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两声同时响起的惨叫声彻底打破了江阳城静谧的夜晚,长风一卷,雾气如来时般快速消退,短暂地安静后,一家家的灯火如星子般迅速在整座城蔓延。推堪司中重新响起了脚步声,只是这次脚步声格外的慌乱。
    零星火把从城门处快速朝着这个方向奔来,在戍卫队人来之前,一只手及时捞起意犹未尽的小镇墓兽顺手揣进怀里,看了一眼地上残留的一摊墨黑血迹后便如烟般融入了黑夜中。
    戍卫队副队长周发气喘吁吁带着人马朝王府跑来,今夜轮到他值夜,本和几个兄弟在城门口喝酒吹牛打发时间,哪成想齐齐灌多了荒唐竟然都一头睡了过去。要不是老李将他们一一喊醒,周发擦擦汗水,给镇长知道了别说转正了,连这个副队长都不见得能保住。
    他们一行人先是看见了躺在地上人事不知的杜秀才,周发顿时膝盖一软,战战兢兢地探了探鼻息:“还好还好,活着活着。”
    虽说心里疑虑这杜秀才为什么半夜不在家睡觉,倒在了这里,但文人嘛听说都有些怪癖。周发懒得细想,正要没好气地指派两人将他送回家,便听前方王财主家里人声鼎沸,听着是哭天抢地,好不凄厉。
    王家大门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厮鞋都没穿好,惨白着一张脸跑了出来,见到他们如获救星,跪在地上抱住周发大腿哆哆嗦嗦说:“周、周队长,我家小姐死了!”小厮的两个瞳孔因为恐惧几乎快占据了整个眼白,歇斯底里地尖叫,“我家小姐被妖物吃了!!!”
    周发两眼发直,身体晃了晃,差点先小厮一步晕了。
    等人群轰轰闹闹地涌入王府,一个双手勾着背的矮小身影慢慢晃到了被遗忘的杜秀才身旁,正是看守城门的老兵卒。他低头啧啧地打量着睡得正憨的青年人:“可怜哟可怜。”他弯腰抬起杜秀才一条胳膊抗在肩上,和拖猪仔似的半抗半拖将人往杜家送去。
    ……
    推堪司后院的西厢房中,油灯里的灯芯半死不活地晃着,四方桌正中趴着一只小小石兽。
    丝丝缕缕的黑气与银光从它身上不断冒出又被吸入体内,整只石兽耸眉搭眼地趴在桌上,两只前爪抱住脑壳难受地不停哼着。
    桌旁一条长蛇脑袋搁在桌上,身体笔直挂在地上,冰冷的竖瞳灼灼有神地盯着哼哼唧唧的镇墓兽。
    在此之前,它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将近半个时辰了,随着镇墓兽身上颜色的变化它还时不时发出惊异“呀!”“哦!”
    木桌不远处的短榻上沈檀丝毫不受它两的影响,仍旧闭目打坐。
    长蛇在又一次“呀”了一声后回头看沈檀:“小蛇,你明明很想看,为什么还在那打坐?”
    “……”沈檀:“我没有很想看。”
    长蛇:“没有很想,那你就是一般想看。”
    沈檀:“……”
    “来嘛来嘛!”长蛇热情邀约,“你的大宝贝终于到手了耶!”
    沈檀似乎不胜其扰地睁开眼,慢吞吞地瞥了一眼桌上黑白气泽翻涌的镇墓兽,又慢吞吞地理了一下衣摆,才慢吞吞地踱步过来,瞥了一眼镇墓兽,懒洋洋地说,“它第一次吸收月华,应该还有姓杜人家的香火,一时受纳不了才会如此。所以,”他停顿了下,古怪道,“有什么好看的。”
    长蛇看看镇墓兽,又看看沈檀,突然吐了吐分岔的舌头:“小蛇,我觉得你好像有点怕它。”
    “……”沈檀矢口否认,“我没有。”
    长蛇竖起脑袋,贴到他双眼前端详了会,得出定论:“你就有就有!你以前得了大宝贝都好好收着,可这次你却舍得把它放别人家好久!”
