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万人队轮番冲击不停射出箭雨,每个万人队前冲只放五箭便退后休息,待另外三个万人队轮番冲击之后方才再次展开突击。
以车轮战术消耗汉军的有生力量,这是草原上狼群围猎野马黄羊的惯常战术,蒙古武士汲取了狼的智慧,但他们比狼群更凶悍,顽羊角弓和铁叶三棱箭也比狼的尖牙利爪更为致命,何况他们身后还有不断鸣响的铸铜大炮,一旦炮弹落到汉军步兵阵中,就是一道殷红的血槽
李世贵带着的攻坚英雄连,已有过一个步兵排的战士,永远长眠在了他们守卫的阵地上,余下的士兵也过半带着或轻或重的伤势。
对射或许还能坚持两个时辰:火枪射消耗的体力比开弓放箭小得多,连续百次射击最多枪托抵住的肩头水肿剧痛,但最精锐的蒙古武士,在一场战斗中也只能射出二十箭,然后双臂就会酸软得像面条一样,丁点力气都使不出来。也就是说,以四个万人队轮番冲击的敌人,总共也就能射出最多八十轮箭雨,在持续作战的能力上,汉军远胜元兵。
但这样机械的对射,还能持续多久李世贵看到远方元军本阵,另外四个万人队排出了箭矢阵型,摩拳擦掌准备冲锋,他们的角弓背在背上,左手控缰,右手攥紧了大汗弯刀
元军的进攻必然是雷霆一.击,鹿砦炸毁拒马倾倒,损失惨重的前沿阵地必然被铁蹄踏平,李世贵坚信汉军将赢得最后的胜利,但他知道自己,以及阵地上全连还剩下的兄弟们,无法活着看到这场胜利了。
前方一直用羽箭纠缠不休的四.个万人队,以疏散队形从两翼退开,另外四个养精蓄锐已久的万人队,则从三里多之外缓缓开始了加,铁蹄声震响天地,盔甲与武器碰撞,金铁交鸣之音慑人心魄
弟兄们,上刺刀李世贵忽然笑.了笑,爷们,胸膛挺直了,待会儿被砍倒撞飞之前,好歹捅死他一两个
战直了战直了,士兵们小声互相提醒着,神色平静.安详,一如在琉球皇宫门前接受皇帝检阅,面对成千上万百姓欢呼时那样。
一入攻坚连,九死一生全带伤,军中尽人皆知。不管.鼓鸣山英雄连还是铁血钢七连,作为尖刀部队伤亡率都高得惊人,能进到这些部队的,无不是和鞑子有着血海深仇的人,他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来吧李世贵眼中燃烧着熊熊的火焰,池州城那.个世外桃源般平静的小院,那位姑娘死后惨白的面容,在他眼前闪现。
当年懦弱的我,.没能保护你免遭鞑子蹂躏,今天,是我用血来洗清罪孽的时候了
出乎意料,地动山摇的进攻还没有进入鞭马加的阶段,就在两里外渐渐的放慢了度,伯颜丞相积蓄已久势不可挡的一击,竟然半途而废
李世贵怔怔的看着远处的羊毛大纛斜斜划着圈儿向后倾斜,牛角号吹出了凄沧的长音,蒙古武士们纷纷拨转马头奔回本阵;当然还有他没有见到的,比如蒙古武士们长出了一口大气的放松神态,比如伯颜丞相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
炸膛,成了压垮元军炮手的最后一根稻草,面对随时可能被烧成焦炭或者炸成碎肉的威胁,他们宁愿接受伯颜众军亲卫的弯刀,所以他们丢下满地大炮转身逃走,炮战停止了,汉军六斤炮黑洞洞的炮口指向了元军骑兵进攻路线,而伯颜丞相不得不下达了停止进攻的命令。
为什么,为什么停止进攻蒙古上万户宝音打马飞奔直入中军,向着张珪怒气冲冲的问道。
这股怒气,本应冲着伯颜丞相,但宝音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如此放肆,所以他只能把火气向张珪。
伯颜的面色本已非常难看,不过仅仅一瞬间他就恢复了常态,古井不波的面容昭示着他钢铁般的意志:是本相下达的命令。宝音,有什么火,冲着本相。
宝音神色一滞,伯颜丞相不收蒙古人为徒,却把张珪整天带在身边,他和几个蒙古将领自然有所不满,私下里也了几句牢骚,大约是传到丞相耳朵里去了吧,刚才丞相话里分明有见外的意思了,叫他好不委屈。
推金山倒玉柱,宝音魁梧的身躯一下子矮了下去,双膝跪地,像敬奉神明一样虔诚的向伯颜叩拜:丞相恕罪,丞相是咱们蒙古人的大英雄,大汗的臂膀,野狼不敢挑战狼王的尊严,宝音也不敢半分违拗您的意志只不过,只不过
宝音突然脖子一拧,不服气的道:只不过炮战输给了蛮子,就要退兵避战,丞相啊,咱们蒙古人在草原上崛起,东征西战灭国无数,可不是靠的火炮呀
