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有人举报
冬天的早晨,路边的梧桐树举着光秃秃的枝丫,地上结着一层薄薄的冰。天气很冷,西北风一阵阵的刮着,冷气直往袖子和衣领里灌。早上在热被窝里多睡了几分钟,来不及在家里吃早饭就去赶厂车,下车后在路边买了一付大饼油条,边吃边走,去东海钢铁总厂后勤服务总公司离岗管理部绿叶区域。进里一看,我的搭档、总公司党办的小张已经到了,正在窗口坐着喝茶。
“还没吃完早饭就来上班了?郭老师辛苦!也难得,喝杯热茶吧!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来了?”绿叶区域的中年女主管林玉梅穿着深蓝色西服,笑盈盈的看着我,递上一杯热茶,半真半假的问候。
“现在除了西北风还能有什么风?让人冷的要命!总公司纪委日前接到一封举报信,举报你的同事周诚全。领导让我和小张来了解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因彼此熟悉,我也不兜圈子,实话实说。小张拿出了黑封面本子和水笔,在一旁记录。
“怪不得一大早我这小庙里来了你们两尊大菩萨。周师傅还会有举报信?别是有人谎报军情吧?”林玉梅对举报信有点半信半疑。但也似乎有些担心,眉头有点微微的皱了起来。
我从口袋里掏出举报信,抽出信件打开,和林玉梅在一起看起来:
“总公司纪委领导:
我向你们反映几件事,几件让我非常气愤的事。我叫甄石竞,我的孪生兄弟甄石沙原是你们公司的特病职工,曾是你们公司下属离岗管理部绿叶区域的待退休职工。他患精神病多年,退休也已经半年。已经不属于你们的绿叶公司管。但一个月前,他大约是精神病发作,把自己锁在家里,不肯领工资也不肯见人,一定要请你们绿色区域的周诚全师傅上门。周师傅星期天来了一天,做通了我兄弟的工作,将工资交给我兄弟,他也愿意见人了,我很高兴,很感激。但近日发现的几件事,又让我非常烦恼。不知是不是受了你们周师傅的影响,我弟弟半个月前写了一份遗嘱,说是要在死后把他住的三十三平方的房子送给周师傅。我曾几次想把儿子的户口报进去,弟弟一直不肯。今天却要送给不相干的人。我让弟弟别做傻事,他还跟我吵,说我们虽然是双胞胎,却不是兄弟,他和周师傅才是真正的兄弟。说周师傅已经和他喝血酒对天盟誓结为兄弟,就像刘、关、张一样。还说人家小混混欺负他,我不曾帮忙,周师傅却帮他打了一架,小混混再也不敢来欺负,他从此只认这一个兄弟,以后的一切就全靠他了。我弟弟还给周师傅松了一张交通卡,价值一千块钱。
我认为周师傅这样做好像有点过份了。做了好事,却要退休职工将房子给他,还要交通卡;帮退休职工和人家打架;喝血酒拜把子搞江湖义气。我以为这一切是很不应该做的。请你们公司领导了解核实一下,以便解决我的问题和困惑。”
真的会有这样蹊跷的事情吗?职工的家属有困惑,我们领导有困惑。看到这里,林玉梅深深的皱着眉头,右手紧紧的抓着自己的西装衣襟,她大概也有很大的困惑吧?