    沈檀:“……”
    第14章
    羞恼小兽
    李药袖身体忽冷忽热,神魂却似飘到九霄云外,脚踩浮云悠悠晃荡在无垠天地间,无数情景如画般在她四周飞速旋转。
    元宵节的那个雪夜里,沈蠡装作不经意地碰到她的手,又假惺惺地说怕她摔了再一把紧紧握住;再往后是她生辰,她爹带着她给去世的娘亲倒酒,絮絮叨叨说已经给她攒了一座金山当嫁妆;再再往后,是天崩地裂里沈蠡将她从尸骨堆中救出来,很嫌弃又很轻地用拇指揩去她眼皮上的灰尘;最后是黑色的皇陵,宛如一座高山将她死死压在漫无边际的阴影中……
    “呜呜……”桌上的黑色石兽发出小小的啜泣声,一滴眼泪从紧闭的眼缝里流下。
    长蛇颇为惊奇:“石头居然会流眼泪?!”
    沈檀沉默地低头注视微微颤抖的镇墓兽,他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它黑气腾腾的脑袋。
    “滋!”一缕轻烟腾起,淡淡的焦味弥散在空气中。
    长蛇大惊地盯着沈蠡被焦的指尖:“啊?!”
    沈檀不在意地搓了搓焦黑的指腹,淡淡地说:“它是皇陵的镇墓兽,本就是用来驱邪辟害,庇护死者。”他想起什么,补充道,“它现在灵力紊乱,你别碰它。”
    长蛇无辜地睁着大眼睛看他:“可咱们是邪祟吗?”
    “……”沈檀扶额道:“是不是邪祟你不知道吗?你见过其他蛇会说话吗?”
    长蛇“唔”了一声,过了半晌还是不甘心地细声细气地分辩:“可我又不是常吃人,更不常吃活人,怎么是邪祟呢?”它越说越自信,翘起尾巴自信满满地拍了拍小镇墓兽的脑袋,“我才不会被……”
    “滋!!”一阵焦香的烧肉味升起,在沈檀面无表情的视线中,长蛇凝固一瞬,然后滋儿哇啦地大哭了起来,声音比李药袖还大,“呜呜呜!好痛,呜呜!”
    一夜折腾,直至天亮,桌上的黑色石兽才渐渐安定下来,它枕着自己的前爪疲惫地吐出一口黑气,长长短短的黑白气息已经全吸收进了体内。乍一看去,它与之前并无二般,但仔细看便会发现它全部粗粝的石身如墨玉般光滑无暇,偶尔滑过一道皎洁光泽,青面獠牙的面孔也柔和软化许多,周身属于凶兽的气息淡化了不少。
    自昨夜王财主家出事后推堪司中的司长陈恒等人也被惊动,当即就亲自带人去了王家,整个推堪司脚步声响了一夜。
    只有沈檀他们这间西厢房中安安静静,只偶尔传出一两声古怪的哭声,路过的人竖了竖汗毛,不及细想就匆忙离去。
    天大亮时,厢房的门急切的咚咚咚响了三下,正卷着尾巴年蔫哒哒睡觉的长蛇刚睁开眼,嗖地一下它就和麻花似的被卷吧卷吧塞进了沈檀兜中,至于桌上呼呼大睡的镇墓兽,沈檀略一迟疑,敲门声响得越发急了:“沈少侠,沈少侠?司长有请!”
