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缘

    真正说起来,怀玉和黄德明确立那种关系是从怀玉生了那场病之后开始的。在此之前,他们只是一般的师徒关系,而且还是临时的──怀玉的师傅休病假,车间领导就让怀玉临时跟黄德明后面当学徒。那时候怀玉梳一条独辫,穿着朴素大方,显得端庄沉稳,秀外慧中。那时候全国正在搞“大跃进”像当时所有的年轻人一样,怀玉也在积极要求进步,上班时刻苦钻研业务技术,下班后努力学习文化知识。黄德明就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开始向怀玉表示好感的。怀玉最初并未在意。怀玉觉得师徒之间互敬互爱相互多关心一点这很正常。直到黄德明十分明确地向怀玉表示那个意思之后,怀玉才慌了手脚。这种变化是怀玉始料未及的。怀玉在熬过三个不眠之夜之后,终于巧妙而又委婉地向黄德明说出了那个“不”字。这并不等于说怀玉对黄德明没有一点好感,恰恰相反,黄德明要长相有长相,要技术有技术,用常州话说,黄德明是很有“卖相”的。在怀玉那个年代,任何一个姑娘面对这样一个优秀的男人都是不可能不动心的。怀玉之所以说不,是因为他已经有了一个女人,或者说,他曾经有过一个女人。怀玉必须彻底跨过这道障碍,才敢真正放心大胆地去接受和拥有这份幸福。但是,这一切事关道德作风问题,并且,他跟那个女人之间的关系是否已经彻底了断,今后会不会来找麻烦,怀玉心里一点底都没有,这样的障碍怀玉怎么跨得过?因此,面对这唾手可得的幸福,怀玉只能理智地望而却步。然而怀玉的拒绝,不但没有使黄德明失去追求的信心,反而使他变得更巴结更殷勤。在上班期间,他手把手地教怀玉学技术;下了班之后,他请怀玉看电影逛公园。星期天休息的时候,他从家里带来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送给怀玉。眼看着这功夫仍不奏效,他又把他的老爹和姑妈叫来当说客。他老爹黄传清对怀玉说:“姑娘,我家就这么一个儿子,我们当然希望我们的儿子能为我们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儿媳妇,你说对不对?”他的姑妈黄传琴更是快人快语:“那个女人算什么东西?那个女人怎么能跟你相比?换句话说,那个女人如果也像你这样善良、贤惠、聪明、漂亮的话,我们家德明又怎么会不喜欢她不要她?姑娘,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犹豫的?”面对这些说词,怀玉只能摇头苦笑,不置可否。直到怀玉生了那场病之后,这一不尴不尬的局面才发生了根本的转变。
    那时候,怀玉连续几天高烧之后,整个人虚脱了一般。黄德明他娘邹凤英得知消息后,连忙在家里炖了一锅鸡汤,然后冒着雨,踩着一路泥泞,从乡下来到城里,来到怀玉的宿舍。接着就是不由分说,一口一口香浓鲜美的鸡汤,小溪潺潺般流进了怀玉的嘴里。望着那慈祥淳厚的笑容,那举手投足之间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亲和力,怀玉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热泪。怀玉虽然从小失去的是阿爹,但那个给过怀玉生命的姆妈,在失去了她的第一个丈夫之后,就把剩下来的一切全都给了她的第二个丈夫以及她与第二个丈夫生下来的那一大堆孩子身上,怀玉则成了多余的累赘,也就是说,没过多久,怀玉就被送给人家当了童养媳。如果不是赶上全国解放,使怀玉敢于冲破牢笼走向新生的话,那现在的怀玉就完全是另外一种情状了。怀玉突然觉得眼前这位佛口佛心的仁厚妇女,就是自己多少回梦里相见的那个好姆妈。这样的好姆妈是从怀玉记事开始就一直渴望和向往的。所以,从那时候起,怀玉就不由自主地对她产生了一种亲近感。亲近和敬爱母亲是人的一种天性,同时更是心灵孤寂的一种慰藉。怀玉当然更不例外。