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独孤冷月师徒谁都没有再喝葫芦里剩下的水。
面对陆同章带有威胁性的奚落,独孤冷月笑了,笑的带有讽刺、轻蔑的意味,说:“陆同章,边疆有敌你不杀,天下那么多恶贼你不抓,江湖上的恩怨你搅合什么?你还是窝囊地等死吧!这水谁也别想再喝。”她本想把葫芦捏碎,但终归没有捏碎,而是扔给了王兴,说:“你,拿着,去给那老头。”
王兴乖乖地把葫芦拿给了老船工。老船工受宠若惊,惶恐不安,拒绝接受。
“喝,必须喝!”独孤冷月蛮横霸道地说:“就算是灌也要给他灌下去!”
王兴也立刻板着脸硬了口气:“给你,你就喝!你这把老骨头了,硬撑什么?能撑得住吗?”
“喝,我喝!”老船工赶紧接过葫芦,一口气把水喝光了。
其他人瞪大眼睛看着“威逼”老船工喝水的过程,心中激荡起来,脸上现出了一抹凄凉但欣慰的笑容,突然觉得焦渴、燥热并没那么难以忍耐,似乎死亡也并不可怕了。
在幻想的明灭和意识对垒的过程中,太阳渐斜渐落,终于在人们的冷落下羞愧藏身。太阳终于落下了。夹带着咸腥气味的海风也夹带着湿润和凉爽,人们身体上的痛苦和心情上的烦躁得到了缓解,精神状态好了许多。
相较而言,精神状态最好的当属王兴。他偷偷瞄了冷月影几眼后,禁不住乐呵呵地笑出声来。他的异样眼神和特殊笑声,立刻招来了焕发出生机的冷月影的、大大区别于日间怜悯态度的厌恶之色。王兴的心咯噔一沉,又茫然若失了,他多么希望再回到那一刻,即便燥热难当。他甚至开始抱怨太阳今天的坠落。但今天坠落的太阳已经是难以逆转的事实,天空已经出现了弯月和繁星,空气也变得更为凉爽和湿润。他期盼着明天晴空朗日快些到来,以求再次得到冷月影的眷顾和怜悯,哪怕再燥热难当,哪怕离死亡更近,也无所谓。
······
星明月清,涛声入耳,这真是个不错的夜晚!明日又将如何呢?还有明晚吗?
在这个极有可能是最后的夜晚里,几乎所有人都在对着中原海岸的方向,对着故乡的方向许愿或祈祷。心里的话虽未曾言说,但内容大同小异。“人之将死,其言自善。”都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或者是明晚的月亮了,还有必要再掩饰、伪装、做作······嘛?心中回荡起最本真的、诚恳的、无任何雕琢修饰的、近乎于婴儿呢喃的话语。
在言语无声的长久静默里,老船工发出了一声恍如来自远古的长叹,然后念叨着:“别管明天会怎么样,今晚的饭还是要吃的!”他爬起来,迈着晃晃悠悠的沉重步伐,拖着颤巍巍的苍老躯体,走到古化石般的炉灶前,责无旁贷、别无选择地为大家做起了重复了许多次的“饭菜”。他像个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的老仆人,更像个慈心如海的老父亲。他舀起海水往锅里添,动作僵硬笨拙,但神情专注,态度认真严谨、一丝不苟。添了一定数量的海水后,又认真挑选了鱼放入锅内,然后点火,然后小心翼翼地向炉膛内摆放干鱼。尽管大家都没心情吃东西,但没人打扰这位老人。大家都像是在观赏大师高难度的表演,或者像是在监视敌情一样,以近乎于窥视的目光静静地看着,连一点儿杂声都没发出,唯恐影响了大师的麻木思维和专注的态度。
炉膛内的火渐渐旺了,锅里的水热了,沸了,升腾起白色的水雾。精益求精的“大师”用铲子为鱼翻身时,不经意地发现了凝在手上的细小水珠,便伸出干涩的舌头在手上“吱喳”地舔嘬了起来。然后,他那灰暗的目光猛然一亮,像懵懂的孩子忽然发现心爱的猫、狗生了崽一样,开心地笑了起来,满是皱纹的老脸在火光里笑成了一朵层次混乱的野菊花。接着,挥舞着锅铲跳了起来,激喜若狂地喊道:“我们有救了,有水喽,哈哈······呜呜······”他竟然哭了。
杜飞虎率先跳了过去,猛地一拍大腿,说:“对啊!这馏出来的水,不就他娘的可以喝了嘛!太好了!老头,你太了不起了,你简直就是我亲爹啊!”他抱起“他亲爹”转了一个圈儿,然后把“他亲爹”放下,搓着手、跺着脚转圈,喊叫:“锅盖,要是有锅盖就更好了!”
