    这几日寺中人多,没有空余的?厢房,不在这处睡,他只能去供奉母后神主的?大殿里,在后厢窝上几晚。
    倒也不是?不可,只是?他还有些话未与她说?,说?完之后,剩下几日,他不会再过来。
    又站了会儿,那些话还是?想?要说?与她。回到?府中,一个住玉泽院,一个住书房,更没机会说?。
    定下主意?,贺长霆转身推门,发现就在他出来的?这一会儿,门闩上了。
    他心中有事,没留意?身后动静,约莫听见房内有脚步声走?近,竟是?他前脚出门,她后脚就过来闩门了么?
    他自?然清楚他许下的?承诺,自?然清楚以二人现在的?关系,不适合共居一室,他也没有想?过要对她怎样,就算在厢房睡,也是?她睡卧榻,他在外间坐榻,方才走?近不过是?要跟她说?几句话,她竟防他至此?
    贺长霆眉心蹙起,冷峭如山,手下用力?往前一按,甚至没发出太大动静,将门扉卸了下来。
    “谁?”段简璧刚躺去榻上,听到?动静,裹着被子爬起来,望见门口处站着一人。
    他不慌不忙安好?门扉,没有掌灯,借着微弱的?月光在外间榻上坐下。
    段简璧认出那身形,没有说?话,只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些。
    贺长霆没有朝屏风望过去,他甚至有些后悔摘了门扉闯进?来,可方才想?到?她那般防他,心中总憋着一股气,手下一冲动,就摘了门扉。
    他要让她知道,他果真有意?做些什么,她根本防不住。
    而他闯进?来,也什么都不会做。
    他只是?要让她明白,她想?错了他。
    虽不知这有什么意?义,可就是?不想?在她心中,是?那么个无?耻恶人。
    “你大可放心,我?不会进?去。”外间坐榻上的?男人幽幽喝着茶,说?道。
    段简璧裹着被子躺下,无?心管他再做什么。
    “我?知道你心中有怨,忆起旧事,在怪我?。”
    段简璧一言不发,闭着眼?睛睡觉。
    “当时,我?确有不妥之处,不该对你那般严苛。”贺长霆捻着茶盏,目光静静地盯着房中的?黑暗。
    “你至今觉得是?我?下药?”许是?被他平静理智的?情绪所感染,段简璧沉寂的?心底泛起一丝涟漪,心想?,或许可以洗脱自?己的?冤屈。
    外间良久没有答复。
    段简璧自?嘲地笑了下,他怎会怀疑他自?己的?判断和决定?事情虽过了这么久,她还是?没有一点?证据证明那药不是?她下的?,凭什么能指望他推翻他自?己定下的?铁案?
    涟漪散去,心底再度归于沉寂。左右符嬷嬷挨了打,她也被禁足,是?不是?她做的?,她都已经受了惩罚。反正他们也不会再做夫妻了,他心里如何想?她,怎样认为,都不重要了。
    段简璧复躺回榻上,刚闭上眼?睛,又听外间男人淡淡开口:
    “果真不是?你么?”
