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二】
那天我没有看到那颗最亮的,让在场所有人爆发出尖叫声的流星;他的吻沿着手臂一路攀到手心,好像虔诚的信徒,对着女神的造像顶礼膜拜。然而我只觉得有如群蚁在身上爬。于是像薅长袍上的虱子般,我一把将他从身上薅下来,用力甩到一边。
“对不起,学姐。”他说,飞快地捂住脸,挪开一点距离,“……我有点急了。”
我只是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说什么。我想起初见椎蒂的时候。他湿漉漉的眼睛含着祈求,或许就和当初的我一样。
“学姐,我……”他跪在野餐垫上,话音透露着些许紧张,“对不起。我实在克制不住——”
再次靠近的时候,他吻了我。嘴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我被动接受,腰肢被人托起,宽大的手掌在背后游走,四处烙印。最后他的手掌罩在我的后颈,让我不得不仰头接受他。这是一个缠绵到窒息的吻,我似乎还能闻见青柠薄荷的气味。很久之后我才喘息着离开,他看着我,呼吸是抹不平的欲念,眼中是含着泪的掠夺。
“带我回去吧。”我说,像瘫软在冰冷的泥沙中,每个字都含着水汽。
再次坐上摩托,我依然小心地虚抓着他的肩膀。这次没让他送到楼下,而是顶着值班保安的目光朝家走去;我家的那盏灯还亮着。
客厅没有人,只是留了一盏灯。
我打开卧室的门,看到床上鼓起来的一团,还是吓了一跳。
椎蒂似乎感应到了我。他翻过身,做出伸懒腰的姿势,眼睛半眯着,困意朦朦胧胧的:“姐姐?好晚了。”
凌晨两点。晚得我哑口无言。
“……抱歉吵醒你。”我走过去,下意识想吻他一下,却愣在原地。椎蒂凑上来,迷迷糊糊地吻我,抱住我的脖颈:“姐姐……睡吧?明天再做啦。”
“嗯。”我点点头。
“好。”我说。
我想,明天也不做了。
早上睡醒的时候,椎蒂还靠在我怀里。当他被唤醒的时候,也会像人一样睫毛颤动。睁眼的瞬间,好像对我敞开的是宇宙。
“姐姐先醒了。”他眨了眨眼,额头贴着我的额头,“今天想吃什么?”
我没有回复,于是他的眼眸低垂下去,眼看一个吻又要落在我唇边,被我慌乱地躲开了;我把脚藏进拖鞋里,匆匆出门去:“我先去洗漱!”
把他那句“盲盒早餐”关在门外,我的手悬置于水龙头下,接起一捧水,狠狠泼在自己脸上;水沿着脸部的轮廓滑落,我继续接水,手掌擦过嘴唇。青柠酵素的牙膏和薄荷味的漱口水静静地倚着洗手台的角落,已经被我用了大半。我拿过椎蒂那边的草莓味牙膏,心虚地瞅一眼关严实的门;椎蒂应该已经在做早饭了,我听到厨房烧水的声音。
“姐姐。”椎蒂抓着刚从快递箱里摸出来的牙膏盒子,四支不同颜色的牙膏印着卡通的花纹,“儿童牙膏一般最多用到十二岁。”
“可是它有可乐味。”
椎蒂意味不明地看着我。过了一会,他蹭过来。“能闻到?”他轻声问。
我摇头,捉住他的唇。“不是刚才的晚饭。你漱口了?”
他给了我一个当然的眼神。后来嘛,可乐味的牙膏当然也是我先尝的;不过,很快我的注意力就移到他耳后鬓发的可可香,似乎是小时候某种零食的味道。
盲盒早餐打开是加了荷包蛋的葱油拌面。我拿起筷子,对着这个注定流心的美味狠下决心:“昨天晚上我和季尹出去了。”
“嗯,我有收到姐姐发来的消息。”他指了指花瓶里的钩针花束,“花瓶太小了,我就留了两支;其他的下周再换。小羊呢?”
