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昭想装睡。
晏南天却用他那修长带茧的手指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地梳犁她的头发。
指尖微凉微硬,恰到好处地抚按她的脑袋。
舒服过头了。
云昭感觉自己像一只正在被撸毛的猫。她挣扎着不想睡,眼皮却实在不争气。
我才不要被他哄睡着呼
她睡过去之后,他依旧坐在床榻边,轻抚她的头发。
这姑娘,侧颜雪白,红唇微噘,攒尽了世间娇憨灵秀。
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姑娘啊。
晏南天垂眸,淡淡笑着,好像要在她的榻沿坐到地老天荒去。
直到窗外侍卫出声示意。
云昭睡到一半,忽然莫名惊醒。
“晏哥哥”
她下意识喊人,却没能收到回应。
殿中静悄悄,看沙漏大约是二更天。
云昭起身,披上外袍,边往外走边炸毛“晏南天你没听到我叫你吗”
路过那只装着鲛绡的水晶缸时,睡得迷糊的脑袋微微灵醒了三分。
隔着水光,云昭目光复杂地望了望它。
唯愿执子之手,偕老白头。
他的字写得真好看。
本该是抱在怀里好好珍惜的心意,如今却被孤零零晾在这里还投了个毒。
晏南天,都怪你
她恨恨地想着,牙有点痒,心有点酸。
她别开视线,大步闯进他就寝的侧殿,“晏南天”
帐幔一掀,只见床榻清冷,空无一人。
满榻被褥堆放得整整齐齐,伸手一探,一点儿温度都没有。
他没在这儿过夜。
他竟然没在这儿过夜
云昭愣了下,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心脏已经先一步开始狂跳,“咚咚咚”,震得胸腔生疼。
一股强烈而怪异的兴奋感涌遍全身。
有点儿像愤怒,有点儿像紧张,又有点儿像激动。
是话本子里描述的那种“捉奸”的感觉。
云昭深深吸气,冲出主殿,站在殿前高阶上,杀气腾腾地环视四周。
东华宫夜间也有执勤的宫人,他们训练有素,像沉默的雕像,静静守在自己的位置。
云昭大步经过时,宫人纷纷行礼。
她越过中庭,直奔西殿。
果然,远远便看见西殿不再只是燃着暗烛的样子里头点起了暖黄的宫灯。
云昭止不住地冷笑。
她放声喊“晏南天你给我滚出来”
一名脸熟的侍卫像鬼魂般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低声对她说道“云小姐,殿下并不在这里。”
云昭喝斥“滚开”
侍卫神情无奈地劝说“殿下真不在西殿,云小姐请回吧。”
“我叫你滚”
“殿下吩咐过”
云昭忽然眯了眯双眸。
她撇开侍卫,噔噔噔踏过回廊,目光复杂地盯住一扇雕花大木窗。
西殿中的烛火在窗纸上投下栩栩如生的影。
虽只是些寻常物件的影子,但敏锐如云昭,一眼就看出窗榻边的矮案上有晏南天用过的杯盏。
他那个人,饮茶之后,总习惯把盏盖放成一个摇摇欲坠的形状。
只看着影子,她都能一眼就认出来。
隔着窗,云昭怔怔看那只茶盏。
夜露冰凉,不一会儿就打湿了衣裳,让她有种错觉,自己好像是个湿漉漉的泥像,很快就要化在这里了。
懵懵懂懂间,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原来真“捉到”了,是这样的感觉。
原来心口那股玉石俱焚一般的火,就是将两个人的感情付之一炬的火。
“晏、南、天”
云昭嗓子哑了,音量小了,气势倒还在,“你给我滚出来”
她杀向殿门,直通通要往里闯。
她不信这些侍卫敢碰她。
侍卫果然不敢,但西殿门前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挡了一排宫女。
她们低着头、抿着唇,摆出一副任凭打骂的样子。
云昭气笑了“别以为我不敢杀人”
一摸身上,刀没了,匕首也没了。
气到跳脚。
年长的大宫女居然在一旁偷着笑。一脸宠溺的样子,就像在看自家的熊孩子闹腾。
云昭气急败坏。
正是鸡飞狗跳时,殿门“吱呀”从里面被打开。
场面霎时一静。
殿中温暖的烛光唰地倒出来,铺了满地。
光晕中,正正站着一个人。
“云姑娘”茉莉花般的白衣女子双手绞在身前,怯生生抬眸,“你误会了,晏大哥他今晚真的没来我这里。”
云昭冷冷打量她。
这人生得,实在是一点儿也不像她爹。
大将军王的闺女能是这么一副矫揉造作的德性
也许是先入为主的偏见使然,听着对方这么说话,云昭心里涌满了恶意的邪火也不知道具体哪里不对,总之哪哪都不对