二、关于老周
看到我杯子里的茶已经喝得差不多了,林玉梅起身给添了一点热茶,热气从杯子里缓缓的冒出来。然后她又在我身边坐下,向我们介绍。这里有四位管理员,一个人被上级机关借去了,日常在这里工作的是三个人。集中服务管理着89位患特殊疾病的职工,为钢铁厂解决后顾之忧,让生产线上的工人能够安心的工作。记得甄石沙7年前来我们这里报到时,是原单位工会主席和作业长一起押送来的,还有他年迈的妈妈。作业长悄悄的说,把石师傅交给绿叶区域管理,以后他的担子可以轻一点了。负责接待的周诚全师傅说是的,你们轻松一点,我们沉重一点,总量依旧平衡。周师傅是党员,38岁,今天一早家访去了,另一位师傅在公司里开会。
周师傅原来是初轧厂的轧钢工人,曾经获得我们东海钢铁总厂的先进工作者称号。总厂的老总多次在表彰会上给他发奖。后来生病了,下岗分流来到这里。他是老工人,工作细,肯帮忙,肯吃亏。比如说,特病职工中秋节前来领月饼券,月饼券背面写着各个商店的地址,字写的很小,看不大清楚。周师傅就用荧光笔将职工住地附近的商店标注出来,方便他们就近购买。职工退休了,我们发一张提示单,提示他们去退管会报到的时间和地点,提醒一些其他事项。周师傅也用荧光笔把要紧处标注出来,提醒他们不要搞错。他很热心,肯帮忙。身边的管理员有事情,他热心相助;离岗职工有事情,他也热心相助。特病职工甄石沙以前在我们这里,周师傅联系了多年年,每月一次到江东给他送工资;甄石沙也只认周师傅,连他的亲兄弟都不认。退休后他离开这里,照理说和我们没关系了,但一个月前他犯病了,家人搞不定,里弄里搞不定,领导又指定要我们周师傅去;平时工作忙没有空,周师傅就牺牲了一个星期天,赶去把事情搞定了,病人的情绪稳定了下来。真是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灵光极了!周师傅平时肯吃亏,不计得失。两年前我们这里离岗人员大调动,要整理许多资料,还要处理许多杂事。我实在是应付不过来,一个月里,周师傅每个星期都陪我加班,一直到把事情处理妥当。
送房子的事情我没听说过,送交通卡的事情,估计也不会。半个月前,有一位职工家属送来1500元,说是你们几位管理员很辛苦,意思一下。钱交给周师傅,他不收;给我,我也不收。这是不允许的。职工家属把钱丢在办公桌上,人飞一样的走了。周师傅和我就立即去家访,把钱还给他。如果有人说周师傅要人家钱,要人家房子,我是肯定不会相信的。这不是他的人品,不可能!
林玉梅挥着手,有些激动的谈着;小张认真的记着。我听了也有一点激动:特病职工为什么这样信服管理员周师傅?为什么想把自己的房子给他?他又为什么同人家打架的?有理可以说理,也可以向有关部门反映,依法处理事情,为什么非要打架不可?看来这个人身上存有不少哑谜。
“周师傅今天什么时候回来?”我侧过头来问林玉梅。
“中午吃饭时肯定在的,你们就在食堂里谈谈吧!下午他也是家访,帮困送温暖,已经约好了。”
三、食堂求证
午饭时的食堂,人很拥挤,几个买小锅菜的窗口密密的排着长队;大多数餐桌前坐满了就餐者。我和周师傅图方便,各自买了一碗面,找了一个稍稍空一点的角落坐下,边吃边聊。周师傅人长得不太高,但很结实,身板厚厚的,头上头发茂密。小张没工夫吃饭,在一旁忙着记笔记。问了几句今天天气之类以后,我很快切入正题。
“有人反映说,甄石沙师傅最近立了遗嘱,表示死后要把房子送给你,这件事你知道不知道?”我两眼盯着他问道。
“会有这样的好事情?我没听说过。不过如果真的有我也不回要的,我们从小学习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是吧?”他微微的笑一笑,话语间似乎有点调侃的意味。
“据说你曾和甄师傅一起喝血酒,做结拜兄弟。这样做你看是不是不太妥当?况且你是党员。还有,你帮甄师傅和人家打架,更是做的好像有点过份了。”
“这两件事我也觉得不太妥当。但也有一些特殊的原因,事情在两难之间,我是勉为其难。”于是他讲起这些事。
