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麦田

    杨天岭最害怕老师把他叫到外面单独说话。根据他的经验,一旦被老师叫到教室外面准没好事,那就意味着你该倒霉了;反之如果是好事或者表扬一个人的话,老师从来不避任何人,还要大张旗鼓在所有同学面前褒扬一番。老师很少表扬人,但有一个人除外,孟爱玲是经常受到老师表扬的一个女孩。就在不久前,老师颇为得意而欣慰地表扬了她一番,说她是个好姑娘,尊敬师长,心地善良,并且不慕虚荣。除了讲课文的时候老师咬文嚼字外,她还没有在任何一个学生身上用过如此高雅书面化的字眼。因此对于教室里二年级和四年级的学生来说,有很多人是听不懂的,但大多数学生都在屏气静听,其中不乏眼红羡慕者。但绝不包括杨天岭,目前来说,他心头最讨厌的两个人就是老师和孟爱玲。那是因为在他看来,孟晓玲仗着自己父亲是村支部书记便妄自尊大不可一世,而且虚荣心极强,会来事,专门讨老师的欢心。就拿这次老师表扬她来说吧,那是因为她从家里带来抹布把老师用的那张破旧不堪的讲桌擦得倍儿亮,几乎能够照进人,就连上面那些不知被哪朝哪代调皮学生画上去的字迹图画都清晰可辨。重要的不光是她做了,而是人家的初衷本是想做一个无名英雄,谁知被老师发现了(鬼知道是不是她故意安排好的),结果可想而知了。最让人看不惯的是老师表扬她的时候,她在昂首挺胸的同时却红着脸,真像每天早上站在鸡窝上打鸣的大公鸡,看起来有点儿羞涩却仿佛受之无愧。老师本来就想巴结村干部呢,还不知道从哪里入手,现在对他的宝贝女儿好一点儿也算打好了前站。后来老师的讲桌就有人争先恐后地抢着擦了,但杨天岭一次也没擦过,他注意到孟爱玲也很少去擦了,而别人就再也没有受到过老师的表扬。
    那是第二节语文课上到一半儿,当时老师讲完了刻舟求剑,让大家预习下一篇课文。老师先是出去了,杨天岭没有注意,后来老师在窗户外面叫杨天岭出来一下。隔着玻璃,他看到了老师严厉的表情,他料定自己肯定又闯祸了,于是提心吊胆拉开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蹭了出去。老师站在中间那扇窗户旁边,这扇窗户两边各有两扇窗户,教室一共有五扇窗户,两扇门。通常早自习和中午自习的时候,老师会出奇不意躲在后门或者窗户旁观察自习情况,看有谁在捣乱,就会把谁叫出来,有时候批评教训一下就算了,有时候会罚站。杨天岭曾经被老师罚站过两次,一次是日头狠毒的夏天午后,那次他站了一个多小时,老师就开恩让他回到座位上了,可能是看他全身都被汗水浸湿的缘故吧。还有一次就没那么幸运了,因为正赶上阴天,难得凉快,他整整站了一个下午,直到放学老师才允许他回家。两条腿像打了麻醉剂一样没有感觉,动作幅度稍微大一点儿,就会针扎似的酸疼。就是从那次他开始忌恨老师了,暗下决心此仇不报非君子,而表面上却比从前老实听话多了,小动作搞得也少了。为此老师还说过他有进步,他当时心里却想:好汉不吃眼前亏,早晚让你好看,等着瞧吧!
    他有预感今天又撞到枪口上了,因此低着头尽量不让老师看见他的表情,他站在老师对面,目光所及是老师脚上那双灰头土脸旧不啦叽的布棉鞋,由于时间长久根本看不出本色,就跟她现在气愤的脸色一样难看。老师叫他把头抬起来,他仰起脸迎接那双放着寒光的眼睛,心里倒踏实了不少,他已经确定自己犯了错误,而且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罚站。老师指着身边墙壁上那几个字对他说,这是你写的吗?他陡然醒悟,课间时自己在黑板下面捡了一截粉笔头,随手便在墙上写下了“刻舟求剑”四个字,当时不光自己没在意,其他人好像也没看到,老师怎么知道是我写的呢,而且语气如此肯定。他盯着那四个自认为写得不错的字,很端正,白字红砖也很搭配。老师见他不说话,便提高了声音,说呀,是不是你写的?他不知道写字有什么错误,便点了点头说,是我写的,错了吗?老师说,你的粉笔哪来的?谁叫你在上面乱画的,你不知道这是损害公物吗?他豁出去了,没好气地说,粉笔是我捡的,你以前也没说过不允许在墙上写字,这又不是乱画。老师没想到他还敢犟嘴,就想给他点儿厉害尝尝,胡说,一年级我就说过要爱护公物,一会儿你把它擦干净了,要跟原来一样,明个早上拿两块钱赔偿费。
    一听要两块钱,杨天岭害怕了,向来朝家里要钱他就犯憷。况且两块钱对他来说太多了,除了交学费书费,他还没向家里要过这么多钱。要知道家里给他的零用钱顶多三毛钱,最大方的时候也就五毛钱,通常这种情况一年只有两次,除了过年的压岁钱,就是六一儿童节那天。五毛钱对他来说可以买很多东西,一般他会先买两毛钱的麻花抓,然后买一根一毛钱的冰糕和一个八分钱的刨冰,剩下的一点儿钱买一些电视剧的贴纸或者一支罐铅自动笔。他比较热衷西游记和新白娘子传奇的贴纸,特别是赵雅芝和孙悟空这两个人的,他最喜欢。有时候好几个男生在一起争论赵雅芝是现代的装扮漂亮还是打扮成白娘子那样好看,这是个争论不休的话题,一直到脸红脖子粗也分不出高下。
