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深秋了,南归的雁群送来了阵阵清寒,也带给人一种莫名的惆怅。
此刻,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正倚门独守,她微微昂头,目不转睛地望着遥远苍穹中南归的大雁,憔悴的面容上便又添了几分新愁。
她原是这大宋朝妇孺皆知的大才女——李清照。提起她的名字,世人便都敬佩三分。在众人看来,她是一位多愁又多才的女子,她能将一心愁绪、几许离索写得婉转感人,让人从中收获满心回味。世人都知她才貌不凡、性情超然脱俗,视她为遥不可及的清高女子。可是,谁又知这位旷世女子心中的忧愁与凄苦呢?
时间一晃而过,曾经那个清纯快乐的年轻女子早已被无情的岁月荡涤了容颜,几十年的风雨带给了她阅历与智慧,也带走了她的年轻与快乐。遥记得那是很多年前的某个深秋,也是有着南归的雁群,也是那样遥远而凄美的深秋下午,也是凭栏独望。那时,亭亭的荷刚刚凋谢,硕大的藕叶也开始残败,清冷的荷塘中点染着淡淡的凄凉。看了残荷,结了清愁,她漫不经心地回了闺房,点了瑞脑,于如梦如幻的幽香之中,一声雁的嘶鸣将她唤得满心茫然。
那时,她与明诚新婚不久,彼此相惜相爱,日日煮茶吟诗,将美好的生活打点得绵长而幸福。当初次的离别到来之时,她的心中一片空寂,自明诚离去的那一刻起,她便开始了漫长的相思与等待。只是,相思苦,佳期不可驻!忍受着“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的煎熬,她将无限的思念写进梦里、写进词里,也写在了南归的雁群里。第一次,她体味到愁的滋味:那样酸楚,那样痛苦,任人怎么也舒展不开眉头。
可是,现在想来,那种等待和思念所带来的忧愁该有多美呢?她可以将满心的孤独和苦闷付诸诗词,以墨香的形式去诉说对于明诚的思念;她也可以将美好的期待和守望交给南归的鸿雁,让它们去交付对于明诚的思念;她还可以将淡淡的忧、清清的愁交给一片片残枯的荷,让残留的荷香为之送到明诚眼前而最让人欣慰的是,这绵绵的愁,总是有人懂得和回应。当她的思念与等待换来明诚那越过千山万水而寄来的信笺之时,她是那样的惊喜与欢快!
她是那样虔诚地感谢上苍让她和明诚遇见,并成为相濡以沫的夫妻!她用自己的心去爱着,用自己的情去灌溉着,把一桩美好的婚姻呵护得幸福而美满。她曾想,她可能是这世间最幸福的女子罢?她有着知她、懂她、珍惜又呵护着她的丈夫,她视为他为知己,欣赏他、依赖他、支持他。他总是给予她无穷无尽的感动与快乐!
在这世间,有人视她为孤标傲世的才女,有人叹她是不同凡俗的女子,有人敬畏她的才华,有人钦佩她的智慧,人们将她看成一道风景——远远地欣赏,却总是与她保持着距离。而独有明诚与她没有距离之感,他总是那样温文尔雅,那样心平气和,静静地倾听她的心事,默默地关注着她的悲喜。在明诚面前,她可以淘气得像个孩子,拿了卖花担上的鲜花叫他评论到底花比人美,还是人比花娇?
若是这样美满的生活可以一直持续下去该有多好呢?哪怕是要忍受别离、忍受相思,忍受一段又一段的新忧与旧愁!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之中,他们曾分离过多次,也相聚过多次,但离合之中总有诗词和金石为沟通桥梁。他们从未因风雨相隔而淡化了彼此的感情。她专注于写词,明诚乐忠于收集金石。一有闲暇,她便与明诚共讨诗词、共研金石,她的词作更胜明诚一筹,明诚则于金石上更显天赋。每次,当明诚以温和的声音将新得来的金石文物细细讲解给她时,她总是那样欣喜!但是,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明诚她喜欢听他细心温婉的话语,更喜欢看他眼睛里闪烁着的兴奋光芒!她觉得,无论身在何处,只要能与明诚共赴一件事情,为同一个目标而付出,那就开心满足了!