年前的冬天,一直和甄师傅住在一起的妈妈突然去世。他是孝子,很伤心,饭也不吃,只喝酒。整天对着妈妈的遗像流泪,说是要随妈妈一起去。人瘦得很厉害。他哥哥却不适时宜的提出,要把儿子的户口迁到他这里。让他更加不高兴,兄弟两吵了一架,他就不要哥哥来,门关得死死的。领导让我去劝劝他。我劝他三点,一是要吃饭,二是要看病,三是要同兄弟和好,和别人接触。见他病的厉害,我拦一辆出租车把他送到医院,仔细检查身体。拍片之后,医生说是原位肝癌,除了要及时治疗,还要戒酒。甄石沙是几十年的老酒鬼,特别喜欢白酒,那里戒得掉!自己唯一的同胞兄弟也不常来,甄师傅说自己等于没有兄弟。母亲走了,实在是寂寞。我是长久做离岗职工管理工作的,对有疏离倾向的人,讲究投入情感,讲究贴上去。我说,你有两个兄弟,一个是同胞兄弟,另一个兄弟就是我,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他晚上睡不着,十点多了还打电话,一打就是一个小时。弄得我和家人都没法睡觉。身旁的妻子很恼火:有什么大事白天不讲,非要半夜里讲?我只好安慰妻子,这是一个精神病人,又是肝癌患者,母亲刚去世,满腹的苦恼没地方说。妻子也叹气,唉,真是苦命!又加一句,你常年和精神病人苦混,早晚也会得精神病。
有一天我去看望石师傅,他高兴的问我,是不是真的愿做他的兄弟?我回答当然愿意。他说,那我们就做一个仪式,喝血酒。他点了三柱香,用针刺破手指,血滴在酒杯中。要我照样做。
“这样做不大好吧?”我考虑自己是共产党员,搞结拜兄弟好像不太合适,当时有点犹豫。
“有什么不好?红军长征途中,刘伯承和小叶丹歃血为盟结成兄弟,没人说不好。我们也可以学一学。除非你看不起我!”
见他已经把话说绝了,我没法再讲什么,只得照他的样子做了。跪在地上起誓:以后两个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他年长,为哥哥;我年轻,为弟弟。作为一位合格的离岗管理员,郭老师,如果你当时遇到这种情况,你会怎么做?”周师傅说到这里,抬起头来,两眼直勾勾的望着我,似乎在等待我的回答。
我如果当时在现场会怎么做?拒绝盟誓吗,以前的一切努力将全部作废,从此别在指望打通病人的心灵之门;接受盟誓愿意死心的做兄弟,从此很自然的和病人心灵相通,但这种做法又似乎显得不太恰当,有点别扭,江湖气息太重。
“啊呀!时间要来不及了。打架的事回头再说吧。人家等着,我先走了。等有空马上给你打电话。”因工作在身,周师傅举起右手置于脑边做个敬礼的样子,笑一笑匆匆走了。我皱起眉头认真的想了想,如果我当时处于他的位置,大约也会在香案前同绝望的病人歃血为盟的吧?不然又如何理解兄弟这两个字?如何顺利的做劝导工作?
四、因何打架?
一晃,已经是四点半了,我收拾了桌上的物品准备下班。关了电脑,关了灯,刚要关门,忽然听到办公桌上的电话响起了。“也真会挑时候!”小张小声的嘀咕道。原来是周诚全来的电话,说他马上过来继续谈,说心里憋得难受,问今天能不能晚一点回家,陪他聊聊。这个周师傅,真是个急性子,遇到事情不愿过夜。征求了小张的意见,我们约定十分钟后,在马路对面的未名咖啡馆见。
因时间尚早,咖啡馆里人不多。我们找了一个临窗的座位,看窗外路人冬日急急回家的脚步,看咖啡杯里袅袅腾起的热气,弥漫着浓浓的香味。“打架的事其实也是被逼无奈,现在谁还会愿意去和人家打架?”周师傅轻轻的摇着头,有点无奈的说。
甄石沙的母亲去世后,认了我这个兄弟,他肯吃饭了,按时吃药,也大大减少了喝白酒。但没完全戒掉,原先每天喝一斤,后来喝二两到三两。他说不喝实在是受不了,白酒最好喝,其他酒太淡了,没味道。春日的一天,我到江东探望病人,顺便去看看老哥甄石沙,午饭时,两人一起到一家北方水饺店吃饺子。大个子老板胸前围着小小的白围兜,正用大手一张张的擀饺子皮现做。饺子很快的上来,味道不错,一会儿功夫就吃完了。想不到吃饺子吃出了事情。旁边桌子上的三个年轻人,一个黑胖子,一个高个子,另一个很瘦。都是三十几岁。他们吃完了饺子正准备离开,回头看到甄石沙,不走了,问他要二百五十元钱,说是打麻将欠的。甄石沙不肯给,说他们三个人联手做假骗他,被发觉了。还没问他们讨前几天被骗的九百元,已经很够朋友了,想不到诈骗者还好意思来向他要二百五。今天要是给了他们二百五,自己岂不真的成了“二百五”了?