“这个倒是可以当作锅盖用!”林天鸿拿着老船工的斗笠走了过来。
杜飞虎把锅里的东西泼到了海里,又直接用锅舀了一锅水蹾到灶口上,盖上斗笠,煽风吹火,开始了针对性的蒸馏。
老船工这云霓乍接、天光偶合般的发现,让人们重新燃起了生命可以延续的希望。当第一滴蒸馏水在斗笠下檐滴入水瓢时,众人一跃而起,拍着手欢呼。王兴得意忘形之下目光还是非常有针对性,他特别注意着冷月影,看到冷月影像出了笼子的鸟儿一样,抓着沈如月的手叽叽喳喳,几乎喜极而泣:“太好棒了师妹!我们可以活下去了,我们可以活着回家了!”他顿时感觉有一个声音在心里呐喊:“活下去,回家!”
于是,王兴仿佛成了制造蒸馏淡水的主角,积极主动地趴在炉膛口大口地吹气送风,添加饱含油脂的干鱼。他的勤快博取了大家一致的目光赞赏。
王兴小心翼翼地端着接了十几滴蒸馏水的碗献给冷月影,深情款款地说:“你来尝尝味道怎么样?”
冷月影飒爽地接过来一饮而尽,笑道:“嗯,味道好极了!”
冷月影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奉献的水,虽然好像根本没看奉献水的人是谁,但还是让多情的王兴激动的无以复加。于是,王兴更加勤快,并主动为别人接蒸馏水喝。他为所有的人都象征性地进献了一点儿蒸馏水品尝,而他本人是最后一个品尝到的。
馏出的水虽然味道有些酸涩,但终归可以饮用,而且将会取之不尽。
久干无泪的吕会声像婴儿嘬吸乳汁一样,嘬取了一些来之不易的蒸馏水,感动、激动的无以言表。在熊熊火焰的照映下,人们清晰地看到他眼角的两粒眼屎被闪烁的眼泪浸润了。
馏水虽然很慢,但忙活了半夜后,每个人都喝到了一些,还装满了两个葫芦。
没了缺水的焦虑,似乎也就不存在了对死亡的担忧,人们很快各自为营地沉沉睡去,并且扭转了多日来的噩梦压力。
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睡梦中的汉子们似乎有些“恣意妄为”:漕帮堂主杜飞虎打起了像滚雷一样的、气吞山河的呼噜;中都神捕陆同章如同面对恶贼似的,咬牙切齿地磨牙;昆仑道长吕会声不时地制造出一些鬼鬼祟祟的、类似于肠胃蠕动的杂音;沉稳儒雅的武当张新成竟然连续放了两个声音不同的、富有特色的屁,一个像优雅的小猫羞答答地叫,一个则像粗犷的老狗威猛地吼,仿佛他连贯催动了刚柔并济、阴阳相倚的太极真气;江南霹雳堂雷公子像幽怨的女子一样喃喃地说起了梦话:“对不起,您在九泉之下不要怪我,我也没想到会弄成这样。爹,你也不要怪星儿,娘、奶奶,星儿想你们了······”他竟然在梦里哭了。
王兴的这次酣睡安静且斯文,难能可贵地没有发出任何影响气氛的杂音,唇角挂着微笑和久别重逢的口水,仿佛在做着想入非非的美梦。他的确很难得地没做恶梦,而是做了连幻想都幻想不到的美梦。他梦到登陆了,落脚在一片泉涌花开的芬芳草丛,草丛中有一个形神极像冷月影的姑娘,在色彩斑斓的蝴蝶群中翩翩起舞,而他自己则手脚轻快麻利地正在采摘花朵,那是献给姑娘的礼物。
林天鸿、独孤冷月师徒、以及年老睡眠轻的老船工,也都做着各自的梦。同船异梦或者也有同船同梦的可能,但每个人都睡的非常深沉,以至于没人感觉到船身的起伏加剧。
摇晃起伏的船像个大摇篮,风浪声似乎就是母亲唱响的摇篮曲,客观营造的温馨氛围更加有利于困倦的人们的睡眠。但,接下来客观的氛围却变得混乱,倾向于向影响睡眠的严重不利层面发展。
老船工突然一个激灵爬了起来,大喊:“不好了,又起大风浪了!”
所有人都惊醒了,包括梦境无比美好的王兴。大梦初醒的癔症还没完全消除,人们的脸上又现出慌乱的惊恐。滚滚而来的巨浪咆啸如雷,数丈高的水墙突升急降,把船顶起来又再抛下去,人们像兴奋蹦跳的青蛙一样身不由主地颠蹾着屁股,想站稳根本不可能。此次突如其来的风浪彪悍的离谱,超乎以往,超乎想象。
杜飞虎高声大喊:“风转了,大家抓紧绳子,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回到中原海岸了!”