后来,当黄德明告诉怀玉,说邹凤英不是他的亲生母亲,而是后娘时,怀玉不仅不以为异,反倒觉得她更可亲,更值得敬重和信赖。怀玉曾为此专门问过黄德明:“你觉得你有这样一位后娘,究竟是幸事还是不幸?”黄德明诡谲地笑道“你都这样敬重她,当然值得庆幸啦。”虽然黄德明的回答模棱两可,但怀玉发自内心地敬重爱戴这位天下少见的后娘,却从此有增无减。也正因如此,所以当邹凤英那天字斟句酌地开口对怀说了那番话之后,怀玉的感情天平才终于发生了明显的倾斜。她当时是这么对怀玉说的:“怀玉姑娘,这事本不该我来多嘴──实际上我也不想对你多说什么。我只想告诉你一点,我们家德明对你的确是一片真心。噢对了,还有一点,听说那个女人已经离开常州去了安徽,不知道这个情况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那就是远走高飞了对不对?总之,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拿主张,啊!”这番话其实很简单很平常,但怀玉听起来却觉得是那样的亲切悦耳。怀玉当时没有接邹凤英的话头,而是出人意料地问了她一句:“我能喊您一声姆妈吗?”邹凤英的脸上起初有些错愕,但很快就变成了菩萨般的微笑。邹凤英一边轻轻抚摸着怀玉的肩膀,一边说:“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我本来就拿你当自己的孩子一般看待。”怀玉接着又问:“如果我不答应德明的事情,您还会把我当自己的孩子一般看待吗?”邹凤英笑道:“只要你心里有我这个姆妈,你和德明的事情成不成都一样,我的好丫头。”这时候,怀玉再也忍不住,一头扑进邹凤英的怀抱,一边泣啜,一边情不自禁地喊了声:“姆妈──!”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奇怪,同样一句话,同样一件事情,有的人再怎么讲都无济于事,你所敬重和信赖的人随便一说,你就立刻奉为圭臬,觉得这才是解开心锁的金钥匙,是开启情感之旅的动力之源。怀玉就是在这种情况之下,一步一步陷入感情的泥潭,并最终走向万劫不复的无底深渊的。几十年以后,怀玉在给她儿子写的信中提起这段辛酸往事,仍然充满怨艾和恚恨。她在信中写道:“如果不是遇到你的这位亲娘(常州人对奶奶的统称),那事情也许就会是另外一种样子了,你也不可能是今天这个样子的。我这么说并不是责怪你的亲娘,我自己也有责任。我那时候太天真太轻信了,一想起这一切,我的心就特别痛,眼泪就止不住地住外流。”
    情感的火焰一旦被点燃,立刻就会蔓延成燎源之势。怀玉对黄德明的感情就是这样。开始的时候,什么都受理智的控制,无论如何也不敢越雷池一步,等到自以为跨过了那道屏障,就顿时感到天宽了,地阔了,一直被禁锢在心里的那个情魔,也开始变得蠢蠢欲动、跃跃欲试了。那是个月光如洗的夜晚。这样的夜晚温馨缱绻,如梦如幻。这样的夜晚是注定要与温情浪漫联系在一起的。当怀玉刚将同宿舍的女伴支走,黄德明就如期而至的时候,怀玉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便在顷刻之间轰然倒塌了。那时候,怀玉显得紧张而又慌乱。怀玉很想开口说点什么的,但喉咙口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要说的话都被挡了回去。直到黄德明放下手中的东西,走过来一把抱住她的时候,怀玉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她一边挣扎一边央求道:“不要这样,德明,这样不好,请你松手,放开我!”黄德明不但没有松手,反而将怀玉抱得更紧。黄德明将嘴贴在怀玉的耳畔,先是轻轻摩挲,接着便是醉语呢喃:“怀玉啊,我的好怀玉,我们结婚吧,你是属于我的”“可是”“可是什么?我喜欢你,我爹我娘我姑妈都喜欢你。他们都把你当自己的女儿一般看待,你难道不明白吗?”“这些我心里都明白。我想问你的是,那个女人生的孩子,究竟是不是你的?”