    一想到每次妈妈给他钱时难受的样子像从她身上割下一块肉似的,他的眼泪便不由自主流了下来,到腮边的时候,他用袖子去抹,便有咸味浸入干裂的嘴唇。老师见他好像真的伤心了,也动了恻隐之心,口气软了。她说,你要是不给钱的话,就在这里站到中午放学,你看怎么样?你是要挨站还是给赔偿费,不管你选择哪个,都必须先把你画乱的地方擦好。他低着头,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挨站。说完后,眼泪像雨点似的啪啪落在地面上,在浮尘上滚动一下,逐渐和了泥。老师丢下一句,猴尿还不少,转身进了教室。
    天气寒冷且干燥,阳光像掺了水一样混沌不清,小风强劲刺骨,无孔不入。他穿了一件厚而笨重的棉猴,前胸后背保护得不错,能够抵御严寒。可是露在外面的鼻子耳朵嘴唇脸蛋还是得忍受严寒的侵袭,不消一会儿,这些部位便泛着心里美萝卜心的颜色。眼泪早就风干了,整张脸皱巴巴的难受,好像早上洗脸后忘记抹紫罗兰雪花膏就到外面吹大风一样。为了取暖,他把手插在衣袖里,双脚不停地跺起来,一会儿又蹦起来。他不敢动作太大,怕把老师惊动了,出来训斥他。双手暂时暖和了,不过两只脚感觉凉森森的,他不知道寒气究竟是从什么地方钻进去的,那感觉就像没有穿鞋站在冷冰冰的石板或者生铁上似的。他只好加大了动作,脚下的浮土被他震起来,以他为中心形成一小团土灰色烟尘,鞋面和裤脚顿时蒙上一层灰尘。正跳得起劲儿,老师把脑袋从门缝探了出来,冲着他嚷道,老实会儿不行呀,还没站够是不是?杨天岭转过头,看见她的左脸让灰白的短发遮住了,嘴唇蠕动着,口气把嘴边的头发都吹了起来,一飘一飘的。他瞪了老师一眼,没说话,停止了动作。也许老师没有注意到他愤怒的眼睛,或者是害怕外面的寒冷,懒得理他,说完话便把脑袋缩进了门里。
    他得想办法把那几个字先擦掉,把墙弄干净才行。下课的时候,他叫堂妹拿板擦给他,堂妹胆小如鼠,看见老师在讲桌上批改作业,没敢去拿,把自己擦桌子的抹布送到了他手中。最后他用蘸水的抹布把那几个字擦掉了,一边擦一边小声骂着。堂妹问他在嘀咕什么,他说,我在骂那个缺德带冒烟的老家伙,净找我的茬儿,要不是怕她到我爸那儿去告状,我非得给她点儿颜色看看。堂妹靠近他,压低声音说,你知道是谁告诉老师的吗?他寻思片刻,不知道,你不说我倒忘了,我写字的时候老师回家倒热水去了根本不会看见我写字的,你知道是哪个不要脸的嘴这么欠?堂妹环顾周围,把嘴凑到了他耳朵旁说,还能有谁?孟爱玲呗,我亲眼所见,亲耳听到的!两团熊熊火焰在他双眼里燃烧起来,他说,为什么她总喜欢打人家的小报告,有机会非得整她一顿!堂妹见他额头青筋突起,鼻孔粗气直冒,知道他不是一般的生气,心里有几分担心,后悔不该告诉他。于是开始说起劝慰的话,你别再惹事了,就忍忍吧,不管怎么说,老师总会偏向她的。他哼了一声。
    晚上回家,他总要和堂妹一起走的,可是除了女厕所,他找遍了学校的每个角落都没发现她的踪迹。他决定去女厕所看看,在厕所附近徘徊一阵,最终拐进了男厕所,根本没有尿意。这时他听到女厕所好像有许多人在说话,好像是孟爱玲的声音。她说,是你告诉杨天岭的吗?你看见我跟老师说了,还是听见了?你为什么诬赖好人?过了片刻,才是堂妹的声音,很小,几乎听不清楚。她说,我就是看见了,你跟老师在说他的坏话。孟爱玲显然有些气急败坏,语气更重了,那你也不准告诉他,我饶不了你。她可能想要动手,有人往外跑的脚步声,忽然停住了。躲过,别挡道,堂妹说。孟爱玲的声音,你得跟我保证以后不要再理杨天岭,跟我们女生一伙。堂妹没说话,一阵推推搡搡的声音。他知道堂妹要是跟孟爱玲打起来,那肯定会吃亏的,孟爱玲长得人高马大,一副彪悍的样子,而堂妹瘦小单薄,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他壮了壮胆对着女厕所喊,小雪,里面还有女生吗?堂妹听见了,反应过来喊道,没有,你快进来吧!孟爱玲说,你敢进来,这是女厕所,进来就是耍流氓。杨天岭顾不了那么多,转身出来直奔女厕所。女厕有一节黑咕隆咚的过道,很窄,只能容下一个人,刚走到尽头,就见孟爱玲靠在一侧,左腿和右手抵住墙壁的另一侧,斜睨着在那边一脸无可奈何的杨天雪。他还没说话,孟爱玲虚张声势地开口了,杨天岭,我给你告老师,就说你随便闯女生厕所,不要脸。他懒得看孟爱玲,一把推开了她的身体,她打了个趔趄,脑袋撞在山墙上发出结实沉闷的响声。他拽过堂妹快步往外走,就像罪犯逃离作案现场,战士躲避爆炸一样迅速。孟爱玲嗓门大,哭声尖细响亮,震荡着杨天岭的耳膜,断断续续嚎出一句完整的话——看我非得找你们家去。爱找不找,我才不怕她呢,杨天岭像是在自言自语也像在说给堂妹听,总之不是说给孟爱玲的。他的声音很小,完全湮没于孟爱玲的哭声里,只有杨天雪注意到这一点,她觉得堂哥心里还是不想把孟爱玲惹毛的,要是她找家里去,堂哥一定会吃亏。她回头看了一眼孟爱玲——红口白牙哭天抹泪,哭声还在继续,并且毫无减弱的趋势。杨天雪突然间想起了过年时那些待宰的猪,当爸爸把霍霍发亮的尖刀架在猪的脖子上时,那畜牲立刻嗷嗷乱叫,竭尽全力摇摆,好像那样就能摆脱做菜货的命运。爸爸曾经跟她解释过猪之所以反抗剧烈,是因为玉皇大帝给动物们安排生命的结局时,它迟到了以至没有亲耳听见,而是从羊的嘴里听说的,所以它一直不服,不比羊视死如归,就算被杀也温顺无比,从不反抗。     出了校门,天早已黑透。北风正劲,犹如刀刃贴着皮肤划过般彻骨的冰凉。它们像野兽一样和阻挡它们行进的一切东西纠缠不休,发出示威般的沉闷吼声,回旋于夜空。远处的灯火好像在天边那么远,闪着微弱的光芒,奄奄一息。