伯颜点点头,微笑着将他扶起,这才解释道:并非全为炮战失利。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右翼四万人队整队列阵之初是为一鼓作气,若此时动进攻,必定如猛虎出笼势不可挡;然我军火炮不断炸膛,众军目睹之下难免心存疑虑,士气已衰;汉军阵地坚固,炮火猛烈,我观其阵地之设,大阵套小阵环环相扣,形如新月而状似鱼鳞,似为刘寄奴所遗却月阵,我军士气已衰,无法战决,一旦两军交缠必定落入三而竭的境地。
张珪听得伯颜之言,双眼顿时一亮,汉军背水列出弧形阵,原来一则效法韩淮阴背水一战,二则学的刘寄奴却月阵难怪第一次见到汉军阵型时,既眼熟,又想不出来历。
南北朝时,南朝宋帝刘裕刘寄奴以却月阵大败北方胡族铁骑,后世辛弃疾有词赞曰: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那却月阵便是行水军楼船于大江大河,陆师沿河岸列圆弧阵型如新月,弧形朝外对敌而河岸为弓,楼船张强弩,步兵凭车阵,水陆配合威力无穷,曾以二千七百步卒大破三万精骑。
弧形最能抗压,这种阵型没有侧面可以突破,无论蒙古铁骑从哪个方向冲击,都将面对严阵以待的汉军步炮兵协同防守,骑兵的战术机动优势便无从挥,实在是非常适于坚守的阵型。
宝音也是个粗中有细的统兵大将,听到这里,兴奋的道:丞相说那刘寄奴的月亮阵难以攻破,只为它河上楼船厉害,替他守住了月亮阵的弓弦。如今蛮子江上无船,咱们却有自京杭大运河上一路过来运送粮草辎重的大船,何不命水军从背后捅他一刀
伯颜苦笑,还是张珪替他答道:所谓南船北马,咱们运河船运多靠拉纤,士卒不习水战,在这浪涌波聚的长江之上,根本连站都站不稳,如何与汉军作战何况汉军火炮厉害,咱们船还没开过去,就成了人家的活靶子,满船士卒全得喂了鱼鳖。
伯颜长叹一声,千算万算,算不到汉军把滔滔长江当作了稳固的后方,算不到有船的元军,却无法和没船的汉军水战
差距,先进和落后的差距,绝非一两名天纵英才能够消弭,伯颜甚至想到了百年前那位高呼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的金国皇帝完颜亮,百万大军不也是在虞允文的车船强弩下土崩瓦解,以致兵败身死吗更早的时候,还有投鞭断流的前秦苻坚,叱诧呜咽的滚滚长江,中原汉地的大江大河,属于东晋大宋和大汉,而不属于前秦大金和大元
大元朝的丞相,蒙古帝国的盖世英雄,平生第一次有了疲惫不堪的感觉。
张珪也在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华夏文明自炎黄二帝至今已流传四千年,不管东周时候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如缕,还是东晋南渡五胡乱华金兵南侵宋室偏安,这片土地从来没有完全沦陷于异族之手。
管仲冉闵谢安祖梑岳飞,每到民族危亡之际,就有盖世英雄横空出世,延续着先祖传下的文明火种,华夏文明总能坐断东南传薪火;草原上崛起的强悍民族,不管匈奴鲜卑契丹还是大金,却总是天步维艰,辛辛苦苦建立的王朝,瞬间就灰飞烟灭。
两相比照,强盛无匹的大元,真的能征服大汉,征服这个传承四千年的文明民族吗历史上从来没有过先例,而大汉的国运日盛一日,那些承天命而生的盖世英雄,也越来越多的汇聚到金底苍龙旗之下:文天祥陈淑桢张世杰当然,还有那位天纵英才的楚风,令大都皇城中苍天之主忽必烈食不甘味睡不安枕的一代人杰
父亲张弘范师从紫金山学派大儒出使故宋被扣十余年不变节的大元苏武姚枢,奉行天下一家思想,为了梦中的皇道乐土,也为了张家的荣华富贵,斩下了无数同胞的头颅,以父亲旷世之才,仍然一败崖山二败鼓鸣山,伯颜丞相真的能逆转乾坤吗
张珪不敢想下去了,他不停提醒自己:你和大汉有着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大元崛起漠北,握乾符而起朔土,以神武而膺帝图,四震天声,大恢土宇;皇帝忽必烈英明神武,丞相伯颜雄材大略,他们一定能战胜懦弱无能的南蛮子,一定能替父亲报仇雪恨
当张珪和伯颜陷入深思的时候,宝音也没有闲着,他忽然咋咋呼呼的叫起来:丞相,有办法了,您当年不是绕过鄂州直取江南吗咱们去打福建,打广州,不管这儿的汉军了
伯颜简直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了,当初各路大军分略四川襄樊淮扬,三路大军同时进攻,旌旗从长江之头连到长江之尾,自己的中路军绕过鄂州,还能从淮扬各处大军取得联系互为呼应;如今左右两翼的范文虎吕师夔都心怀异志,相互没有呼应联系,粮草转运不及。
