烫脚

    端了一盆热水给父亲烫脚,脱下棉袜,低头的一刹那,心脏,猛然剧烈的跳动两下——父亲的脚面,几乎已经是紫黑色的了
    十三年零九个月以前,这还是一双何等红润健康的脚,一个家庭的多少坎坷,多少辛酸,都被它踩在脚下,化作无限幸福的欢声笑语,飘荡在温馨的小屋里,每一个角落
    那时,每到临睡前,总是能听到父亲一句自豪得意的喊:“大女儿,给老爸端水来烫脚。”这声自豪的吆喝,自从十三年前那个春节,便转化为沉默,定格在了大脑最深层的记忆里
    记得那个大年初四的凌晨两点,睡得懵懵懂懂的姐妹四个,被母亲恐慌的哭声惊醒。揉着睡眼,我看见,父亲静静的坐在一边,母亲在一旁用颤抖的声音,在叫着父亲。父亲刚才出去小解,一只脚迈进屋子时。人已经倾斜在地上此时,父亲已经清醒过来,挂了一脸的温和的笑,抚摸着母着吓得发抖的身体。嘴里却只重复着四个字:“我没事,你我没事,你”“放心”二个字,用尽了全力,终究,也吐不出来。那年那月,交通本不便利,又时逢春节,可怜的母亲,在我们惊吓的啜泣中,坐在父亲的脚下,如寒蝉般,一直抖到天微微亮,才拦了路上仅跑着的一台出租车,招集了几个邻居,叫来表哥,把父亲送进了医院。
    父亲在我们这里的医院住了四天。四天,因年龄小,母亲怕我和妹妹吓到,只允许去看了两次。第一次,是初六。随着姐姐走进我几乎从不光顾的充满来苏儿味的病房。父亲躺在那里,周围都是父亲前来探望的同事。父亲是自己走上出租车来到医院的,医生一直尽力,可当时的医院,连一台脑ct设备都没有。父亲不但没有丝毫的转机,此时,却已经不会翻身了。身体一侧已经严重的失去了重心,但眼神依旧明亮,我和妹妹走进屋子,父亲那慈爱的目光立即投了过来。眼神里,依旧充满疼爱,只是,嘴上,已经没了语言。嘴唇急切微翕着看着我和妹妹走到他身旁,姐妹两个,只是用小手死死的拽住父亲的大手,肩头耸动着,抽泣得说不出话来
    已经是初八了,父亲的病情日况愈下,下午,就要转到外市,我和妹妹,第二次来到了父亲的病房。父亲于两日前,已经判若两人。大而有神的双眼,完全失去了光泽,看到我和妹妹,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惊喜与关爱,视若路人一般,呆滞的,盯着前方。两条胳膊似两根无知无觉的木棍,穿衣时,母亲要一点点的强行拉出来。不要说正常进食,流食已经咽不下。我看到母亲小心翼翼的端着一小勺水送到父亲的嘴里,又看到那些水,从父亲一侧的嘴角,一滴未存的流出来,母亲流着泪,不甘心,又送进去,又流出来
    病房里,同事,亲戚,来往不断,无限的同情和怜惜的目光,一声声叹息,包围着父亲。我的大脑已近乎麻痹,麻木的双脚随着小姨挪出病房时,耳边听到走廊里不知哪个方向传来的一声惋惜:“就算能保住命,看来也是个植物人了”初八的大街上,秧歌的锣鼓声应该是震耳欲聋,却丝毫没有传进我的耳底。脸上模糊的泪水和着呵出的热气在腮边结成了薄薄的冰,脸,麻木得近乎没了知觉
    父亲转到佳二院,几个专家会诊,三次脊椎穿刺,以及脑ct等各项检查,三天后,终于确诊——是当时极为罕见的出血性脑梗塞。因病情复杂,佳市只住了不到一个月,又转到哈市。当时我和妹妹都在上学,交通不像现在这样便利,母亲更不想让我和妹妹心上蒙过多的阴影。一直不让我们去探望。多少次,背着书包放学,走在路上,一瞥间,居然看见父亲高大的身影晃在我的前面,心头一阵狂喜,可旋即,清醒过来。那,不过是走在前面的一个略微相像的背影
    再见父亲时,已经是五个月以后了。
    脸色苍白的母亲,领着削瘦的父亲,是一小步一小步的,挪进屋子的。母亲瘦弱无血色的脸,挂着惨淡的微笑,颤抖着说:“看,你们的爸爸又站起来了”从小到大,我第一次见到英俊高大的父亲,瘦得如此模样,颧骨已经突出来,嘴唇泛青,目光,依旧呆滞。两个姐姐忙里忙外,我和妹妹走到父亲面前,父亲居然抬起手,摸了摸我们的头,嘴角微向一边牵扯着,艰难的,笑了
    晚饭过后,父亲看着我正在写作业的钢笔,突然伸出手来,僵硬的两个字从口中吐出来:“给我!”父亲酷爱书法,苍劲的毛笔字和流利的硬笔字,在朋友圈中是出了名的。迟疑的递给父亲纸和笔。看着那握笔抖动不停的手,下笔,顿笔。力度太大,字头,顿成了勾状。捺,完全没了运势,随着颤抖的手不由自主的甩出去,在白纸上,形成了一道均匀的抛物线,一直甩到了纸的尽头那,还是我的父亲那飒爽刚劲的字体吗?鼻子一酸,我转过身走出去,眼泪,摔到了厨房的地上