树木、井房、柴火垛不规则的模糊轮廓在北风的淫威下已是颤颤巍巍,仿佛迟暮老人忘拿了手中的拐杖,立在寒风中的姿态差不多。杨天雪跟在堂哥后面安分的走着,不像杨天岭一会儿踹几下路边的大树和水泥电线杆,一会儿又把脚下的积雪像狗刨土一样刨向后边。每当他这样做的时候,她都试图往两边躲开,可每次站到旁边的时候,已经有雪在她的脖颈或者脸上融化了,冰冰凉——异样的舒服。不过今天他却像是换了一颗心似的,中规中矩脚踏实地只管往前走,甚至连话也不说一句。她有些不习惯,还有点儿隐约的害怕,她试探地问了一句,怎么不说话?他没吭声。她接着说,我不会告诉二叔,也不会告诉二婶的,我觉着孟晓玲也不敢找你们家去的。他放慢了脚步,回过头看着她说,她要是敢找去,看我怎么收拾她,还敢恶人先告状!杨天雪看不清他的眼神,但能感觉有犀利的光芒从他的眼睛里射出,犹如暗夜里野兽的瞳孔一般明亮坚定。
    孟晓玲看来是害怕了杨天岭,要不就是天色过晚,才没有来告状。直到吃过晚饭,新闻联播演完了,杨天岭悬着的心才渐渐放了下来。都是那个该死的讨厌鬼惹的祸,弄得我提心吊胆,不仅饭没吃好,连“大力水手”也没看进去。他在心里责怪着孟晓玲,发着牢骚。妈妈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快点儿写作业,别看电视了。杨天岭没有答应,感觉嗓子眼儿有些干涩,像有一团不大不小的火要烧起来,正在酿着烟儿,不想出声。他拿出文具盒和语文书,忽然想起今天老师留的什么作业还不知道。路上光想着罚站的事儿,忘记问杨天雪了。他愣在那里,嘴里嚼着铅笔头,不知道该怎么办。门外堂屋传来碗筷勺铲相碰的哗哗声,爸爸靠在被垛上眯缝着眼睛,看来是累了困了,不住地磕头儿。他走了出来,跟妈妈说,我去小雪家一趟,我的数学书落在她那儿了。妈妈抬起头,皴裂的手里拿着一个沾着碱面的盘子说,这么黑了,让你爸跟着你去吧。他低着头,目光落在盘子和手上,不敢看妈妈的脸。他说了一句不用,就跑了出来。她听见妈妈的嘱咐相跟着他的脚步一起走进了黑暗,慢点儿,小心点儿,快去快来。
    两家离得并不远,也就是二三百米的样子。走夜路他并不害怕,只是有一个地方让他心有余悸。因为那个地方曾经差点儿要了他的命。其实是一个大水坑,因其在村子西面,村里人习惯叫它西坑。每到夏天,西坑的水便会溜边溜沿,风起时,水浪忽闪忽闪的想要吞掉岸边的树木和柴草垛似的。差不多是他刚记事儿的那年夏天,他从窄得只能容下一个人过的坑爷边经过。直到现在他也确定那一刻他看见的就是一条大鲤鱼,否则才不会忘乎所以地跳下去捉鱼呢。他记得自己喝了很多水,后来被妈妈救了上来,放在一口倒扣的锅底上空水,还有人捂住他的屁股,喊着不能让他放屁。除了这些,就剩下浑身湿漉漉的妈妈还有那张不知是被水还是泪洗涮得发白的脸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下过水,每次路过这里的时候他都有点异样的感觉,说不上害怕,却是怪怪的。就像两个有过节的人碰到一起那样不舒服,不自然。就连那些苍老的树根在夜里也成了面目狰狞的魔鬼,索命一般。
    也许今天因为着急吧,他没来得及想那么多,一路小跑就到了大伯家。向小雪问了作业内容,赶紧折了回来。速度一放慢,心情却紧张起来,尤其是到了那个鬼地方,他竟然有些犯憷了。心里想着是要快点跑过去,可脚下却不听使唤,像踩在淤泥里软软地陷了进去,要用好大力气才能拔出来走一步。迈出的脚轻飘飘的,失去地球引力似的,刚一着地却像被人拽住了,很难再抬起来。他感觉额头冷飕飕,汗津津的,抹了一把,果然湿乎乎的。此时嗓子眼儿里的那团火仿佛腾的一下就烧起来了,炙烤着口腔和咽喉,干巴巴的,真想喝一口水。
    终于到家了,妈妈说,还挺快!他却感觉走了十万八千里,好几个钟头似的。妈妈见他手里根本没有书,便觉蹊跷,问他,你不是说拿书去吗,怎么没拿回来呀?被妈妈一问,他吃了一惊:光顾着撒谎,忘记圆谎了。想了几秒钟才说,我忘了,数学书就在书包里,夹在美术书里了,刚才没找到。妈妈看出来他在骗人,但并没有马上揭穿他,想着等他写完作业再好好问一下。爸爸已经睡着了,电视的声音放得很小,正在播放电视剧两个日本女人。其实他很想看看那两个女人最后有没有回到日本,不过在他看来剧情显得过于拖沓,特别是当女人嘤嘤哭泣没完没了的时候,他就没有再看下去的心情了。刚做了一道数学题,想起嗓子眼儿的火还没熄灭,便倒了一茶缸热水放在旁边。白色的水蒸气从绛紫色的搪瓷缸口缓缓升腾,渐渐消失,就像聊斋里那些鬼神将来的时候凭空生出一阵烟雾似的。他静静地盯着那些白色的气体,双手捧着茶缸,不知不觉入了神。
    妈妈见他左脸贴着搪瓷缸睡着了,露在外面的右脸红彤彤的,以为是白天冻住了,才缓过来所以像熟透的苹果一样,让人有伸手摸摸的欲望。刚把手放在上面,她就知道不好了,哪像摸在脸上呀,分明就是一块燃烧正旺的火炭,烫得她连忙缩回了手。她推醒酣睡的男人说,你快瞅瞅,这孩子是不是病了,脸蛋儿热着呢,叫先生给看看吧!杨青云揉揉眼睛,没听清女人在说什么,把退到肘部的被拉到脑袋上再次睡了过去。她不想再叫醒他了,男人此刻肯定不会起来的,因为他实在太累了。大清早载着一百多斤的酸梨跑了一天,直到不见了太阳的影子才回家来,中午肯定没有安生的吃上一顿,说不定为了省钱只吃了两块干巴巴的圆片果子,喝了点水儿就算了事。想起晚饭吃得那个欢腾样儿,就知道他晌午没吃饱,现在睡得正香,明天还得接着跑,于是决定自己去给孩子找大夫。她拦腰抱起杨天岭放在坑头上,又盖好被子,摸了摸脑门,找到手电筒出了门。