“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多少遍了,你要我怎么说你才会真正相信我?我现在再说一遍,我之所不喜欢那个女人,是因为她作风不正,行为放荡。那个孩子跟我没关系,我对天发誓,这下总可以了吧。行了怀玉,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噢对了,你看看,我今天又给你带什么好吃的来了,喏,这是我姑妈让我带来给你的桂圆和蜜枣,喏,这是我娘亲手腌的雪里蕻咸菜和咸鸭蛋。我娘腌的咸菜香脆鲜嫩,是你最喜欢吃的对不对,我娘说了,这段时间田里活忙,没空来看你,我娘还说”一提他娘,就立刻有一股暖流开始在怀玉的心头涌动,让怀玉充满感激和感动。怀玉低下了头,什么也不想再说了。还说什么呢?他对怀玉有情,怀玉对他有意,中间还有这么一位嘘寒问暖知心着意的好姆妈。至于那个女人生的孩子,既然怀玉每次问他,他都一口否定,且回答得如此干脆,想必真的与他无关了。一颗真正动了爱情的心,是最多疑又最轻信,最排他又最宽容的。怀玉就是在这样一个温馨缱绻的夜晚迷失方向的。
    两个多月之后,怀玉突然感到身体方面太不对劲,上个月没有来红,这个月怎么到现在还不来?会不会是一想到那个事情上面,怀玉的头就立刻“轰”的一声大了起来。真要是那个事情的话,那可怎么得了啊?一个黄花丫头,还未结婚就先有身孕了?这事一旦传出去,怀玉今后还怎么有脸见人?这事非同小可,必须赶紧找黄德明商量办法。于是,第二天一下班,怀玉就把黄德明叫了出来。他们的工厂紧临大运河。他们出了厂大门,拐过那条石板路,就来到了运河岸边。眼前是船帆点点,远处是斑驳的青砖石墙,疏密有致的木格门窗,这种前街后河的水乡风貌,他们已经司空见惯。怀玉就是从这样的水乡小镇走出来的。那里面的生活气息,民情风俗,怀玉都了如指掌。正因为太熟悉那一切,所以怀玉才对自己面临的麻烦格外忧心忡忡。那是比偷比抢更容易让人嚼舌头的事情啊。然而当他们沿着古运河一路往前走的时候,怀玉却始终欲言又止,怎么也开不了这个口。走在一旁的黄德明则天上地下从前现在地说得滔滔不绝。他们虽然有过那个如醉如狂的消魂一刻,但像今天这样,怀玉主动叫他出来轧马路,这还是第一次,黄德明当然要利用这个机会来好好展示一下自己。他显得踌躇满志而又谨小慎微。他不断地给怀玉描绘美好的未来,同时又夹杂着许多奇妙有趣的小故事小笑话,希望以此来博取怀玉的欢心,哪怕能逗她开怀一笑也是好的。然而怀玉似乎并不领他的情,始终像个闷葫芦似的一言不发。
    “怀玉,你今天这是怎么啦?这么长时间一声不响的?出来前你不是说找我有重要事情要商量的吗?”
    怀玉深深叹了一口气,愁绪满怀地开口道:“你叫我怎么开口跟你说呢?”
    黄德明笑道:“咱们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再者说了,不管怎么说,你总得先把事情说出来,咱们才能知道这个事情究竟应该怎么办才好呀?”
    这倒也是,不管怎么说,总得先把事情说出来才行,不说他什么都不知道。与其等到后来说什么都来不及的时候再说,不好现在趁早说个明白。怀玉经过这么一想后,于是就将自己的身体变化和自己的担心统统向黄德明说了一遍。
    怀玉原以为她说过这些情况之后,黄德明会像她一样紧张不安起来的,可是没有。黄德明不仅没有流露出丝毫的紧张不安──更不用说担心害怕了,反而像听说书佬讲了一个笑话似的哈哈大笑起来。怀玉被他笑傻了,笑呆了。怀玉为那件事情急得猫爪挠心,如坐针毡,黄德明却根本不当回事。怀玉不由无名火起:“你笑什么?你以为我在说笑话,在骗你,在跟你弄白相(开玩笑)是不是?”
    黄德明见怀玉花容失色,忙一迭连声地向怀玉说对不起:“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我之所以发笑,是因为我觉得这种事情根本就不可能,怀玉你想一想,我姑妈结婚这么多年都没有孩子,我们就那么匆匆忙忙的一次,又怎么可能会有事你说?”
    “万一要是真有了呢?”