    可那晚,只有她鬼鬼祟祟往他的?茶水里下了药,喝酒只是?意?外,茶是?她亲手递过来的?,他也确实是?喝了茶之后神智混乱的?。而她之前又总是?想?方设法邀他同房,一切的?一切,顺理成章,他没有办法罔顾诸般前因后果,不去疑她。
    段简璧并没有睁开眼?睛,无?所谓地说?:“一千遍,一万遍,王爷,既不信,就不要再问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不管真的?假的?,好?的?坏的?,她都不会再记挂了。
    贺长霆良久无?话,那些过去,她真的?都要放弃了。
    她是?应该放弃,放弃过去,忘掉和他做夫妻时的?所有,才能和裴宣重新开始。
    他只是?过去而已,裴宣才是?她的?未来。
    手中的?茶盏忽然碎了,贺长霆有所察觉时,碎裂的?瓷片已经扎进?掌心。
    他怕茶盏破碎的?动静扰了卧榻上休息的?人,抬眼?望过去,想?说?一句“无?妨”。
    却见屏风内没有一丝风吹草动,不知是?没听到?动静,还是?漠不关心这里发生?什么。
    无?妨,本来也没什么大事,他本意?就是?不想?惊动她的?,她这反应不是?正好?么。
    贺长霆握着碎茶盏扔进?灰斗里,又将掉落在茶案上的?瓷片捡拾干净,最后用手在周围摸查了一圈,确定没有遗落的?碎瓷片,才起身去处理自?己伤口。
    这点?小伤用不着上药,连包扎都不用,只用清水洗一洗便罢,处理好?,他便去了母后神主所在大殿。
    ···
    永宁寺的?第二夜,贺长霆没有回来厢房休息,夜色已深,段简璧正要睡下,一个女?婢来请。
    “我?家郡主请王妃娘娘塔顶一叙。”
    永宁寺大雄宝殿正后方有一九层浮图,砖基木身,高逾四十九丈,是?大兴城内至高之处,百里之外犹可望见塔刹,坐在塔顶甚至可眺望皇城。
    浮图四面悬铃,每至夜中万籁俱寂,铃铎随风轻荡,音如泠泠细泉,方圆十里可闻其声。
    段简璧仰头望了望眼?前高塔,向婢子确认:“郡主果真在塔顶么?”
    这四十九丈的?高塔,要爬上去恐得费些时间和气力?。
    她不明白,都这么晚了,怀义郡主为何邀她塔顶叙话。
    “王妃娘娘,婢子为您掌灯。”那女?婢提着一盏琉璃灯先?进?了塔门。
    看来豆卢昙果真在塔顶。
    段简璧随女?婢拾阶而上,木塔内阴暗逼仄,弯弯绕绕,攀登起来十分不易,故而平常除了负责洒扫的?沙弥,几乎无?人来此。也幸好?段简璧长在乡野,经常上山,终于爬到?塔顶时不至于气喘吁吁。
    塔顶的?月色格外明朗,风也格外清爽。
    豆卢昙白衣翩然,迎风而立,听到?身后动静转过身来,看见段简璧素裙翻飞,单薄得像要被风吹走?一般,却并没有如她想?象中的?,累得喘不过气来。
    看上去娇滴滴的?,身子倒没有那般娇滴滴。
    “王妃娘娘,深夜叨扰,见谅。”豆卢昙依然是?行叉手礼。
    段简璧微颔首:“郡主不必多礼,有话直说?。”
    此时塔顶说?话的?二人并不知,在塔身最高一层的?飞檐上,坐着贺长霆。塔顶周围有一层一人高的?围挡,恰将飞檐遮在视线之外,而她们自?然也不会想?到?,这么深的?夜,会有人在飞檐上坐着乘凉。
    豆卢昙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今日请王妃娘娘来,有一事相问。”
    段简璧微微点?头,等她接着说?。
    “王妃娘娘可知晋王殿下如今处境?”豆卢昙直直看着段简璧。
    段简璧没料想?她提及晋王,但见她投过来的?目光犀利强势,不知她意?在何为,便仍旧不语,只是?看着她。
    豆卢昙道:“朝中盛传,魏王殿下佛光照身,金龙降世,乃是?天兆,是?以他首次挂帅征伐,便一举平定河北,势头远远盖过了征战多年、劳苦功高,却至今未得立太子的?晋王殿下。”
    段简璧看了看她,转过身望向皇城,“这些事,郡主该直接和晋王殿下说?。”
    裴宣说?过,朝堂复杂,而她一知半解,怕是?一不小心就说?错了话,还是?不要掺合进?来。
    豆卢昙笑了下,“这事自?然关系晋王殿下,难道无?关王妃娘娘么?王妃娘娘竟如此满不在乎?”