    月黑风高,树枝和电线在北风的鞭挞下发出痛苦古怪的声音。仿佛赎罪的灵魂难以忍受炼狱内的折磨而发自心底的呐喊。手电筒微弱昏黄的光芒于凹凸不平的土路上投射下一个光晕,随着光晕的向前移动,女人细碎的脚步越来越紧。村里东头有一个赤脚医生,平时村里有人头疼脑热都会来找他,当然也有传说邻村医生医术更加高明而不去找他的。眼下女人来不及想那么多,只能找最近的,好快一些给儿子治病。其实她已经猜到儿子得了什么病,算起来这是个病根了。前几年大秋后,儿子第一次招上了“肿榨菜”(医生叫它扁桃体发炎)这种病之后,就算当时打针输液治好了,第二年第三年都会在相同的时期发生。原来他们把这茬儿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以为儿子的病去了根,谁知道秋后没发病,快到过年又找上来了。
    她猜得没错,医生量了体温,又拿手电筒照了照杨天岭的嗓子眼,确认就是扁桃体发炎。他说,先打一针吧,明天上午我再来一遍,看看怎么样。说着从药箱里拿出针头和三支小玻璃瓶装的药水,妈妈早备好了热水,他把针头和药水丢进热水里后便和杨青云说着闲话。此时杨青云把脱掉的衣服又穿了起来,他像是在询问,又像自言自语地说,怎么回事呢?我看就是穿得少,冻坏了。先生说,就是感冒引发的,这阵子正流行呢,他是这个冬天我见过的第十三个了。然后他列举南北二庄的一些人名,顺便说说他们的职业。除了一个卖猪肉的,杨天岭都不认识,那个卖猪肉的儿子和杨天岭在一个学校一个班级一个教室里。其实这个乡村小学只有一间教室,在一间屋子里有两个年级的学生,一个教师负责二三十个学生的所有课程。杨天岭正在想的时候,先生已经扒下了他的裤子。屁股的皮肤上一阵熟悉的冰凉,他知道针头稍后就该扎上来了,于是不由自主咬紧了牙关。妈妈见他脸上的肌肉突现,就说,哪有那么疼,又不是第一次,跟马蜂蜇一下似的,真疼吗?针头已经进入皮肉了,先生正在一丝不苟的注射。拔出针头之后,医生的大拇指紧紧地摁了一会儿针眼的位置,杨天岭觉得这个时候是最疼的,要不是咬着牙,非得叫出声来不可。为了脸面,他还是忍住没有吸溜出声音,背过脸去暗自叫疼。医生走后,爸爸不知哪里来的气,一边给他掖被角一边数落他,就是不听大人的话,自己受罪不说,还花着钱。你看看刚才一针就是五块,又买了五块钱的药,一下子我今天就白干了。杨天岭最不喜欢听父亲的唠叨,因为他的唠叨有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都能被他拾起来,像说评书一样讲得有声有色,其间细节更能描绘得形象逼真,有如往昔再现。妈妈知道爸爸犯了老毛病,以往她是不会管的,可是这次她有些憋不住了,你以为孩子愿意得病呀,不心疼孩子倒心疼起钱来,真是的!爸爸不再罗嗦,妈妈冰凉粗糙的手抚摸着他的脸蛋,他感到一阵晕眩,想到明天不用去上课,快乐的闭上了眼睛。     天还没亮,风已没了踪迹,星星眨着眼睛,嫩黄色的月牙仿佛一弯眉毛嵌进墨兰色天幕的肌肤里。杨天雪已经习惯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嘴里嚼着烙饼夹鸡蛋,轻车熟路敲开了叔叔家的门。开门的是婶婶,看样子是听到敲门声以后才匆忙穿上衣服来开门的,领口处棉袄的扣子还没系好。
    他还没起来吗?杨天雪问。
    哦,他感冒了,你跟老师给他请个假吧。
    那好,我先走了。对了,昨天有人找他吗?杨天雪收回刚刚转过的身子,突然想起这码事。
    没人呀,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女人想起昨天孩子异常的表现,便想问问清楚,她料定昨天在学校一定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我就随便问问。杨天雪想隐瞒过去,不过已经来不及了。婶婶抓住她的胳膊往里拽,她只好相跟着进了堂屋。
    说吧,怎么回事,我不会说是你告诉我的。婶婶打消了她的顾虑,于是她把昨天的事情大概说了一遍。临走她说,千万别说是我说的,我要上学了,要不晚了。她跑了出去,女人注视着瘦小身体后背上有节奏起落的书包,不禁一阵心酸。她有些后悔当初听男人的话把儿子送到王老师的手中了。明明知道她会对孩子使坏,可没想到会这么狠毒。大冷天儿的你到外面站半天儿试试,不冻死你才怪,她在心里骂着老师,一肚子的怨气不知道怎么撒。此刻男人还没起来,她系好扣子,到外面拎了一捆玉米秸子仍在灶旁,准备做饭。她刚蹲下就被迫站了起来,还不停地咳嗽着,原来玉米秸子上尘土太多,刚才呛了她。剧烈的声带振动吵醒了还在睡梦中的男人,他含糊不清地骂了一句什么翻身起床。庭院里女人吐卡在嗓子里的痰,听见男人大声叫她,我的袜子呢,怎么不见了?女人想说话,可是说不出来,她明白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那是小时候落下的气管炎。她记得小时候得了一次百日咳,厉害的时候都能咳出血。后来虽然治好了一些儿,但是一到冬天就会复发,虽然不像原来那么厉害,可也憋得难受。想到这儿,她有些害怕了。