    “没有万一!也不可能有万一!你这是在自己吓唬自己,怀玉。你应该相信我才对。我保证你什么事情都没有。”
    一件自以为非常严重非常麻烦的事情,就这样被黄德明三言两语打发过去了。怀玉不知道是对是错是喜是忧。怀玉的心里一片怅惘。直觉告诉她,两个月没有来红,肯定有问题。但黄德明信誓旦旦说不可能,怀玉不知道究竟是信好还是不信好。怀玉真想另外再找一个人去问问。可是,偌大的世界,除了黄德明的后娘,谁又是怀玉真正可以信赖可以依傍的人呢?干脆就去乡下问问黄德明的后娘邹凤英吧。然而,这种事情怎么开得了口?真要有事也就罢了,万一真像黄德明所说的那样,什么事情都没有,那时又怎么办?那样的话,不仅黄德明会生气,她也会从此看轻怀玉。唉,真是左右为难。也许真的应该相信黄德明,就那么一次,怎么可能会有事?算了算了,还是先等一等再说吧。
    这一等又是两个月,这一下什么也不用再等了。这一下什么都清清楚楚了。怀玉的腹部已经山包一样隆起。怀玉都能明显感觉到肚子里的小生命在踢腿腾挪,在手舞足蹈了。这时候已经是公元一千九百五十九年的元月,农历戊戍年的年尾了。这时候的黄德明开始紧张不安起来了。这时候的怀玉反倒一点不紧张,不担心,不害怕了。当黄德明一次次要求,不,是一次次恳切哀求怀玉尽快将肚子里的小生命处理掉时,怀玉只是简简单单地回答了一个“不”字。怀玉在每次回答那个不字的时候,神态都是那样的从容安祥,怡然自得和理所当然。黄德明却急赤白脸道:“你要是真把孩子生下来的话,那对你对我对我们大家今后都极为不利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
    “今后人家动不动就会嚼我们的舌头,骂我们的山门,甚至有事没事都拿我们当出气筒你知道吗?”
    “知道!”
    “你就一点都不怕?”
    “不!”
    “到时候再后悔就来不及了,你还是再好好想一想。”
    “不用,我已经什么都想过了,我不会后悔的。”
    “你非要将孩子生下来?”
    “是的。”
    “如果我不认这个孩子呢?”
    “不可能。”
    “怀玉你疯了”
    怀玉没有疯。怀玉清醒得很。两个月前找黄德明商量这事的时候,怀玉没有想过要生下这个孩子,即使想过,经黄德明这么一劝,一哄,一吓,怀玉也会很快改变念头的。但是现在,别的不说,已经孕育了将近四个月的一条生命啊,怎么能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能比生命更重要更宝贵的?没有。怀玉想好了,为了孩子,无论接下去将要遭受多大的苦难和屈辱,她都不会在乎,她都会想尽千方百计加以克服或忍受。她对此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她豁出去了。人就是这样,一旦目标明确,顾虑消除,就会立刻变得勇气倍增,无所畏惧。
    公元一千九百五十九年初夏的那一天,怀玉的肚子突然剧烈疼痛起来,随即被送进了常州人民医院。随着“哇──”的一声哭叫,一个妊娠不足十个月的小生命提前来到了这个世界。孩子生下来了,怀玉疼晕死过去了。经过及时抢救,怀玉才终于转危为安。当护士抱着毛茸茸的婴儿走过来,准备让怀玉好好看一眼时,怀玉的眼泪扑籁籁地掉了下来。怀玉这时候百感交集,多么屈辱,多么艰难,多么痛苦,又是多么奇妙啊,一个新生命,一个儿子,就这样诞生了!怀玉从此也要做母亲了。想到这一点,怀玉的心里沉甸甸的,做母亲既神圣又责任重大。怀玉没有享受过母爱的幸福快乐,但怀玉相信自己一定会做一个好母亲
    怀玉望着自己的儿子,心里正充满无限遐想的时候,黄德明来了,黄德明的爹娘,黄德明的姑妈姑父以及姐姐姐夫也跟着一起来了。他们除了给怀玉带来了一个大篮营养滋补品如红糖、鸡蛋、桂圆、核桃仁等等之外,还有一锅炖得鲜香扑鼻的鲫鱼汤。他们一个个围拢在怀玉身边,这个嘘寒,那个问暖,他们的言谈话语之中不仅有温情关怀,还有对怀玉成功为黄家续添香火的夸赞和褒扬。他们把怀玉当成了黄家的功臣。他们要求怀玉一出院就带着孩子去乡下“坐月子”也就是说,从这时候起,他们已经正式承认怀玉是他们黄家的媳妇了。他们再也不会让怀玉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外生活了。他们要怀玉好好在这个“月子”里补养补养身体,以便让怀玉今后再多给黄家生几个大胖小子。黄德明的姐姐黄德芳甚至对黄德明说:“你今后若是再敢欺侮怀玉的话,我第一个不答应,我爹我娘我姑妈姑父也都不会答应,你们说是不是?”几个人同时笑眯眯地回答:“是的!”