“殿下他人很好的,”温暖暖咬了咬唇,手指攥着衣襟,“云姑娘你不能这样随便冤枉我们。”
云昭“冤枉你们哈,狗男女”
温暖暖霎时红了眼眶“你怎么骂人”
云昭冷笑“我不单骂人,我还要杀”
“咳。”
身后传来一声刻意压低的咳嗽。
云昭循声回头,只见宫殿大门缓缓敞向左右,晏南天披一身夜露,长身立在门口。
他用两根手指揉着额侧,遥遥睨着她,一副无奈的样子。
云昭“”
云昭“别以为你不在里面就没事了”
晏南天大步走向她。
还未靠近便有凛冽的霜意袭来。
走近了看,他的玄色大氅上每一缕绒毛都浸得透透的。
无需言语便能证明,这大半夜他都在外面跑。
云昭根本不心虚,她把下巴扬得高高的,冷眼瞥着他。
“晏大哥,”温暖暖眼眶红了又红,嗓音带上哭腔,“我解释了,可是云姑娘不信。”
晏南天并不看她。
他垂眸,定定地,好笑地看着云昭。
他说“我们阿昭好难哄的,不是随随便便什么话都愿意听。”
云昭“”
一下子居然分不清他是在夸她还是骂她。
晏南天微笑着搓了搓双手,用搓热的双手去焐她耳朵。
旁若无人的样子。
“是我不好。”他低下头,好脾气地哄她,“我不该让阿昭醒来找不到我。”
云昭“呵。”
温暖暖一脸错愕。
这个看似温润随和实则心思深不见底的男人,竟也会像邻家哥哥一般哄人么。
云昭却是见惯不怪了,她很不耐烦地晃动脑袋,想把他甩开。
他在掌心覆上了热腾腾的真气。
不过片刻,她这个冷冰冰泥像就被烘得暖融融的。
她懒得动弹了。
“事发突然,下次一定不会。”晏南天趁热打铁,“你衣裳穿太少,先回寝殿再说,好不好”
云昭无可无不可“唔。”
他顺势揽住她的肩还记得特意把身上冰冷的大氅翻到一边,丝毫也不冻到她。
他带她走向主殿,眉眼飞扬“我们阿昭,就只有我能哄得好。”
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云昭“”
她感觉这个晏南天,好像拿错了台本子就好像温暖暖是他的情敌,他故意搂着云昭向对方炫耀示威似的。
云昭被晏南天用被褥裹了。
像只小雪球一样,堆坐在床头。
他自己也换了一身衣裳,月白织锦的常服,墨发用银冠束了,整个人清凌凌的。
他坐到床榻边,眉毛眼睛里都偷藏着笑。
“笑什么笑”
“怎么,”他微虚了双眼,“未婚妻在意我,为我吃味大闹东华宫,我还不能暗自窃喜了”
云昭“滚”
晏南天不滚,反而搂着她笑。
圆滚滚一只被褥团子,他也抱得住。
他边笑边说“方才,我去替岳母善后了。”
云昭“嗯”
晏南天清浅的琥珀瞳眸中浮起一丝冷意“那名刺客带着岳母指使他行刺东华宫的证据,意欲前往禁城告密。你知道,这种事,可大可小。”
云昭顿时不困了,双目灼灼盯着他。
晏南天也不卖关子“上了些手段,问出来了,方渐遗的人,潜伏在云家已有三年多。”
云昭点头“方狐狸啊”
是她爹的死对头。
“那我娘的手令”
“都送回云府了,放心。”
“哦。”
他这人,办事向来滴水不漏的。
借着殿中明亮的灯烛,她浅浅瞥了他一眼。
他本就挺虚弱,这一趟寒夜出行,更是让唇色又白了三分。整张脸上毫无血色,近乎透明。
“昭啊”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发丝。
云昭把眼瞥到一旁“干嘛。”
“你知道的,父皇病后,疑心甚重。”晏南天轻声道,“往后或许还要更谨慎一些。”
云昭不以为意“哦。”
晏南天叹息“你这个急脾气,在外面可要记得收着些。你看,短短一日里,因为冲动心急,冤枉我几次了”
云昭强词夺理“谁叫你有话不早点说”
晏南天好声好气同她解释“白日你在宫门口,人多耳杂,实在不好细说。我让你进来,你偏不。”
云昭“”
他温声道“我为何失了真气,你看到那幅字便会知道,你却跑走了,还把退婚喊得整座九重山都能听见。”
云昭“”
他装出生无可恋的样子“岳母派人到我宫中行刺,我替她毁尸灭迹不说,还让整个宫里的人看我笑话。他们此刻一定还在笑我。”
云昭“”
云昭这辈子就没向谁低过头。
她噘着嘴巴,别扭半天,闷闷道“三次。”
晏南天“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冤枉你三次。”
这是回答他早些时候的问题呢。
“嗯。”晏南天揉了揉她的脑袋,“知道就行。我没有生气,反倒满心愉悦,所以阿昭不需要有歉意。”
“哦。”
“以后阿昭再多信我一点,好不好有疑问的时候,至少,稍微等一等我。”他认认真真望进她眼底,“给我一点时间,只要我有了力气,就一定会追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