她担心的不是自己,她想到儿子的病应该到医院去彻底治愈,否则跟自己一样可就麻烦了。自己小时候家里孩子多,经济条件不允许,可现在只有一个儿子呀,什么都没有好身体重要。她想着过了年一定要跟男人商量一下到底怎么办,反正她自己已经下了决心要给儿子的病去根儿。模糊的晨光下,女人张着嘴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大口大口喘着气,充血的脸颊加上被冷空气一冻显示着吓人的酱紫色。她感觉有一双手轻轻着她的后背,她以为是男人,便没有回头,心头一丝温暖掠过。她记得早先每次犯病时,男人都会拍着她的后背什么都不说,虽然她比谁都清楚拍后背对自己的病无济于事,顶多只是个精神安慰,但她还是期待男人能一直这么做。谁也不记得男人有多久没有过这样的举动了,她有些感动,含着泪花转过头,一时惊愕。蹲在身侧的原来是儿子,他只套了一件棉大衣,空阔得支楞着感觉像一个胖子。杨天岭看见妈妈眼里的泪花以为是难受时憋出来的,动情地说,妈,等我长大了一定挣钱给你治好气管炎。泪水来不及忍住,汹涌夺眶,女人搂住儿子哽咽道,妈等着。
    男人见不得如此酸不溜丢的场面,收回了迈出门槛的脚,等女人进了屋继续问袜子的事情,声音已经小了柔和了许多,如果足够细心聆听的话还能听出一丝歉意和内疚。当然女人没有听出来,就连她找袜子的时候想的也是儿子的事儿。杨天岭到后院的鸭圈撒了一泡尿,又钻回了被窝。好不容易有个睡懒觉的机会,他可不想错过。躺在炕头上,大公鸡响亮的带有韵律的打鸣声音,还有母鸭的嘎嘎声顽强地穿过玻璃和墙壁进了他的耳朵。他能想象到那些鸭子又该用嘴去啜弄刚才被他的尿浇化的雪堆了,一想到这里他就想笑。不光是冬天,无论什么季节,他都不爱到茅房撒尿,他硌应那里的味道。很多时候在野外玩耍有了感觉,如果四下无人,通常都会掏出鸡鸡就地解决,带着体温的黄色液体有时浇在河水里有时浇在草地的蚂蚱身上还有一次浇在了王老师家的韭菜叶上。他漫无边际的瞎想,完全感觉不到身体的异样,也没了睡意。当他穿好衣服,早饭已经摆在了桌上,妈妈给她盛好一碗粥。等他坐下来时,妈妈把一袋蛋糕放到了他的面前,然后拿了一块放到爸爸的碗里。爸爸一边说给他留着吧,一边夹起裹了粥的蛋糕往嘴里送。杨天岭拿起一块蛋糕,黄灿灿的,透着鸡蛋的香味,他咬了一口,松软香甜,简直是人间美味。他不明白为什么只有在生病的时候才能享受到如此待遇,平常想吃可没那么容易。爸爸吃好后,带了手套,穿上皮茄克。他临走时摸了儿子的脑袋一把,叫他好好在家好好待着,别乱跑。趁着妈妈出去送爸爸的时候,他在妈妈的碗里放了一块蛋糕,又盛了一些玉米粥让它没过蛋糕。
    中午饭真好!全是杨天岭爱吃的:青椒炒肉、韭菜俏绿豆芽还有一个土豆粉条炖肉。青椒和韭菜是妈妈从二十多里以外的镇上买来的,在这个季节里,只有镇上有新鲜的蔬菜,据说是从塑料大棚里弄来的。妈妈把每个菜都拨出一点儿,故意拣了几块肥肉放在一个小碗里,他知道这是留给爸爸的。因为从他记事起就不吃肥肉,第一次吃肥肉好像嘴巴里钻进了毛毛虫似的,他马上就吐了出来。妈妈跟他说其实他很小的时候特别喜欢吃肥肉。有一次得了重感冒,妈妈给他做了一大碗红烧肉,吃了上顿吃下顿,结果当病好的时候,肥肉也吃够了,从此连点儿肥肉渣儿也不沾。而在他的记忆里,仿佛生下来就对肥肉过敏,就像有人对青霉素过敏一样。妈妈一个劲儿往他碗里夹菜,好像他是一个很久没有光顾并且很受欢迎的客人。他也给妈妈夹,把连肥带瘦的肉块夹到妈妈碗里,他知道除了过年过庙或者中秋节几个数得过来的节日,平常妈妈是舍不得吃肉的。一边咀嚼着香喷喷的饭菜一边看李连杰的电视剧勇者无惧,他觉得好幸福——要是每隔几天就生病一次多好啊。用这样的感叹句实在是他情不自禁,记得上次孟晓玲在作文里写下这样一句感叹句受到了老师的表扬之后,完全是下意识的,在说话时他尽量避免用到类似的句式。他觉得也许看一个人别扭的话,那么对她的一切都会反感。
    傍晚女人碰见了王老师。当时她正推着独轮车路过学校,车上是煞好的一大背柴禾,全是小麦秸子。也许柴禾装得多了,或者绳子没有勒紧,当她推起来开始走路时才发现麦秸子几乎挡住了她的视线。一路上她一门心思注意着这条再熟悉不过的黄土道,路上的坑坑洼洼她心里有数,因此走得还算顺利。王老师喊她的时候,她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没发现人。当她打算继续向前走时,王老师从独轮车前头冒了出来。我这还找呢,人呢,呵呵,女人傻笑着。装得太高了,小心点儿,别撞到人。也许是职业习惯所致,王老师也不看看眼前的人,还操着教训学生的口吻。女人有些不爱听了,她真想质问面前的老师,为什么要和自己的儿子过不去,害得他冻出了病。当然她没有这样问,每当遇到让她内心不平之事,很多时候她会选择隐忍和退让,况且儿子还要一年就可以离开这所学校,去中心小学上五年级了。不是她不想惹事,而是害怕儿子吃亏。老师给他难堪,不到万不得已从来不会告诉家人,所以她觉得心里明白怎么回事就行了,没必要现在跟她闹翻了,那样她会把气撒在儿子身上。
    王老师并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用及其随便的语气问,杨天岭感冒好些了没有?使人听上去并不像一个老师在询问学生的情况,更像是一个长者对晚辈的关心。
