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一直躺在床上
始终没有睡着
三天前
他离开了流红闪绿的城市大街
回到了长江北岸的家，这里
是他的心结
被扣死的地方
这里
只能为他
储存一个破灭的希望
他此番归来，无可奈何
带着老婆孩子，和
一阵阵心痛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很朦胧
好像
熰着天火
他的目光，犹如
一束长满锈斑的铁钉，深深扎进了
房梁，柱头，瓦条，檐板，窗棂，门扇
他郁闷，烦躁，愤懑
甚至是
充满痛恨
他想着一家人在城市里的一切
想着他们夫妻在城里卖菜，大爷，大妈
喊他们师傅，甚至有人
一声声叫他们老板
不知为什么，他们转身就矮人一头
低人几等
城里断然拒绝他的儿子上学
理由很充分，他们一家都是农村户口
只能在城里干点活，不能享受城市的待遇
最多只能在大街上走走路
嗅嗅无人把持的空气
除此，绝对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非分之想
他终于明白
凡是被定为农村户口的人，那就成了
地位最低，待遇最差的代名词
就是最下等的人
城里的天，城里的地
城里的西北风
全都与他没有关系
农村户口，世世代代相传
农村户口的父母，把孩子生在紫禁城
那孩子依然还是农村人
农村户口的孩子
没有资格在城里的学校读书
这是一种严格的界限
他只好带着孩子回到农村上学
他并不知道，户口算什么
凭什么要按户口把人分成不同身份
为什么不赶快取消由农村户口带来的不平等
他越来越不懂这个世界
他气愤，他想怒吼
他，无助
他质问蓝天大地，大家都一样是公民
为何产生了
权利，地位之分，和
高低贵贱
难道公民还有等级
难道户口就能决定人的命运
天地莽莽苍苍，英雄不知所以
2
他曲着身体卧在床头，无精打采
心恹恹，看着窗外
北风萧萧，霪雨霏霏
一切是那么陈旧，那么顽固
那么不可触犯，那么叫人不可思议
江边虬曲的老柳树
摇曳着沧桑
渐渐黯淡，泛黄，渐渐
消瘦
一切都在默默循环往复，不间断地重叠
让人在不理解中长久悲伤
芦苇枯了，芦花
哀怨如纸幡
细细的箫声从浪上漂来
茫茫的江水，就像
他的情绪，一片沉郁，恍惚间
与阳光的距离
越来越远
他两眼濛濛，相看凄风苦雨
无边无际
昏沉沉
冷漠
许多，许多的不公正
在堆积在他的心上
就像他家房屋后面的大山
压得他不能直腰
当初
他们夫妻离家而去，就是要
躲开那一座大山的影子
如今，他已心灰意冷
农村户口，是他无计摆脱的包袱
他到了城里，也不能逃脱
他只好带着更多，更多的的苦闷，和
遍体伤痕，退却到
出发的地方
3
他家房前泥泞的黄土小路，蜷缩在雨里
死一样地寂静，没有一丝生气
他受伤的梦，已经被风
吹灭
这些年
他的疼痛
他残废的记忆
一直没有医治的药方
他郁积，悲观，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家中的锅，瓢，碗，盏，和
菜刀，铁锹，扁担，箩筐
吃饭的桌子，以及
他躺的那张床，变得
毫无意义，好像
都是他的累赘，或者是
卑贱的废物，因为世上有了它们
一个古老的国家，在王纲解纽之后
又创造了所谓的农村户口
农村人，无可改变自己
农村人，只得睁着眼面对不公平的现实
农村人，失去了应有的待遇
农村人，成了倍受歧视的一群
农村人，不能发育的人生注定要饱含辛酸
雨，不紧不慢地下
潮乎乎的世界，犹如
他的心情