杜飞虎的声音惶恐,但带有喜庆。大家惊惧却也惊喜,都踉踉跄跄地冲出来或者滚出来,抬着头寻找北斗的方位,以便确认风向和浪潮的方向。
正在这时,一轮排山倒海的巨浪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推移而来,船像插了翅膀一样悬空飞了起来。身体失重的意识还未产生,便听到“砰、啪、咔嚓······”一阵混乱的巨响。船撞在了界面坚硬的庞然大物上,四分五裂,支离破碎,把人们抛洒了出去。在巨大的抛洒之力下,人们像似稳健有力的老农用木锨抛扬出去的粮食一样,在空中旋转着飞舞,身不由己地飞行,完全失控,失重的感觉更加强烈,脑中一片空白。
随着一声声肉体击打崖壁的声音响起,人们的意识立即因疼痛而清醒了。在贴着崖壁向下滚落的过程中,人们惊慌失措地呼喊着,手脚忙乱地抓摸着,寻找用来阻挡、缓解跌落之势的、一切可以抓的东西,各显其能,以图自救。有人抠破了指甲;有人被尖利的岩石划破了衣服、手臂、脸颊;有人用兵刃撞击划割岩石,声音刺耳,闪出耀眼的火花。水澎湃,浪咆啸,飞花溅沫,声音嘈杂,场面异常混乱。
林天鸿挺身摆腿施展“捷步登云术”,迅速空踩了几脚便彻底扭转趋势,拔高了一丈多,并眼疾手快地抓住沈如月的手,把她抛了上去。沈如月的身体升高了,他却又落了下来,幸亏眼疾手快地扣住了一小块凸出的岩石,才没有掉进像翻腾的魔鬼一样诡异莫测的浪潮里。
而沈如月却并没有借着林天鸿的一臂之力乘势跃上更高的凸出岩石,而是借力再发力,举起手掌在师父独孤冷月的脚底托了一把。
独孤冷月立即凭借来自脚底的托力,纵身而起,像冲天的箭矢一样扑向更高的崖顶,同时击出了她那条神出鬼没、“惹事生非”的锦带。柔韧的锦带像生了“火眼金睛”似的迅疾而又精准地缠绕上冷月影的手腕。
而沈如月因为助力师父,导致了失去“脚踏实地”的机会,贴着崖壁磕磕碰碰地向下滑落。见此情形,林天鸿惊骇之极,把着那块短小的凸石荡起了身体,抱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意念把自己给甩了出去,然后,弹腿在沈如月的脚底踢了一下。沈如月的身体再次升高,而林天鸿则不可挽回地向下坠落了。正在“如果可活一人,与其是我,不如是你。”的念头在林天鸿心中闪过的时候,突然感到左臂被牢牢缠绕住了。
沈如月再次拔高猛进的时候,旋身逼近了往上攀爬的师姐冷月影,一手迅速抓向冷月影的脚腕,一手甩出了盘隐袖底的锦带,缠住了林天鸿的胳膊。如此之下,冷月影受到了突如其来的巨大坠力,被抻的“哼哧”一声,猛地一沉,悠荡了起来。与此同时,生丝锦带迅速把拉力传导给崖顶的独孤冷月。独孤冷月被抻的往下一栽,又赶紧挺身后退一步,扎马步、拿莲桩,憋着一口气,紧拉锦带另一端。造成的局面是:独孤冷月威武地跨立崖顶,努力地拉着冷月影;冷月影连接着沈如月,上下直挺挺地被拽的凹凸分明;沈如月斜着身体,张开的双臂成一条直线,用锦带连接林天鸿。四个人连成了一串。
林天鸿刚一化险为夷,突然听到上面传来雷星的惊叫声和稀里哗啦的碎石滚落声,抬头看时,只见抠掉石块的雷星挥舞踢蹬着手脚掉了下来。他心中一惊,身体一摆,如蛟龙探海般抓了过去,牢牢地抓住了雷星腰间的衣服,并抓住了衣服里面的裤腰,使得雷星悬空吊住了。
林天鸿摆荡身体迅速出抓时,猛然增大的拉力,瞬间传导给紧密相连的上方的人。沈如月比较靠下,还能承受的住。崖顶受力最大的独孤冷月和被拉直的冷月影却痛苦难挨,几乎同时发出了哀号。独孤冷月的声音如同传说的凤凰涅磐般低沉闷吼;冷月影的声音则嘶哑却又高拔,如同是被割破喉咙的鸡的哀鸣。
冷月影被牵动了肩头的旧伤,肿胀发炎的伤口被撕裂了,流出了温热黏稠的脓血。这真是不幸!不过,流出脓血应该更有利于伤口的再次愈合吧?但愿如此吧!
林天鸿看到滴落手上的脓血,非常为冷月影担心,喊道:“冷师姐,你可要坚持住啊!”
上面的冷月影发出“哼哼嗤嗤”的痛苦声音,没有回应林天鸿的话。
下面的雷星却“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嘱咐林天鸿:“林大哥,你也要坚持住,可抓紧了!”
林天鸿回应雷星:“别说话,护住你怀里的东西,若是丢了,我把你扔海里去!”
雷星立刻缩回双臂,紧紧抱住怀里的盒子:“丢不了,丢不了,我与盒子共存亡!”此刻才相信真的是盒子在讽刺性地保护了自己的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