    她不知道她正好撞在了女人的枪口上,虽然女人的嘴巴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老实,但这次她没有一如既往的宽恕和大度。她说,没有呢,焕忠(赤脚医生的名字)说还挺严重的,是冻住了。那会儿我还想到他们教室去看看呢,咋会那么冷,难道炉子被人偷了还是没有烧的了,我记着入冬时他往学校交了二十斤棒子骨(玉米骨)呢,四十多个学生就是八百多斤,就算不烧煤也够过冬了吧?她慢声细语,完全一副拉家常的架势,但句句都像刀子戳在对方的心坎上。
    王老师没想到女人能说出这样的话,心里一惊,脸上现出一时半会儿的尴尬神色,转眼间便恢复正常,寻不到踪迹。她开始打哈哈,想掩饰过去,没事的,教室里暖和得很,可能是下课的时候疯跑出了汗,上课一落汗的才伤了风。让他在家好好养养,落下的课等病好了我再给他补。
    女人看着渐行渐远的矮小身影,故意大声说,那就让王老师费心了。心里却想着,你给我儿子补课,除非日头打东边落下。她重重地吐了一口唾沫,推起了独轮车。
    晚上,女人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丈夫说了一下,并没有添油加醋,完全在陈述事实。杨青云心里气不过,也只能嘴上发发牢骚,他没有办法。其实他们两家的积怨并不是很深,怪只怪存在着贫富差距,否则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算起来,王老师的丈夫杨田英还是他们的本家呢,他和杨天岭的爷爷是一个辈份的。杨田英的曾祖父和杨天岭爷爷的曾祖父是一个父亲生的,只不过杨田英这一支辈大苗稀,好几代单传,最要命的是到了他这一代成为绝户差不多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只有三个闺女)。所以在他心里不免对人头颇旺的杨青云家产生了妒忌,在很多事情上有意刁难他们。开始的时候,杨青云和哥哥也就是杨天雪的爸爸忍气吞声,处处让着他,不想跟他闹翻了。然而几次三番的挑衅,终于在杨天岭爷爷的葬礼上两家第一次扯破了脸。快出殡了,杨田英趴在棺材上一口一口叫着大哥就是不肯放手,搞得别人不能封棺。乡下人在红白事儿上最讲究时辰了,多一分少一秒都不好,那是有说头的。在杨青云和哥哥两家看来,杨田英分明在故意拖延时间,好让那些不好的谶语在他们的后代(目前来看就是杨天岭和杨天雪)身上应验,这无异于变相的诅咒。哥俩儿二话没说一起把他架得远远的,好能让葬礼正常进行下去。这正是杨田英想要的,他这下子有了理由大闹葬礼了,他说,你们这两个不孝子,要干什么,还不让我跟大哥说会儿知心话了,啊?他故意把声音喊得像呜咽的泉水,仿佛他有多么悲伤似的。杨青云感觉额上的青筋正在拱着白色孝冒的边缘,真是到了孰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他压低声音在杨田英耳边说,你要不要跟我爸一起到下面去说知心话。虽然谁都知道杨青云不会这么做,但还是吓住了杨田英,在场的很多人见他立即哑然失色,像乌龟一样缩在原地纹丝不动。直到葬礼结束后的第三天,杨家谢执(答谢葬礼上帮忙的人,主要以主持葬礼的人为主),杨田英都找了借口没有参加。两家的芥蒂从此开始了,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在貌合神离,暗地里使劲儿。王老师和杨田英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膝下无儿,三个女儿老大还是天生弱智,因此在看到杨天岭健康成长、活蹦乱跳时不免心生妒忌。尤其是杨天岭在学习方面表现出色,每次考试都能进前三名,更使得王老师心酸,她常常想要是自己有这样一个聪明的儿子就好了。     孩子们期待寒假的心情如同久别的恋人盼望重逢一样急不可耐,在他们眼里,每一分每一秒都成了煎熬,却是充满着甜蜜和希望的等待。那一天终于到来时,杨天岭捧回了骄傲的奖状和一支拿起来相当有分量的钢笔。蓝天淡淡的下午,小风依旧,含着无限柔情似的抚摸着每个人的脸蛋,当虚荣心满足的那一刻,身边的一切仿佛都在改变。一想到漫长得似乎过不完的假期在等待着他,杨天岭便会热血沸腾,好像到了春天的蝶蛾,迫不及待要漫天飞舞,采花尝鲜。杨天雪跟在堂哥身后,开心在她翘起的羊角辫上跳跃,就好像是她得了奖状,也有了一支漂亮的钢笔,笔尖同样呈现金子般的黄色。孩子们的高兴是一致的,因为寒假里有太多好玩的事情在等待着他们,过年让一切变得不平常,即使再怎么寒冷的日子也能过得热火朝天,情融意恰。杨天岭喜欢妈妈和姑姑们在一起家长里短地谈笑风生,父亲和姑父们喝酒聊天打牌的情景。当他们一群孩子在院里扔沙包、跳皮筋时,肉香不时飘进他们的鼻孔,它能隐约觉到家和万事兴所蕴含的道理。小孩子当然不懂得察言观色,也不知道强颜欢笑作何解释,所以最容易被人为的欢乐场面蒙蔽。仿佛一床色泽艳丽的被子,只有翻过来拆开针脚才能看出苍白的里子原是用作孝衣的布料,就连棉花也是经年不见阳光的,散发着霉味,熏得人脑仁儿疼。