    这时,黄传清刚从怀玉手里抱过孙子,他一边心肝宝贝地亲昵着孙子,一边答腔道:“本来嘛,都在一个锅里吃饭了,哪还能分什么你的我的。哎哟哟!这小祖宗,爷爷刚抱到手,他就热辣辣地给爷爷撒了一泡尿,哈哈──!”黄德芳连忙抓起一块干尿布走过来,相帮着将那块尿湿了的换下来,孩子却不领这个情“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黄传清不管三七廿一,一边责怪女儿手脚太重,一边亲骨肉心尖儿地哄起孙子来,要他的乖孙子听话不哭,然而小家伙却越哭越厉害,站在一旁的黄传琴埋怨道:“看把孩子哭的,还不快让怀玉接过去。”黄传清这才极不情愿地将孩子重新交还给了怀玉。黄传清手里空了,但他的目光却仍然一刻不停地盯着孩子,他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噢对了,”黄传清突然想起什么,问黄德明:“给我孙子起什么名字想好了没有?”黄德明望望怀玉,又望望众人,字斟句酌道:“想是想了一个,只怕不合你们大家的意,所以到现在还未定下来。”黄传清说:“既然想好了,那就说出来让大家都听听,要是大家都觉得合适,那就定下来。说吧,叫什么名字?”黄德明说:“我和怀玉的意思是,他是继字辈,就叫他继怀”黄传清听到这个名字立刻打断儿子的话头说:“不行不行,什么继胸继怀的,我孩子的名字一定要叫起来响亮有劲。”黄传琴在一旁附和说:“是呀是呀,黄家的长头孙子,一定要叫个好名字。”黄德芳说:“依我看,这个名字还是叫咱们的姑父来起的好。”黄传琴说:“德芳你就不要缠七缠八了,你姑父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囫囵屁来的人,他能起什么好名字。我看还是叫你家周仲连想个好名字出来吧,他脑筋蛮活络的。”周仲连听姑妈点自己的将,连忙摆手说:“我也勿来事的。”邹凤英见大家你推我让的,就对怀玉说道:“还是你来给儿子起个名字吧。”为起一个名字费这么大周折,怀玉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这份浓浓亲情,却让怀玉特别感动。怀玉想了想脱口道:“干脆叫继武吧,听起来又响亮又有劲的。”黄传清立刻拍手笑道:“好好好好!这个名字好!叫继武叫继武,就这么定了。”
    一个星期后,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怀玉和继武离开医院,坐船到了乡下。船是那种一头尖一头平的木划船,船不大且船身浅,但里面却有三个船舱。因为船上搭载的是产妇和婴儿,所以就临时在中舱支起一个蓬帐,用来遮风挡雨。船舱内铺了厚厚一层干稻草,干稻草上面再铺上一层厚棉被,既舒服又万无一失。怀玉躺进这样的小船后,立刻想起小时候唱过的那首儿歌:“摇啊摇,摇到外婆桥”现在小船去的地方虽然不是童年的故乡,但这种感觉却很温馨很亲切,仿佛一切又都回到遥远的过去,回到了外婆的身边。受这种美好感觉的鼓舞,怀玉情不自禁地轻轻拍着熟睡中的儿子,小声哼起了这首摇船曲。
    木划船靠岸的时候,黄家的人都已经迎侯在那里。怀玉刚被小心翼翼地搀扶下船,黄德明的两个堂妹就立刻迎上去将怀玉接住,然后一左一右簇拥着向黄家走来,襁褓中的继武则还未下船,就已经被他爷爷眉开眼笑地抱在了怀里。这是做爷爷的特权,谁也不敢争的。黄家人就这样喜气洋洋地将怀玉和继武接到了家。这个家怀玉已经跟随黄德明来过几次。前面是一间半正房,后面是两小间草屋,中间围一个小院子,常州人俗称明堂的,里面散养着不少鸡鸭家禽。对于这里的一切,怀玉早已耳熟能详。这个家虽然简陋狭小,但里面却收拾得井井有条,干干净净,尤其住在里面的人,更是相与可亲,一见如故。怀玉每次来这里,都能找到回家的感觉,怀玉心想,大概这就叫缘份吧。然而,怀玉做梦都没有想到,就在她正陶醉于“缘份”这个海市蜃楼的时候,一场无妄之灾,不,应该说是一场空前浩劫,已经悄无声息地向她迎面扑来。