遥记得多年前的那些清晨,当太阳将第一丝光芒射进书房之时,他们伏案书画,温暖的阳光将浓浓的墨迹照得刚劲而清晰;也曾记得那些傍晚,她与明诚在书房共赏诗词,读了绝美的句子,夫妻俩感慨兴奋了好久;记忆中也有那么多个夜晚,当明诚伏案编著金石录时,她煮了滚热的茶,送到他的案头,茶香飘飞之中,整个书房也变得清香梦幻起来
可是,那几十年之久的美好而幸福岁月怎么就消逝得那样彻底呢?那些曾经的美好和记忆,仿佛在眨眼之间便荡然无存了。那是她四十六岁那年的二月,明诚被罢江宁府知府。三月,他们便备办船只上芜湖。当途中经过池阳,遇项羽庙时,她触景生情,作乌江: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那等刚烈性情,以至于让明诚直叹她胆识惊人!
她原以为只要一路相伴明诚,就算他仕途遭贬也不是什么要紧,她一样可以同明诚一起,将生活过得幸福美满。可是,当五月刚到不久,明诚便接到宋高宗亲命其为湖州知州的昭谕,当即赴南京去朝见圣上。只是,她又怎能料到后来所发生的不幸呢?路途遥远,加之辛苦劳顿,明诚染上了疟疾,等到到七月底,他便已病入膏肓。明诚最终还是没有躲过他生命中的大劫,八月十八日,他永远地离开了
来不及悲伤,接踵而至的九月便到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金兵的南犯。她遵循明诚生前的遗嘱,带着沉重的书籍文物从建康开始出逃,路经越州、明州、奉化、宁海、台州等地,一直漂泊到海上,又过海到了温州。她以一个弱女子的身躯和肩膀默默地承担着这一切,带着同明诚一生搜集的书籍文物,苦苦地坚持着。那些沉重的书石文物是她逃乱之时最大的负担,也是她最大的精神慰藉。每当看到那厚厚的金石录,她满怀凄苦的心便又有了新的动力!她曾想过将这些文物捐献给朝廷,以免葬送在颠沛流离之中,可她始终也没能追上皇帝的行程。当十一月到来之时,她已流浪到了衢州,第二年三月又到了越州。这期间,她寄存在洪州的两万卷书和两千卷金石拓片被南侵的金兵焚掠一空,而她随身带着的五大箱文物也被贼人破墙盗走。
一时间,她欲哭无泪。心中的希望没有了,毕生的心血也在顷刻间消失殆尽,她感到整个人就要在顷刻之间砰然倒下!在那些漆黑漫长的夜里,她常常以泪洗面,她是那样地思念着明诚。可是,一切就仿佛一个虚幻的梦,明诚怎么就不见踪影了呢?难道他不知道她有多么需要他的劝慰与关怀吗?
那天,当邻人看到她整日惆怅凄苦、满面愁容,便告诉她双溪的春景尚好,让她出外散散心。可她哪里有心观景呢?那天,她写下了那首愁肠寸断的词作——武陵春: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是啊,国家支离破碎,到处物是人非,哪里还有闲心去观景,哪里还有余情去泛舟呢?只怕这清浅的双溪载不动她的船,这小船装不下她的愁!南渡之后,她几近心死如冷灰,她曾一度绝望痛苦到了极点!然而,苍天并未因为她是一个柔弱女子而对她多出几分怜惜,甚至一度让她因为虚伪势力的小人张汝舟被迫入狱。她本以为自己在凄苦愁怨的时间里又遇到一个赵明诚一样美好的男子,可谁知张汝舟竟是一个表里不一的卑鄙小人!她为自己的付出和选择感到莫大羞辱,甚至于亲自将他送进牢狱而不惜自身备受牵连!