    每天早上,杨天岭直到爸爸妈妈吃过饭才起来,即使没有睡意,还是不愿离开暖被窝,他要等爸爸生好炉子,屋里足够暖和的时候才起床。大年初一,爸爸没有顺着他,当炉子里放好煤块,他开始叫杨天岭起床。杨天岭不想起来,他让爸爸打开电视机,看看有没有什么好节目。爸爸说人家都过年呢,没有好节目,便把一双手伸进了儿子的被窝。杨天岭感到一阵早间劳作才有的气息触动了嗅觉,带着一丝丝的冷气,爸爸冰凉的手毫不犹豫地放在了儿子光裸的后背上。杨天岭一激灵,夸张地叫嚷着,边把身子往炕头里缩。爸爸拍了他两下说,快起来吧,要不然一年都要睡懒觉。妈妈端着一盆玉米粥进来了说,是呀,起来吧,一会儿还要去拜年呢。杨天岭盘腿坐起来,用被子围着身子呆呆地看着爸爸妈妈。他在想为什么今天睡懒觉,一年都会起来晚呢;他在想今天到哪里去玩儿,昨天河里那个冰眼还没打透呢;他在想明天姑姑们会一起来给奶奶拜年,那样表哥自然会带着他和小雪到野地里放火;他在想后天要去外婆家,外婆应该准备了一堆好吃的东西等着他,不知道今年会给他多少压岁钱。在做完一番冥思苦想状后,他还是慢腾腾的开始穿衣服,刚刚穿好袜子,杨天雪携着一身喜气掀帘而入。一身红色的新衣服,恰似一道晚霞飘了进来,更像是一个娇羞的小新娘子,把杨天岭看呆了,手里的碗一点点儿倾斜,直到手背洒了热乎乎的粥才发现。
    给奶奶拜过年之后,两个人又来到河边寻找昨天没有打透的冰眼。不远处有好几拨孩子三五成群的玩耍,不时传来肆无忌惮的欢笑声。二踢脚的声音回荡在高空,抬头望去,幸运的话能看见倏忽即逝的火光,大多数只是飘逸的一阵轻烟,悠闲自得与清朗的瓦蓝天空化为一体。杨天岭害怕放鞭炮,但他喜欢二踢脚响彻云霄的那一声清脆,完全不同于闷声闷气的第一响,每当包裹火药的纸屑从高空纷纷坠落,他的内心会有种不可名状感受,引领无限遐思。想什么呢?小雪蹲在冰上伸出手,示意他拉着他向前跑。今天她穿了一双崭新的旅游鞋,她说鞋底光溜着呢,拉起来肯定省不少劲儿。但他没感到少用了多少力气,便调侃,你吃好东西吃多了吧,这么重,差点儿拉不动了。胡说,这几天哪能长那么多肉,我看是你不想拉吧,不想拉就算了。小雪站了起来,就要往岸上走。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拦住她,而是跟着妹妹一起走到了岸上。到了岸上以后,他拉起妹妹的手说,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走吧。小雪不明所以,带着新奇跟着他走。
    是一处荒草地,各种不同的野草尸体以自然形态呈现在他们面前。四周没有人影,几只灰蓝色的山喜鹊在树枝间翻飞,影子同叫声落于草间。杨天岭从兜里掏出火柴盒,弯下腰,用手做弧形,划着了一根火柴。被西北风吹了一冬的野草早已没了丁点儿水分,与火稍一接触便以熊熊之态示人,不时窜起一人多高的火苗。杨天雪还没有如此近距离的与烈火面对面,她拍着手跳起来,嘴上说,要是晚上肯定更好看。杨天岭点头,然后说,十五那天夜里我们去抡火球吧,那才更叫精彩,保证你看得大气不敢出。他煞有介事的样子让她笑出了声,不过她没有表示一定要去。虽然她早知道抡火球很好玩,可这是属于男孩子的游戏,况且一般情况下回家都是很晚的,所以爸爸妈妈不会赞成她夜里出去。
    直到快吃午饭了,他们才向村中走去,身后的草地留下一大片黑色的灰烬。还有几天就快打春了,远远望去,村头的柳树脑袋显出淡淡的青色。充足的阳光照在镜子似的冰面上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偶尔会有空灵的咔咔声传入耳中,含着木鱼的干脆和悠荡,仿佛从遥远的地方发出一样。两个孩子知道那是冰层开裂时发出的声音,俗话说七九河开河不开,八九雁来雁准来,所以他们能够安然地在冰上打闹嬉戏,只要小心点儿别在渔人钻开的冰眼附近溜达就是绝对安全的。快走到村头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迎面走来。小雪说,那个人好像是王老师。杨天岭仔细看了看,没错,短发妇女头,墨蓝色大褂,除了她还能是谁呢?她在干什么?好像找什么东西吧?杨天岭看见王老师用手掩住刺眼的阳光,四下环顾,便问堂妹。小雪点头,好像是,准是又在找她那个傻女儿呢,昨天我听我妈说她那个傻女儿跑丢了,后来在大桥根下那个麦秸垛下面找到的。哦,杨天岭用漠不关心的语气说,还不管好了,今天怎么又让她跑出去了,真没记性。咱们绕道走吧?杨天雪问堂哥。他点头,两人顺着破边小路抄近路回家。
    午饭时,杨天岭跟爸爸妈妈说,刚才我去溜冰的时候,遇到王老师在大坝上找她的傻闺女呢!爸爸妈妈的脸色不太好看,他有些差异,以为自己说错话了。原本他带着玩笑的口吻来说这件事,他认为完全能够当成饭桌上的笑料,就像发生在村子里很多有惊无险而且好笑的事情是一样的。他觉得父母会笑得比较开心,就算没有笑,至少也不会像现在似的保持沉默,跟没有听见似的。过了一会儿,大概杨天岭吃了半个馒头的时间过去后,妈妈首先提出了那个话头。她对爸爸说,摊上一个那样儿的真不省心,将来老了可怎么办呢?爸爸不咸不淡地说,找个人嫁了呗,又不是特别傻,还是有人要的。妈妈不屑,谁会要一个累赘呀,说不定将来生孩子都要遗传。爸爸接着说,不会遗传的,她是小时候得病留下的,又不是天生的。你没听说过瘸驴对破磨吗,也找一个残废的肯定能成。妈妈哼了一声说,我看人太缺德了,老天爷也会惩罚他,挣钱多有什么用,这可是一块儿心病呀。爸爸见杨天岭一直在注意听他们俩说话,就不再往下说了,转过话头对儿子说,以后别去溜冰了,过几天打了春,就该开化了,你又不会游泳,掉下去怎么办?     永远这个字眼在孩子眼里才有意义,在他们看来一切都是不朽的,虽然他们的衣服和鞋子一年年更换成大号。转眼间,还有两天就到了开学的日期。今天是正月十五,杨天岭吃了六个元宵就和一群孩子跑了出去。他不喜欢吃元宵,太甜了,馅儿是过年时剩下的糕点弄碎了和红糖拌在一起,皮儿是家家户户都有的粘高粱面和的。更重要的是杨天岭惦记着抡火球,兜里装了两盒火柴,拿上早准备好的笤帚疙瘩还有一大堆废弃塑料就出发了。