几十年以后,怀玉在给她儿子的信中提起这段痛苦屈辱的经历时,依然充满怨恨和懊丧:“我当时实在太傻太蠢,什么都蒙在鼓里,等到知道怎么回事的时候,却是说什么都太晚了。事实上,早在那天之前,黄家人就已经知道黄德明遇上了麻烦,因为按照习惯,黄德明一到家,总是跟我在一起,但那几天黄德明却一返常态,一到家就鬼鬼崇崇地躲到后面的灶披间里,跟你爷爷新娘他们叽叽咕咕地商谈着什么。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疑点实在太多太多了,可我却一点都没有察觉出来,不,不是没有察觉,而是我压根儿就没有往那方面去想,如果我能想到黄德明当时跟我说的全是假话,如果我能想到那个女人会突然抱着她跟黄德明生的女儿来常州告我,如果我能想到黄家人会这样无情无义,虽然我无法改变这种悲惨结局,但我最起码可以在那天之前,想尽一切办法把你带走的啊,我的儿子”
    那一天是怀玉生下继武刚满一个月的日子。按照传统惯例,这一天是要给孩子办“满月酒”的。无论对于怀玉还是对于黄家,这一天本来应该是一个喜庆的日子。可是,怀玉却在这一天被公安民警请到了司法局,怀玉最初的感觉是震惊,诧异和困惑。怀玉从来都是奉公守法安分守已的好公民。怀玉思想进步,工作勤奋,已经连续几年被评为优秀的共青团员了,怀玉怎么可能被民警同志带到这种地方来?这一切肯定搞错了。但是,当怀玉彻底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怀玉已经被一双可耻的魔爪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无底深渊。那个女人,那个叫钱正萍的女人,在司法办案人员面前,在怀玉的厂领导面前,在黄德明及其家人面前,对怀玉进行了声泪俱下的控诉。她诉称:她与黄德明之间的感情本来一真很好,并且,她已于一年前为黄德明生下了一个宝贝女儿,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可是,站在大家面前的这个女人,却用卑鄙无耻的手段勾引黄德明,最终导致了他们夫妻的分离,为此,她强烈要求各级领导和司法办案人员为她这个受害者主持公道。听了这样的控诉,怀玉当时唯一的感觉就是太荒唐,太可笑,太无聊。在这场感情纷争中,怀玉有什么错,怀玉完全是无辜的,这一点天地可以作证,黄德明和他全家人都可以作证!情玉对此显得非常从容坦然。因为事实很清楚,在此之前黄德明曾对怀玉说得非常明确,他之所以不喜欢她,不要她,是因为她风流放荡,行为不端,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感情可言,那个孩子更是与他毫无关系,黄德明甚至为此还专门发过誓的。所以,等一会只要黄德明一句话,钱正萍的满口谎言就会不攻自破,所有的事实就会立刻还其本来面目,怀玉为此蒙受的不白之冤,也会立刻得到彻底的洗涮。然而,当办案人员问黄德明:“钱正萍同志刚才陈述的一切是不是事实?那个女儿是不是你与钱正萍所生?”的时候,黄德明却是要么支吾其辞,要么环顾左右而言他。直到办案人员声色俱厉道:“你不要跟我们兜圈子,只要回答是或不是就行。究竟是还是不是?”黄德明于是便吞吞吐吐地回答了一个是字。这样的回答对于怀玉不啻是晴天霹雳。怀玉顿时惊呆了。钱正萍颠倒黑白,血口喷人也就罢了,你黄德明怎么也可以翻脸无情伤害无辜呢?你黄德明当初对怀玉所说的话所发的誓言,怀玉此刻还言犹在耳,怎么突然之间说变就变了?不,不不!这不可能!这一切绝对不是真的!这肯定是黄德明一时被糊涂油蒙了心,在说糊话,或者是怀玉自己听错了。怀玉不能再沉默了。怀玉必须站出来维护自己的尊严,说明事实的真相了。
    于是,怀玉要求发言。在得到办案人员的许可之后,怀玉首先大声质问黄德明:“请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你还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的那些话和你对我所发过的誓吗?”
