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前一天晚上,在阿妈和大舅妈的陪同下,我背包里装着相机、复读机,手提一袋饮料去寻访民歌手。
一轮明月高悬在深蓝的天空,狗吠声不时迎来迟归的庄户人,夜色朦胧中的脚步带来了田野中金秋的歌唱,我仿佛看见收割后的田野立着稻草,像无数颗人头在江风中轻摇。
初一、十五不杀生,那是求佛还愿日。晚饭后阿妈忙着杀鸡,等一切料理停当,已天黑了。六十五岁的歌手阿祥妈应邀已在福明的邻居家等候了多时,不知又去了哪里。福明家铁将军把门。我在福明家房子背后的村路上等着,阿妈和大舅妈分头去找阿祥妈和福明妈。
月光下有一个人经过,出于本能,我叫住了他,一问,果然是福明爸。当知道我的来意后他说自从牙掉了几颗后再也不唱山歌了。他不请我进屋,却蹲在一边跟我说起话来。不一会阿祥妈和福明妈都来了,阿母和大舅母已来了。福明爸却躲到别人家看电视去了。
阿祥妈的歌声就像三十多岁妇人唱般,清脆、圆润。而五十多岁的福明妈,可能是感冒的原因,只能跟在后面合音。
白月亮白到村头/我想来到你后面/我到门前喊三声/你要答应我。
我们相隔扬柳树/我们之间一条江/江里没有船/阿哥栽种布当花,小妹栽种杨柳树/布当开花杨柳绿/相好在后头。
我和你是布当花/两棵相约剪头发/剪给千人看/千人看见心上疼/我俩看见痛心肝/千人怎么说/我俩想着心中痛。
心肝肺/白腊树叶压树干/白蜡树叶写真信/带给阿哥看/写书我用指尖写/墨水我用心上血/心上血写干了/带给我阿哥看。
惭愧!我虽是白族人,但从小就离家到外地求学,长大后留在他乡工作,虽说会讲白族话,但却听不懂白族山歌。即使听懂,也是一知半解。我录了一盘阿祥妈和福明妈唱的山歌,在阿妈和大伯妈的翻译下匆匆写在信签上,打算回单位后再整理。八月十五后的第二天早上,我须赶车,要在当天回到离这二百多公里工作的城市,第二天是要上班的。为此,中秋节这天,从下午到晚上的九点,七十六岁的大伯妈和六十二岁的阿妈一直和我在一起整理民歌。
白族人的山歌和生活紧密想连,借物达意,爱恨分明。情歌依依,生死不渝;生活歌欢快,苦中有乐;哀歌伤痛,令人肝肠寸断。白族人的开朗豁达,从山歌中可见一斑。
也许明天是中秋节,阿祥妈一唱哀歌就遭到了福明妈的反对,说唱快乐的,于是她们唱的都是情歌。
对这小小的关照,我心生感激。阿妈能跟我在中秋前夕去寻访民歌手,实在是出于对二女儿写字的爱怜。大姐离开我们后,阿妈从不跨出大门一步。这是没能和大姐在一起过的第二个中秋,伤心人在侧,歌手的心是细腻的!
同在一个村里,姻亲关系连来连去,我应该喊阿祥妈为奶奶,喊福明妈为姑姑,而喊福明爹却是哥哥,各喊各叫不足奇。
中间休息时,我问阿祥妈:“奶奶,你十八岁就嫁到了我们村,也是唱山歌和爷爷认识的吗?我知道爷爷不会唱山歌,他肯定是听了你的山歌,是不?”
她含笑不直接回答我,却说饿肚子那几年,天天放卫星疲于奔命,谁还有力气唱歌。这句话惹起了福明妈的共鸣,她给我们讲起了和福明爹相识的经过。
以下就是她讲的故事。
我是地主的女儿,自小就没了阿妈,当时的那个苦啊,可以用斗来量!