另一方面,临安距离长江流域不远,江南运河也沟通了长江水系和钱塘江,这才能千里迂回直下临安,如今大汉核心统治区为八闽两广,远在南方数千里之外,且有梅岭武夷山阻隔,要想挥兵长驱大进,只除非马儿长了翅膀
至于汉军新打下来的江西各地,伯颜可不敢随意分兵攻略,长江一线的汉军没有肃清,孤军深入就意味着后路断绝
汉军呐,汉军大元的雄师劲旅就像狮子咬刺猬,无从下口。
当着阿剌罕张珪等爱将的面,伯颜丞相反复念叨了一盏茶的时间,面色阴晴不定变了好几次,最后才下定决心:咱们以六个万人队在此围而不攻,拖住汉军不能移动分毫。阿彻菰苏率一个万人队攻略赣中诸地,格日勒图率一个万人队往荆湖打,和阿里海牙取得联系,把他那个万人队从吕师夔手下给本相带过来
这,对于目前的战略形势,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嘛。众将皆有不解之色,惟有世事洞明的老将阿剌罕面露悲天悯人的神情,而张珪则大惊失色
他们都猜到了伯颜如此命令的原因。
只见这位大元丞相面部肌肉微微颤抖,眼神却从动摇渐渐变得坚定,略带沙哑的低沉嗓音在中军帐中回响:汉军主力在此,荆湖江西必定空虚,阿彻菰苏格日勒图二将军一路攻城略地,各城破后永不封刀
永不封刀格日勒图倒也罢了,爱财如命的阿彻菰苏简直大喜过望,恨不得抱住伯颜狠狠亲上几口才好,这位丞相一直不许多造杀孽,决不投降而被攻克的城市,往往也在入城两三个时辰之后宣布封刀,让儿郎们抢得好生不快意,这次怎的转了性子,允许大开杀戒了
嗯哼,汉地百姓本是四等猪羊,猪羊肥了不宰杀,叫儿郎们吃素念佛么大抢特抢,才是咱们大元军队的本色嘛阿彻菰苏只觉得此时的伯颜丞相,是如此的可亲可爱。
不可啊张珪双膝跪地,抱着伯颜的大腿苦苦哀求。
张弘范虽为大汉奸,用汉地军民的鲜血染红了自己的金刀,但他或许是深信天下一家学说,或者根本就是沽名钓誉,总是尽量不屠杀百姓当然,反抗激烈的城市,他是照样大屠特屠,不拿同胞当人看待的。
可毕竟比纯粹的蒙古将军们少造了许多杀孽,所以张弘范自诩大元开国功臣,恬不知耻的要勒石纪功要留名凌烟阁。
张珪自然继承了老爹的那一套,他只想攻破汉国,学伍子胥鞭尸楚王那般,将击败父亲累他饮鸩自尽的反贼楚风推上断魂台;若是多造杀孽,双手沾满百姓鲜血,张家如何洗得清汉奸的罪名天下一家以救济百姓为要,如今变成屠杀百姓,岂不是自打耳光
丞相,咱们多围困几天,他们撑不下去的,何必屠杀无辜百姓他们都是大元的子民啊
既是大元子民,便当忠君爱国,如何在反贼汉军到来之际,既不殉难而死,也不向北逃往朝廷治下其反叛之心昭然若揭伯颜冷冷的看着自己的学生,神情坚定得就像一尊花岗岩石像。
张珪像不认识似的看着这位敬爱的师尊,敬天爱民吊民伐罪清正廉洁,是这位大元丞相常常挂在口边的,担头不带江南物,只插梅花一两枝精兵百万下江南,干戈不染生灵血,是他的自诩,可现在,仿佛变了一个人,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殊不知,伯颜是大元朝的丞相,还是蒙古帝国的丞相,而江南士民百姓是大元朝的四等子民,却不是蒙古帝国的子民
他们在蒙古帝国的身份,和漠北草原上的牧奴没有任何区别,在伯颜眼中,随时可以为了帝国大计而任意牺牲,保留百姓,是为了帝国强盛,屠杀百姓,同样是为了帝国的延续
末将领命格日勒图和阿彻菰苏单膝跪地,兴奋的朝伯颜丞相拱手为礼,湘赣之地虽然饱经战乱,但比漠北辽东富庶了不晓得多少倍,更何况如今两省空虚,守军匮乏,这个任务既有大大的油水,又毫不费力,实在是一等一的优裕差使。
去吧,记得每座城池,至少给我留下五十名活口伯颜一句话,就宣判了湘赣之地数十万,也许上百万无辜百姓的死刑。
留下五十名活口阿彻菰苏和格日勒图愣了愣,还是色目万户反应灵活,灰绿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连忙答道:末将记得,定当在每城留下百十人,宣扬我大元天兵的赫赫天威
干戈不染生灵血,嘿嘿,好一个干戈不染生灵血伯颜面色铁青,念叨着灭宋之战写下的诗句,走出了中军帐。
张珪站起来了,他知道自己无法改变这位丞相的决定,他看了看远处那面金底苍龙旗,心头只剩下了最后一个疑问:大汉皇帝以护民为第一要务,他会为了湘赣百姓,自乱阵脚,给伯颜丞相一个胜利的机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