“小羊挂在我钥匙串上了。”我下意识道,提醒自己还有要说的话,“我昨天和季尹……接吻了。”
蛋破了,金黄的蛋液流进沙漠一般的葱油拌面里。
“所以,姐姐昨天、今天都没有和我接吻。”他说,我看着面,没有看他的表情,“因为发现和他接吻更有感觉吗?技巧的话,我可以学的。”
我抬起头,他依然平静地看着我。
“不吃吗?这可是面条哦。”
我用筷子挑起它,星星点点的绿洲尽数淹没,黄金在尘沙中翻江倒海,最后在层峦迭嶂的面的沙丘里,只剩下丝丝缕缕的金线:“我……他……”
“如果姐姐想和他交往的话,”椎蒂说,“那我不是很看好你们的感情发展。”
我放下筷子:“……为什么这么说。”
“你们的感情长久不了,因为——姐姐,你看起来很生气。”
于是椎蒂没有解释,我也没有继续说话的打算:早餐已经对付完了,今天还要去上班。
我第一次在图书馆等人。希城大学的图书馆经常被印在明信片上,算是一个地标性建筑。我以前以为我知道这个地方,实际上我只是对这里的外观有印象;我大概根本就是个不学习的人。图书馆门口的台阶上,三三两两坐着一些学生:刨除某些谈恋爱的或恋爱预备役,其他人时不时传出些有节奏感的背书声,像乐队里的贝斯,很有氛围感。
季尹就是在感应门又一次亮起的时候出来的。他的怀里抱着两本书,一本是专业书,另一本我猜是非虚构小说。他空出一只手向我打招呼,径直走来:“学姐怎么不去里面等?外面太冷了。”
“在门口站着徘徊,感觉被保安盯上了。”我摇摇头。
“你竟然会怕保安?难道学姐还能是偷书的贼,”季尹的手碰了碰我的手,“你的手好冷啊。”然后他抓着我的手,放进了他的外套口袋里,轻轻握住。
“我不知道。我看起来不像希大学生。”我耸耸肩,手被他握着抽不出来,只能跟着他走。
他放慢脚步:“不可能,没有比你在这里读书更久的人了,要么就是教授,要么就是我这种从小在这里长大的。”
我不置可否。保安。路过的学生。看起来像是教授的人。和这里的每个人经过,我都想将手抽回来。一次也没有成功过。
季尹牵着我到了临近学校后门的一条街。这里开了很多小咖啡馆,每个座位都有座位费,方便临近期末的同学来这里刷夜。我就好像从没经历过这种时光,对熬夜的记忆还停留在高中的时候窝在被子里打手电看散文。
他问我选什么口味的小蛋糕,点什么口味的咖啡,牵着我去最里面靠窗的座位。“学姐你知道吗,提拉米苏在意大利语里好像是带我走的意思。”
“它半价,带走的话比较划算。”
“学姐可以带走我,我可是免费的。”他笑着将他那盘红丝绒蛋糕推近一点,“我会做饭洗衣服,也很擅长扫地和整理家里的东西。只要学姐愿意宠我——”
他到底在图什么呢,我不明白。我家的房子确实很贵,但它不适合变现;而且季尹看起来不像是那种重物欲的年轻人。至于我这个人……透过玻璃,我看到我自己。季尹看起来又年轻又英俊,还擅长社交,他在玻璃中的侧影也像一只矜贵的天鹅。我总是灰扑扑的,而且又老又灰扑扑的。
“学姐在看什么?”玻璃里,季尹顺着我的视线看过来,落在橱窗里的吉他上,“哦,这把吉他好像是真的——”他站起来,朝着我的方向倾身。
“……你干嘛!”我说,下意识向后退。
季尹伸手将橱窗里的那把吉他拎了出来,横抱到手上,手指轻轻扫过琴弦。似乎是很久没有被人养护过,扫过去明显感觉跑了几个音。拨弦的声响似乎惊动了咖啡馆里的部分人。季尹忽然笑出了声:“能弹。”
接着他深吸一口气,弹出了《i’myours》的前奏。就在我怀疑他不会开口吧的时候,他真的唱了出来——唱得还挺好的。于是他一边弹一边唱,越唱越放得开;他甚至站起来走了走,因为整个咖啡馆都在看这边,好像这是一场即兴演出,大家还在给他拍照,录视频。他拿起店主摆在柜子上的牛仔帽子,戴在头上;他随手拿起货架展示柜上的玫瑰,递给我;这是一场他的个人秀,我是配合他演出的幸运观众。
一曲结束,所有人都在鼓掌;我猜很多人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却听到“帅”在被捂住的嘴里传来传去;我看到有人在偷瞄我,让我也想找上一顶牛仔帽子,躲掉自己的脸。
“季尹!竟然是你!”不一会,一个男生窜了过来,直奔季尹的方向,揽住他的肩膀,强势坐下,“你小子,我刚刚就听到,果然是你,开窍……”他絮絮叨叨地对季尹一番指指点点,季尹一直试图甩开他,看起来十分抗拒,于是那个男生将头转向我,“让我看看我室友的马子——”
他愣住了。我看着他的瞳仁骤然紧缩,像是被吓了一跳。大概是被女巫施加了定身术。
“……是我们学姐。”季尹硬着头皮说,推了推这位他的室友,“是博士。”
“哦,哦,哦哦哦!是博士学姐,打扰了!”室友抱歉地拿走季尹借来的帽子,“哈哈,不好意思!”他飞速地离开了。
空气静默了几秒,却像一个世纪。
“……呃,你别理他。”季尹说,“他是我一个室友——”
“抱歉,我扫兴了。”我站起来,包包从桌上飞过,跟着我转身离开。
“学姐!”他从店里追出来,“司一可学姐!”
小巷街角,我被他拉到怀里,从背后紧紧拥抱着。
“对不起,”我看不见他的脸,却听出他声音里的紧张,“我很抱歉,那是我室友。我没有和他们说过我的私事,我和他们根本就不熟,对不起……”
我拍了拍他的手。被拥紧的感觉好窒息,我想去踩他的脚。他在我的挣扎中放开我,但立刻堵在我面前:“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是,”他用停顿表示强调,“我是真的想和学姐发展。”
“是我的问题。”我说。他外套靠近领口处别着铜色的胸针。不是你的问题,我想这样告诉他。是我没有勇气。为这样的目光而感到刺痛。我不知道我算什么,但明显在他的同龄人看来,我是一个看起来完全配不上他的女人。哪怕我是个穿金戴银的富婆,一切看起来都会顺理成章许多,但那样拉低他的品格。
“我就是喜欢你。”他说,“你会明白我的心意。”他低头吻我,这次有红丝绒蛋糕残留的甜味。
我不明白。不知道。不了解。
但我无路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