好像有一床湿透的棉絮堵在他的胸口，让他
呼气不畅，不知
怎样静念佛号
他，已是一条再也经不起风吹雨打的破船
不情愿地沉没在自己的
门口
4
如果说雨水是他的眼泪，显然
很确切，而且
他只能以泪倾诉
就像他只能一筹莫展，最后
风化成泥土
如果说雨水是老天的眼泪
那也不错
很久，很久以来，上苍一直在为那些被定为
农村户口的人垂怜
这一刻
他所在的房间空气凝滞，异常沉寂
门楣上的蛛网，粘满了灰尘
木头门闩耷拉着
阴霾压迫着他的心头
屋外，乌云一层层地聚集
他苦苦闷闷
荡思八极
岁月的房檐下
悬挂着的那些绳索，好像是由
农村户口这个倒霉的字眼拧结而成
一直都在捆绑农村人的手脚
他，一直在奋力挣扎
一心想让他的儿子早早远离所有的束缚
可是，麻木不仁的绳索
硬把他们一家从远方拉了
回来
他弄不清
他的儿子出生在城市里，为什么
也要被拉扯进上一辈人的哀戚
难道自古以来
农民的儿子只能与泥巴结缘
难道这就叫
你不服，也得服
他的村庄，一片迷茫
江边暗绿色的蒿草垂着头，折断的道路，如
一条僵蛇盘在水边
他的心，在波涛中飘荡
手流着汗
脉跳声响沉重
好像有一颗行星
撞击着
地球
苍天呀，睁开眼吧
大家都应为取消农村户口做点什么
还给老实巴交的农村人
一个公道
5
屋外的雨帘，好像电影屏幕
放映着关于他们一家在城里的事情
他们在城里吃尽了苦
他们为城里出了所有能出的力
从未想过当市长，也没有想当别的什么
最多在做梦的时候想着让自己的孩子
在城里上学读书
一生就如此一个重大的
打算
他
心里的酸楚一万年不能清洗
城里的天地
那么矜持，那么世故
大街，高楼，人潮，车流
树木，花草，飞鸟，阳光，斑斓的霓虹
都没有为他动容
他在城里流的汗，只是无根之水
百无聊赖沧桑，因此而
摇曳，缄默
城市，对于他
只是幻影
风雨中，皇家的宫墙
为什么依然清晰
他由此而伤感，压抑，愁苦
连自己的喘息都无法感觉
他，对于强大高傲的城市来说
算得了什么
他瞪着眼，度过了多少不眠的夜
幻想生命的荒漠能蹿出一丝浅浅的绿
从死巷的尽头蹚出一条活路
让埋在内心深处的向往
借城垣的某个角落，透出一粒小小的幼芽
可是，哪里有他的
三分地天堂
6
多少年来，他看破了无数的事
就是永远想不透
人的户口为什么要有差别，为什么
要有无端限制
农村户口贱得一文不值，好像是
属于另一个世界，农村人
进城当了工人，也只能叫做
农民工
城里无知的老板常常抱怨农民工难找
因为他们认为
农民工的生活可以比别人差
待遇也可以比别人低
也就是，把进城做工的农村人
当作廉价劳动力，可以随便使唤
天下有如此便宜的事情
自然就有人唯此
情有独钟
也许，世间需要一部分人去养活另一部分人
也许，可以不把农村人的权益当一回事
也许，有千千万万的手段
约束着农村户口
那些好像都是天条，丝毫不能触动
谁要为改变农村户口说上一句话，就
有人大叫
怎么能随便把麻雀变成飞凤
居然置国家的规制于
不顾
想着这些
他就不能平静
城里的人能买他卖的菜
他的儿子为什么就不能上城里的学校
他为城里尽心尽力，城里
为什么不能为他的儿子上学提供一点便利
有人说，这不是小事，这涉及到户籍制度改革
该改，那就快改吧
给农村户口一个名分，人人都能拥抱幸福
这
不是简单的人情冷暖
上海，你有钱，你可带头
北京，你有权，你应率先行步
深圳，你是改革开放的前沿，你
本来就不应该有农村户口这个不平等的概念
国家啊，请说一句话，取消全国户口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