    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儿子还没回来。杨青云有些待不住了,他拿上儿子的皮夹克打算把他找回来。出了门才发现月亮躲进了云层里,说不定会下雪。他想起去年中秋是阴天,不是说八月十五云罩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吗,看来这不只是一种巧合。他不知道儿子具体到哪儿去抡火球了,但他觉得应该就是村里人常去的那块儿挨着河边的自留地。眼下那里是正欲返青的一片麦田,广阔而且不容易发生火灾,还有就是目前经雪后颇为松软的麦地需要人来踩踩,有助于麦苗扎根吸收更多的水分。
    来到麦田时,抡火球已然进入尾声,麦田里是一些还未完全烧尽的笤帚疙瘩,有些还在燃烧的是因为上面的塑料还没有燃尽。人已经不多了,七八个黑影也是准备打道回府的架势。他没有在那几个黑影中看到儿子的身影,只好继续向麦田远处走去,心里叨咕着,这小子去哪儿了。走了一会儿,天色似乎更加黯淡了,连月亮躲在哪片云层里都找不准,气温也好像越来越低,他攥紧手里的皮夹克,忽然想到了河边。
    河床像一条巨大的玉带沉静地环抱着小村以及附近的一切。岸边的杨树最细的也有成人的大腿根那样粗,这些老士兵有很多要比杨青云的年龄都大。它们和人的生活习惯不一样,白天他们其实是休息的,到了晚上才会吸取营养暗地生长。特别是在冬眠了三个多月,万物复苏的时节,它们再也不用害羞,疯狂地生长。只要静下心来,就能听见它们拔节的声音。他走了十分钟左右,依然见不到半个人影,心里不光是焦急更有些害怕了。
    他把手放在嘴边做成喇叭状大声喊着儿子的名字,喊了几声后连回音都听不见,好像跌进了黑暗的深渊里一点回复也没有。他来到冰面上继续喊着,杨天岭,杨——天——岭,杨天岭,杨——天——岭反反复复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喊了多少遍,嗓子干涩,还有些嘶哑。实在喊不出声了,只能大睁着眼睛四处寻找。正当他开始往不好的方面想时,耳边响起了儿子的声音,爸——爸,我——在——这——里,快过来。他听见了儿子的召唤,循声而去,想对儿子喊这就过来,可是嗓子像被人捏住了一样,只能发出细小的低音。儿子的呼唤不断传来,他终于看清了前方的一个黑影,黑影仿佛也看见了他,朝他跑过来,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里。他知道儿子肯定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否则不会有这样的举动,他搂着儿子,能感觉到身体的轻微颤抖。他安慰着说,没事了,爸爸来了,咱们回家。儿子挣脱了他的胳膊说,爸,我没事,你跟我来。不由分说,杨天岭拽起爸爸的手往前走。杨青云好奇地跟在儿子身后,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岸边躺着一个人,杨青云壮着胆子蹲下来细看,竟是王老师的傻闺女。他摸了摸她,身上冰凉,看来衣服已经湿透了,不住地哆嗦。他没有过多考虑,背起了她。父子两人快步往回走。路上杨青云问了儿子事情的原委:杨天岭发现傻闺女时,她的一条腿已经掉进了冰窟窿里,杨天岭好不容易把她拽了上来,不过她太沉了,没有办法弄回家,只能等着家里来人。他心想这小子难道一点儿也不害怕吗,连他黑夜里碰见活人还要把心吊在嗓子眼呢,更何况一个趴在冰眼旁边半死的人呢。他告诉儿子,你应该先到家去报信找人的,一个人在那里等也不是回事,万一发生意外怎么办?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来找我的,只要我不回去,杨天岭跟在爸爸后边说,此刻他的声音已经底气十足,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恐慌。
    为了快点儿到家,父子俩抄了近路,决定从那片麦田斜穿过去。四周出奇的静,能听见呼吸和脚步声。也许是走了长时间的夜路,杨青云感觉已经习惯了黑暗,很多东西都能看得清晰了,脚下黑色松软的土地以及青黄色的麦苗都显出了本色,仿佛有什么东西照亮了似的。父子俩几乎同时抬起了头,真亮!不知何时,圆满的明月已经钻出了云层的包围,如水光芒覆盖了一切,在父子俩黝黑的头发上静静流淌。
    2005年7月24日零时北京知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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