    沈檀不作多想,随手拿起睡得昏天暗地的镇墓兽往怀里一揣,便提步开了门。
    果然如他之前对推堪司司长陈恒所言,在昨夜之后推堪司受人之托发布了一桩天价悬赏。
    悬赏的标的除了百两黄金之外,还有一块小小古玉。古玉不稀奇,稀奇的是它从曾经京城附近的一条矿石山脉中所得。类似矿脉的地方在大燕有不少,但都在极为凶险的地方。王家能得到这拇指大的一块玉石,还是机缘巧合之下从京城逃出来的难民手中换来的。
    王财主换它时只觉得此物流光溢彩,甚是好看,土财主的审美便是这么朴素无华,够亮够闪,那一定就是好东西。岂料过了这数十年,矿脉产出的玉石作用已经逐渐被修行中人所发现,这玉石果然成了了不得的好东西。
    这次王财主舍得将它拿出做赏金,也是实在因为独女惨死,心头泣血,发誓要捉住害他女儿的妖物偿命。
    陈恒苦笑道:“自从潜龙山出事之后,我早有预感却不想承认,昨夜之事果然还是应验了我的直觉。”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江阳城终究只是一个短暂的桃源梦罢了。”
    沈檀笑而不言。
    陈恒感慨完,看着面前衣衫落拓却始终淡然的少年,忽然道:“沈少侠是不是早知道会发生昨夜的血案,否则也不会一直留在江阳城。”
    沈檀道:“算是,又不是。
    陈恒疑惑。
    沈檀道:“潜龙山皇陵已经崩塌的,山中被龙气所压制的妖物必然会到处流窜,离得近的江阳城自然首当其冲成为它们的第一选择。”
    陈恒被他说得脸色发白,不由又侥幸道:“可以妖物们的凶性,从事发直到现在,才只有王家女儿出了事。”
    沈檀正欲开口,忽然胸口一动,有什么在他胸膛上缓缓翻了个身,一点湿意浸透了他的里衣,他的神色蓦地一僵。
    陈恒诧异看来。
    沈檀借着抬手喝茶的动作将衣襟里的镇墓兽按定,才又徐徐道:“那是因为潜龙山中的妖物被皇陵长期镇压,并不如其他妖物狡猾诡谲,它们大部分保留了原始的习性。”
    陈恒怔了一下,他虽也是修行者,但长处只在推衍算卦之上,并不如这些行走在山野间捕猎妖兽的赏金客了解妖物们的习性,甚至到现在他也只见过被杀死送来领悬赏的妖物尸体。那些妖物大部分在死后都恢复了本来的样貌,只有极少数的保留了一些人的特质。
    沈檀沾了沾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领地。
    “越低级的妖物越具有野性,本能会让它们避开更强大同类的领地,而差不多实力的妖物又会有意识地避开彼此……”说着沈檀腰间的皮兜也突然一震,似是很不赞成他的解释般上下蹿了蹿,顶得沈檀手一歪,茶水洒了一半。
    沈檀:“……”
    陈恒:“……”
    老者若有所思地拈了拈胡须,看了一眼谈吐从容的少年人。
    沈檀平静地垂手放下茶盏,顺势借力用手肘定定抵住皮兜,兜里的长蛇动弹不得,被迫安静了下来。
    他不由地长舒一口气,抬眼对陈恒淡淡地说:“江阳城中的妖物可以说是潜龙山中最凶厉的妖物之一,虽然不知道它为什么到现在才杀人,但昨夜它已经尝到了血食的味道,这座城池很快就会成为它的捕猎场。”
    陈恒脸色大变,他倏地起身:“我现在就通知镇长,让城中百姓……”
    他话未说完却顿住,因为不知该如何说下去,让城中百姓如何呢?这世道危机四伏,出了江阳城周围是更凶险的荒郊野岭,最近的平凉城也有上百里的距离,很可能大部分的普通人都会死在路上。
    沈檀神色未变:“我会接这个委托,让王家把赏金准……”
    “呼……”话音未落,他胸前清晰地传出一声带着朦胧睡衣的吐气声,又跟着发出声迷茫的“唔?”