    父亲出院后,以前娇弱的母亲,坚强的挑起了家里的一切里外重担。就是从那时起,母亲,给父亲养成每日烫脚和锻炼的习惯。那时妹妹尚小,姐姐学习任务重。我在初中,虽不能帮母亲分担其他繁重的家务,领父亲晨炼和晚上烫脚的任务,理所应当的由我来做了。
    冬季路滑,所以很少出去。春季三月,北方还是春寒料峭之时,东街边,每天早三点,天刚蒙蒙亮,宽敞的水泥路旁,晨炼的人们,就看会到一个瘦高的女孩子搀着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一步一步的挪着。父亲走路,只能用一个“挪”字来形容。我们正常人十分钟走到的距离,父亲要满头大汗,用一个半小时来一点一点的去量。开始半年,怕父亲摔倒,所不,只要出家门,陪着的人就是父亲的拐仗。父亲身体一半的重量,几乎都倾斜在我的两只搀着他的胳膊上。然而我最耽心的,是遇到父亲从前的老朋友或同事。他们站在我们面前,关心的询问病情,每当听到一句“可惜一手好字了”或是“可惜这一手神算业务”时,两行浑浊的泪水总是不可制止地模糊在父亲已无多少表情的面部,拿出手绢,在初春的寒风中,没等抹去那两道吹得冰冷的泪水,我的眼泪,已无声的淌了下来
    每天吃过晚饭,打好一盆热水,用手试了水温,放到父亲的脚下,用力的脱掉袜子,挽好裤角,把那双近乎发僵的脚放到水里。那时,父亲的右脚面,只是散布着一些黄豆大的淤血状的斑点,看上去,与常人无太大区别。待水温降下来时,再添热水,约半个多小时后,擦干。天天,重复如此。
    父亲回来曾有半年的时间,抽烟喝茶的爱好依旧持继。烫好了脚,沏一壶茶,放在他面前。买一些上好的烟丝和规格的烟纸。卷上一根。有时我闲着兴致来了,一古脑儿卷上十根,摆在烟灰缸的旁边,看着那一排卷得精致几乎一模一样的烟卷,父亲常高兴得孩子似的笑出声来,我也笑
    看着父亲那憨憨的笑容,想起四岁那年
    那时,我曾因大量蚊虫同时叮咬而中了蚊毒。或是傍晚,或是阴雨天气,或是不小心过份的触碰,皮肤都会如蚊子叮咬似的成大片的肿起,每天如此。为了我这怪病,父亲那几年几乎打听遍了附近几个城市的名中医。记忆中,暑热的天气,父亲骑着自行车,载着五岁的我,往返于二十里外一个名医那里针灸。热辣辣的阳光下,脸烤晒得涨红的父亲,衬衫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得紧紧的粘在身上。
    附近的几个县市,只要听到关于治疗这类病症比较有效的,父亲就会马上启程,中药西药,那时,家中因我,而成堆的存放着。每天夜里,痒得不肯睡觉的哭闹不休的我,就会缠着父亲讲故事,三更半夜,劳累了一天的父亲,闭着眼睛,绞尽脑汁的,讲着我根本听不懂的,因他困极了而编造出来的所谓“故事”
    父亲的双脚为了我的怪病奔波了五年,终于感动上苍,在几乎放弃了治疗时,也许是很多药物的共同作用下,症状一天天转轻,最后,竟然彻底治愈了。
    我们姐妹四个,从小极尽父母的溺爱长大。大姐在二十岁时,自行车的气胎不足,父亲从来都一个人拎着气筒出去,充好。三九严冬,从来不允许姐姐出去帮忙。母亲对我们更是娇惯,十三岁了,家里的保温暖瓶,都从来不让我亲自动手去倒水,耽心我烫着。为此,在亲戚圈里,父母对我们的溺爱故事,很多,传为笑谈
    父亲出院一年后,我去外地读书,除了假期我们姐妹可以照顾父亲外,其他的时间,父亲的一切饮食起居,都是母亲在负责。十三年的时间,锻炼,烫脚,大部分都是母亲在做。近五千个日子里,烫脚,几乎没有一天被遗忘过十三年多,父亲的病,从未复发过,一直拄着一根拄仗,维持着简单的自理状态。很多人看到父亲初病时的样子,回过头来,都说,简直是奇迹是的,是母亲创造了奇迹。母亲用她单薄的身体支撑了这个家和父亲,含辛茹苦供着她引以骄傲的四个女儿陆续成家,立业
    父亲由于长年的患病和服用药物,引起了并发症——冠心病。速效求心丸常备于胸前口袋里。脸色近一年来愈发的暗红。看着父亲的脚一天天的,颜色由红润变紫,如今,近乎黑,淤血块越来越多,姐妹几个,见此,总是相对无言除了用尽心机的讨父母的欢心,尽量让他们享些清福,看着父亲母亲那骄傲满足的微笑,面对着父亲近乎发黑的双脚,我们,真的,真的不知还能去做些什么
    父亲不小心挪动盆子的声音把我从发呆中惊醒,水,快凉了,赶快拿来毛巾擦干。一绺长发垂下遮住了视线,感觉中,一双发僵的大手拂过,慢慢将它拢到脑后,抬起头,迎面看到父亲无神却充满慈爱的目光,轻轻的叫了声:“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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