    段简璧听出她有话,说?道:“郡主直说?吧。”
    豆卢昙默了会儿,字字句句清晰说?道:“我?要嫁晋王殿下。”
    她看着段简璧,目光仍是?那般理直气壮,坦率犀利。
    段简璧愣住,这事不更应该直接找晋王说?么?
    晋王明确说?过这种事不让她插手,她绝对不会替她传话的?。
    “郡主找错人了吧。”段简璧淡淡地说?。
    豆卢昙有些奇怪她的?反应,她竟没有震惊、恼怒和排斥?
    又或许她对晋王有着坚定不移的?信心,知道晋王绝不会答允,所以才会如此淡然处之?
    若是?如此,她并没有找错人。
    “王妃娘娘,我?知你和晋王殿下情意?甚笃,我?无?意?伤害你,先?同你说?这些,也是?不想?你从晋王嘴里听到?这话。”那对一个用情至深、满心满意?都是?夫君的?女?子来说?,才是?最残忍的?事情。
    段简璧眨了眨眼?,不知她从哪听来的?谣言。
    豆卢昙见她不语,继续说?:“我?嫁晋王,只是?想?帮他,也帮我?自?己,在感情上,内宅之中,我?不会同你抢他,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段简璧从没有见过如此冷静的?女?子,虽然也带着些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但她并不像堂姊一样跋扈,只是?骄矜清傲,似乎还带着些微薄的?善意?。
    她若真对晋王用情至深,豆卢昙提出此意?,无?疑是?伤害了她,但她能提前说?与她,还坦坦荡荡告诉她嫁给晋王的?目的?,甚至保证不与她争抢夫君,若是?真心,确实带着些善意?,可若是?假意?,她未免有些太过可怕。
    但从豆卢昙神色里,又完全看不出真心还是?假意?,她的?目光很深,和晋王很像。
    段简璧庆幸,幸好?她已不再奢求与晋王夫妇和美了。
    “郡主,你要嫁晋王殿下,阻力?不在我?。”段简璧看向皇城。
    豆卢昙道:“我?从未将你当成阻力?。”
    以晋王现在的?处境,豆卢昙相信他不会拒绝她的?示好?,但晋王重情,她不希望晋王妃因此事太过伤怀甚至哭闹纠缠,惹得她与晋王之间也生?了嫌隙,才会提前游说?晋王妃。
    晋王妃如此荣辱不惊的?反应,虽在她意?料之外,却是?个不错的?结果。
    “郡主还有别的?事么?”段简璧看了看夜色,想?回去了。
    豆卢昙并不打算就此放她走?,“王妃娘娘果真丝毫不介意?我?嫁晋王?”
    段简璧看看她,知她并不相信她是?真的?不会阻止晋王娶她,想?了想?,说?:“站在晋王妃的?角度,站在夫妻情分上,自?然是?介怀的?,不管你什么理由,什么目的?,都是?介怀的?。”
    “但是?,夫妇和美,前提是?要留着性命。朝堂事我?不懂,我?只知道,晋王是?圣上嫡子,这些年南征北战,功比天高,他这样的?身份,这样的?才干,这样的?功劳,若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便只有死?路一条。旁人争抢,是?为搏富贵,而他,是?为保性命,他的?性命,我?的?性命,他麾下那些忠心耿耿将士的?性命。这么多条性命系在他身上,我?却不能助益他,如今郡主既有意?助他,我?怎能为了一己之私,为了儿女?情长,去介怀,去反对呢?”
    豆卢昙一向沉静的?目光微波轻荡,只当这位王妃就是?个被人宠着惯着、不知人间疾苦世道艰辛的?娇娇女?郎,倒不防她对晋王处境通透的?很,省了她许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口舌。
    “王妃娘娘能这样想?,我?很欣慰。”豆卢昙道。
    段简璧笑了下,看了她会儿,忽问:“你不是?要嫁魏王殿下么?”
    豆卢昙道:“你希望我?嫁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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