    黄德明不敢看怀玉,更不敢回答怀玉的提问。
    “黄德明,我在问你话呢,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你为什么不说话?”
    “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你叫我还怎么说呢?我现在是说什么都多余了。”
    “不,你现在必须当着大家的面回答我,你究竟还记不记得你曾经对我所说的那些话和你对我所发的誓?”
    “记得,那一切,我当然忘不了。可我,那时候怎么可能想到事情会变成今天这种样子,我。”
    “这么说来,你当时对我所说的那一切全都是假的啦?”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我。”
    这时,办案人员断然宣布:“事实已经十分清楚了,钱正萍同志就是本案的受害者,根据新中国现行法律的相关规定,钱正萍同志,你现在可以向我们申请你的权力和主张了。”
    钱正萍显得有些慌乱而不知所措:“我现在就可以提我的要求了吗?”
    在得到办案人员的肯定答复后,钱正萍连忙从口袋里拿出一份事前写好的字条,然后照着上面念起来:“我的要求很简单,一、请求法律机关惩办这个道德败坏、腐化堕落的女人;二、请求法律机关判还我的丈夫黄德明;三、这个女人与黄德明生下的孩子虽属非法,但孩子是无辜的。因此我愿意承认和接受这个孩子。以上三个要求,就是我要申请的权力和主张,恳切希望各级领导和司法部门予以批准为盼,谢谢!”
    “不!”忍无可忍的怀玉再次站起来大声道:“这不是事实!不是!即使黄德明当初对我所说的那一切全都是假话,那也不是我勾引他,而是他无耻地欺骗了我,坑害了我!这一点,黄家的人可以为我作证!要说谁是真正的受害者的话,那不是别人,而是我!”
    办案人员冷笑道:“你口口声声说黄家的人可以为你作证,为你证明什么?证明你没有勾引黄德明?证明你也是一个受害者?那么好吧,今天黄家的人基本上都在这里,请问,有谁愿意站出来为这个女人证明清白的?有吗?再问一遍,有没有谁愿意站出来为她作证明的?没有。你看见了吧,没有谁能来证明你的清白。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今天的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难道不是吗?你明明知道黄德明是一个有妇之夫,却置法律和道德于不顾,与他勾搭成奸,最终害人害己!”
    是啊,你明明知道黄德明曾经有过一个女人,却仍然轻信他的花言巧语,最终上当受骗,这的确是难以分辩的事实啊!怀玉不知道接下去还该说什么还该怎么说了。怀玉这时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天塌了,地陷了。怀玉此刻正在一点一点往下沉。但怀玉还心犹不甘。怀玉还想再抓住一点什么。怀玉不知道自己究竟还想抓住什么,还能抓住什么了。怀玉之所以这么想,这么不肯轻易放弃,其实已经纯粹只是一种本能意识了。怀玉打着寒颤开口问办案人员:“我能对钱正萍说几句话吗?”
    “可以。”
    于是,怀玉面对钱正萍一字一顿道:“我们都是女人。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其实我们都是受害者。所以,我恳切地请求你看在我们同样都是一个做母亲的份上,答应我一个要求——这是我唯一的要求,让我把儿子带走,可以吗?”
    钱正萍显然没有料到怀玉会向她提出这样的要求,她一时显得有些犹豫和迟疑,但当她发现黄家的几个人,尤其是黄传清向她投来质询的目光时,她立刻镇定地回答说:“这个事情你得先问问黄家人,他们若是同意,你可以将儿子带走;他们若不同意,那你就不能将孩子带走。”
    简直岂有此理!怀玉生的儿子,怎么要先问黄家的人同意不同意?但此刻情势所迫,怀玉只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黄家人身上了。怀玉问黄德明:“我可以带走我的儿子吗?”黄德明还没有开口,黄传清就抢先回答道:“孩子姓黄,当然应该归我们黄家。你不能将我的小孙子带走。无论你说什么,我们都不可能答应的。”
    这时办案人员插话说:“根据法律规定,你马上要去接受劳动改造,根本就没有条件和能力来抚养孩子,所以我们奉劝你一句,还是暂时放弃这个念头,等将来再说吧。”顿了一下,办案人员接着道“好了,除此之外,你还有其他什么话要说吗?”
    怀玉摇了摇头。怀玉已经无话可说。怀玉还能再说什么呢?怀玉只能强忍悲愤、屈辱和痛苦来面对和接受这个残酷无情的现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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