    这么大的动静,陈恒很难继续粉饰太平了,雪白胡须动了动他装作才发现般笑问道:“可是少侠养的小宠,怪淘气的。”
    沈檀八风不动:“让您见笑了,”说罢他起身道,“那妖物一旦见了血,便再难按捺凶性,短时间内一定会再次行凶。”
    陈恒收起笑意,肃然道:“我会通知镇长,让城中加强警戒,”他朝沈檀拱了拱手道,“我也会向总司传书,事关全城百姓性命,此次定要总司加派人手过来,也请少侠多多费心。”
    他的言下之意,并不全然相信沈檀年纪轻轻一个少年能单枪匹马抓住这么凶狠的妖物,但江阳城因长久太平,推堪司中并无多少能打善斗的人,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暂且将希望放在这个少年郎身上。
    只是,陈恒又装作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沈檀衣襟处,眉头轻轻皱起。
    ……
    沈檀脚步从容走出推堪司,出了门转了个弯到无人处,他面无表情飞速地从怀中逃出黢黑的石兽。
    李药袖嘴角悬挂着可疑的晶莹液体,两个圆溜溜的眼睛正半是惊恐半是茫然地大大睁着,她看看眼前那张算是旧识的英朗面容,又看看方才她窝着的乱糟糟衣襟,又想起刚才抵着的硬邦邦胸膛……
    李药袖本能抬爪。
    “啪!”少年白皙的右脸多了一道清晰明了的五爪红痕。
    沈檀:“……”
    第15章
    城中大乱
    窄巷口一时死寂,李药袖与沈檀对视片刻,心虚地将爪子收回腹下,小声道:“对不起。”
    一个缩小的蛇脑袋钻出从沈檀腰间钻出,惊喜地嘶嘶道:“哇!石头怪,你会说话啦!”
    李药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喉咙,试探着再次发声:“咦?”那声音短促沙哑,像石头摩擦发出的沙哑声响,可的的确确是清楚的人言,而非嗷嗷呜呜的兽语。李药袖怔了一下,时间太久了,她差点都快忘记如何说话了。
    就在李药袖百感交集之时,沈檀顶着个滑稽的梅花爪印捏起她那对石耳,将黝黑光亮的石兽拎到眼前冷笑道:“会说话了,让我看看,现在这开了七窍的皇陵镇墓兽能值几个钱?”
    李药袖:“……”
    晃荡在半空的李药袖先是一怒,后又想起昨夜遇险后现在却安然无恙,应是眼前这人救了自己,再看看少年脸上鲜明的爪印,不由半是心虚半是愧疚嗫嚅道:“打人是我不对,”她昂起脑袋凛然道,“你,你,打回来吧!”
    沈檀:“……”
    小蛇看看小石头怪,又看看没动静的沈檀,体贴地伸出跃跃欲试的尾巴:“要不,我来打?”
    李药袖和沈檀:“……”
    正僵持间,巷口忽然刮进一到凉风,卷起无数张黄白相间的纸钱,隐隐的哭声伴随锣鼓声由远及近传来。
    沈檀当机立断将好奇看去的镇墓兽塞进怀中,同时按下黑蛇的脑袋,一行披麻戴孝的人马随即从街角转了出来。为首的是个总角孩童,手中捧着个牌位,李药袖从沈檀胸前的衣襟扒拉出个脑袋,定睛一看一字字念道:“王燕茹?”
    “……”沈檀想将它塞进去,未果,还差点被咬了一口,遂作罢,他半边身子隐于阴影中看着哭天抢地的王财主夫妻,“是要与杜家秀才定亲的那个王小姐,昨夜刚死的。”
    李药袖愣了一下,左右看看,发现没有旁人,反应过来是与自己说话。她见看热闹的人群也往这边走,往小心地往里缩了缩脑袋,听见此言不免惊异:“啊?”昨夜遇到妖物的不是她和杜秀才吗?哦对了,杜秀才也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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