国愁、家愁、情愁,统统压在了这一个柔弱女子身上,叫她怎么承担得起呢?她若不是一个聪慧而敏感的女子倒也罢了,可她偏偏是位多愁善感的纤弱女子!身为女子,她既不能像岳飞那样驰骋疆场,也不能像辛弃疾那样上朝议事,甚至不能像陆游和辛弃疾那样,同政界、文坛的朋友痛痛快快地使酒骂座、痛拍栏杆。她没有机会将自己满心的愁诉说出来,也没有人能倾听她满心的苦,她只有独自一个人愁
渐渐地,天黑了,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在门前独站了好久。随即,她进屋,点了茕茕的烛,微弱的光亮将小屋照得凄冷而空旷。她想起前天所见到的那个邻家小姑娘,她不过十岁光景吧?当纤纤的小女孩将银铃般的笑声洒在风中的秋千上时,她顿时想到了几十年前的自己,而那是的她不也如眼前的小姑娘一样天真快乐吗?她当即喜欢上了眼前那位可爱的小姑娘,并决定将自己毕生的学问传授给她。可当她心生爱怜,亲切和善地问眼前地小姑娘愿不愿意跟她学词作之时,那细小的女孩的话竟让她几近昏厥!“辞藻非女子之工!”一个不知世事的小女孩尚且如此说,而那些浑浊的世人又该如何看她呢?
想到这里,她顿觉浑浑噩噩,迷蒙之中她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那时她该多么稚嫩而快乐啊!荡了秋千,闻说有客人到来,便假装嗅青梅而前去一探究竟;也曾撑了小船,闯入藕花深处,任荷香与酒香将自己醉得不知归路;甚至还饶有兴致地研究一枝花、一枚叶、一株草,为着“绿肥”还是“红瘦”的问题,让侍女开窗一探究竟!那时,当她还是一个闺中女儿的时候,一切的记忆该是多么美好呢!
万千的回忆顿时如决堤的洪水,其势汹涌而澎湃,撞击得她头痛无比。她踉踉跄跄地走向了床前,歪歪斜斜地躺了上去。朦胧之中,她看到明诚正微笑地向自己走来,他依旧那样亲切、那样温暖,他并不靠近,只看着她轻轻地微笑。这是在做梦吗?她问自己。这时,屋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窗前的梧桐被大滴大滴的雨珠敲打得凄婉而清冷。她无力睁开双眼,只在心底默默地吟诵着一首凄清的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它,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后记:
李清照是我最喜欢的才女,她的才华和性情都让我钦佩不已。历史荡涤了千年的风雨,带走了一个又一个的朝代,但始终带不走人们对于李清照的喜爱!她是一位旷世女子,于词作中能和风细雨,亦能大吕黄钟,时而婉转清婉,时而大气恢弘!她曾有过快乐的闺中生活,有过美满幸福的家庭,有过知她懂她的丈夫,她也曾体验过国破家亡的心酸痛苦。她的一生无法以一个简单的“幸”或者“不幸”来概括,也许她很凄苦?抑或很痛楚?然而,词人早已随着岁月,消逝在人们视野之外了。她如何归结自己的一生,我们无从可知!我唯一想说的是:体验过酸甜苦辣的人生才完美。在各种“愁”的煎熬之下,这位风华绝代的才女依旧那样坚强地呵护着自己心中的那份美好,坚定勇敢地走到了最后,这是多么让人钦佩的事情呢?且不说一个柔弱的女子,就是一个七尺男儿,能如她一般傲骨地生活在那个风雨飘摇的时代里,又岂是一件易事?
读李清照,也是在读一首凄婉的词,她美得让人凝噎,也美得让人心生怜惜。本文是自己业余时间自娱自乐所写,心力有限,无法将留芳历史的易安居士写得淋漓尽致,且当是作为她的忠实粉丝,为她写就的一篇不成章的闲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