那天去挖沟,我怀揣阿爸给我烙的洋芋粑粑舍不得吃,心想今天收工早,回去后与阿爸分着洋芋爸爸吃,家中断粮好久了,阿爸整天吃野菜,不多的几个洋芋他都留给唯一的女儿吃。
我背着一背柴,边走边搓着草绳。到公路下的一个坎子时,福明爸来了,他对我唱道:
“阿妹,跟阿哥到县城,阿哥买饭给你吃。”
“富农地主去不得县城,阿哥不消买饭给我吃。阿爸给我烙了洋芋粑粑,计划供应你喂不起。”
“计划供应没关系,阿哥喂得起你。”
就这样我们认识了。我看到他饥饿的样子,就从怀里将洋芋粑粑掏了出来给他吃,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半多,硬给我留了一小半,说什么也不吃了,我知道他说吃饱了是假的,当时看到他吃,我也饿得忍不住看他。后来我们成了一家人,他对我说,要不是我接济洋芋粑粑,他想那天自己是没力气回到村里的。要知道,福明爸的家在山上,离我们村特远。他在县铅矿工作,计划供应不够干重体力活的他吃。
当时家族把我许配给另一个人,我反抗也无用,阿爸连个屁也不敢放。于是有一天,身无分文的我找那个人,向他要钱,说自己要到县城一趟。那人磨蹭了半天,从钱包里抽出了三张五角钱,对我说,来回车费共一元钱,在县城吃两顿饭五角钱就够了,至于我的住宿,他就不管了。
我就这样到了县城。说实话,我这是第一次到县城玩,不知所措中就一路打听着去找福明爸,他真像对我唱的山歌中那样,给我买饭吃,安顿我住在县招待所。工间休息时,就带我到处玩。我快乐地在县城玩了三天才回来,一回来就将1元5角钱退还给了那个我不爱的人,对家族说这人太抠门了,与这样的人在一起活一辈子不窝囊死才怪,打死也不嫁他,同时将自己与福明爸相爱的实情相告。家族无法,更何况他们也无话可说,我这地主的女儿,有一位工人爱,况且这位工人根红苗正,五代是贫农,这样的美事对他们来说是祖坟冒烟,天上掉陷过了,这是整个家族的荣耀啊!
唉,那时真是太穷了。我回来时,福明爸给我的订情物是6片粑粑,我怕将来俩人万一闹翻的那天,我赔不起这6片粑粑,就把这6片粑粑藏在箱底。阿爸的想法和我一样,支持我这样做,尽管我们很饿!
福明爸按我们之间的约定准时来提亲了。他给我阿爸的定亲钱是30元。
大家听后浠嘘不已。阿妈感叹地说,30元钱在当时来说够多了。
“我们录音前你放的山歌怪好听的,姑姑,是你和福明爸的对唱吧?”我问。
福明妈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说道:“是的,一面是我和他对唱的,一面是他一个人唱的。”
“这样的磁带有几盘是吧?姑姑,您能否送我一盘?”我试探地问。
福明妈笑了,起身到隔壁房间给我拿来了一盘磁带。
这是一盘已泛黄泛黑的磁带,磁带上只模糊地看出a和b。
“已有十多个年头了。”福明妈说。
宝贝似地,我将磁带庄重地放在包里。
福明妈给我还拿来了一本影集,说是女儿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儿戴着一副眼睛,笑得恬静,漂亮中有一种安静的美,有一种说不出的气质。
做母亲的指着电视机对我自豪而又难过地说:“这是我的女儿在昆明打工买回来的,是托客车带回来的,光托运费就一百多。她说阿爸已老了,要给阿爸好好地看几年彩电。她还给在玉溪读师院的哥哥邮汇了三千多元。唉,多好的闺女啊,可她考不上好的大学,再复读一年高中,我们无钱供她读书,她就这样到昆明打工去了。”
“福明爸的工资每月多少?”我问。
“700元钱。”她叹了口气。
我无语了。这儿的农家,土地有限,尽管现在吃不用愁,但找钱难。福明家已有一位大学生再读,供书是够吃力了。
“这是我的大儿子,这是小儿子。”福明妈指着照片上两个长得挺秀气的小伙子说。“小儿子初中毕业后不愿读书,也到昆明打工去了。”
我到今天还弄不清楚,她的孩子中到底是那个考了好专业被顶替了。我觉得很震惊。她说他们也不知,是一位干部给他们送来扶贫棉被时无意中提起的。可叹时间有点长了,再去提也是黄花菜一盘——凉透了!
磁带最终没有录满,b面只录了一半。虽说是两位歌手在唱,实际上只是阿祥妈一人在唱。我听她的声音有点累,不像开唱时那样的饱满,不忍心了,忙说:“奶奶,我写的文章中需要的民歌已够用了,您也累了,歇息吧。”
她说:“真唱累了。你说够用了,那我们说说话吧。”
这时,福明爹回来了,阿祥妈精神一震,可福明爹说什么也不唱。唱山歌尤其是情歌需要对手,俩人在一问一答中才会越唱越有劲。看到福明爹的缺牙,我理解他不唱的心情,就将福明妈送的磁带装进复读机说:“还是欣赏十多年前他们唱的。”
可是磁带的一面是空的,另一面的声音听不清了!
“将你藏的好带子拿出来给我们听听,别太小气了。”阿祥妈说。在村里,她算得上是唱民歌师傅级,在福明妈面前说话无所顾忌。
福明妈忙又到隔壁房中忙将磁带全拿了来。
也是泛黄泛黑的六盘磁带,磁带上有的连a和b都看不清。福明爸和福明妈对唱的磁带共有五盘,这是他们爱情的见证,是风雨同舟的信物,可都听不清了。我惋惜地连连跌脚叹气。所幸有一盘磁带听得非常清晰,一屋中的人都被吸引住了。
这一盘磁带的a面是男女对唱,男的唱的是生活苦歌,唱着唱着就有了哭音。女的劝男的。男的声音浑厚低沉,女的声音清脆嘹亮。没有三弦之类的伴奏,纯粹的清唱。这样的山歌对唱纯净得像山涧中流淌的小溪,清亮得就像没有水在流,透明到空气中没有灰尘。
我们听到了笑声,这是女歌手在笑。阿祥妈难过地说:“这位女歌手年纪轻轻就离开了人世,可惜了!”
“啊!”大伙都睁大了眼看着她。
于是,她给我们讲了这样的一个故事。
十五年前,在县城铅矿山上,我们美丽的女歌手给挖矿人做饭。一天,有个矿洞炸山时,将在不远处的一个废弃矿洞震塌了,谁也想不到这个矿洞底已被挖空了。当时女歌手正在做饭,就连人带锅落了下去。等人们将她挖出时,她已死了。不仅是她,所有在这个矿洞中的无人幸免,全都死去了。
女歌手只有19岁。她出事的消息传出后,来吊唁她的人很多,小伙子们哭了。那些男的来了,都要在她的灵柩前丢上一只烟。等她入葬起灵的时候,那一地的烟啊,就像下了一场白雪一样。
我当时到县城贩卖鸡,听到消息后特地赶去吊唁,看到了这样动人的场面。
阿祥妈揉了揉眼睛,待心情平静下来才说:“多少男子争着抬棺材,她,她是我们澜沧江畔的百灵鸟啊,听过她的歌声的人太多了!”
我的心落入湖底,眼角潮湿了。
我又听到了一声轻笑,眼前不由闪过了一个艳如桃花的笑脸,她在捂着嘴对我笑。
磁带的b面全是福明爸唱的山歌,有三弦伴奏,欢快极了,与a面截然相反。
这样的山歌不再给予补救,再过两年,就会像别的几盘磁带命运一样,岂不令人痛惜!我想补救它,于是就向主人借了磁带,并保证不丢失,主人才放心地把磁带交给我。
阿祥妈、大伯妈、大舅妈,还有阿妈,反复叮嘱我一定给她们也翻录一盘。我一一答应。
喜爱之心殷殷可鉴,我感动于歌里歌外!
2006-1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