“算了、算了,今天的钱兄弟来付吧,交掉二百五,给老哥买一个教训,以后不跟他们玩就是了。”看到他们人多,又是气势汹汹的样子,我想息事宁人,取出皮夹子准备掏钱。
“他们几个是联手行骗的骗子!做老千被我发现了。今天的钱我们是肯定不付的!看他们怎么办。”甄石沙是脑子一根筋,不会看山水,按下我的手横竖不准我付钱。
“好!输钱赖账还说我们是骗子,今天老子要好好教训你!”甄石沙的一句真话,把黑胖子和他的伙伴惹怒了,要上前动手。
“几位朋友吃饭的朋友,要打架的话请到外面去打,我这里还要做生意。请帮帮忙!对面的小花园宽敞也清静,是一个操练的好地方。请到那里去。”小吃店的高大壮实老板发话了,客气的话语里含着几分威严。看来这是个会家,给大家挑选了一个好去处。
“老哥,我们几个过去玩玩,能不能请老哥同去作个见证?”我一边说着,一边向小老板手里塞了一张一百元钱。小老板对我点点头。记得以前师傅常说,没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我随他们向饺子店右面的花园走去。接近花园了地势显得很空旷,我抬头看看天,天碧蓝、碧蓝的,几片白白的云,镶在锦缎般蓝天上,一动也不动。
五、操练操练
周诚全端起咖啡杯,轻轻的抿了一口,继续往下说。
正是如老板预言的,要陪他们玩玩了。遇到这种事情,你既不能逃跑,也不能报警。逃跑没有面子,况且跑得了今天跑不了明天;报警更不行,弄得两败俱伤。平时大家玩麻将都带一点彩,跑到派出所就是赌博,不仅没收赌资,可能还要罚款。
走到花园里的草坪上,大家不走了。草坪的背后种了密密的树,碧绿碧绿的;旁边是一个清清的小湖,一位老者在静静钓鱼,背对着我们。“今天你们付钱,道歉,事情就一笔勾销。不然的话,我对你们不客气。”看来黑胖子是他们的头,一踏上草坪就放出狠话。
“玩牌也要有素质,不然就不要玩。猴子打一筒,长脚不要,轮到我跟了一张,长脚马上碰,马上和了。连续两次。你们不是联手作弊?”甄石沙似乎很有道理,理直气壮的。
“你不要再啰嗦了。要么还钱,要么打架。你打赢了就走人,打输了就还钱,你看怎么样?”丛林里有丛林原则,只论实力,不管其他。黑胖子继续着他的威胁。
“打就打,有种就一对一,老子不怕你们!”甄石沙已经是五十几的人了,明知打不过人家,还在拼命的死撑。
我说:“我们最好不要动拳头,拳头不长眼睛,你送我三个青皮蛋,我回敬你两个,全都青青的不好看。且会记仇。甄兄你岁数大了,旁边让一下;我来陪这几位兄弟玩玩。这样,我们玩摔跤,我一个对你们三个,就在这片草地上。如果我输了,甘心付钱;如果你们输了,事情就到此为止。怎么样?请水饺店老板作个证。”
“真是他妈的见鬼了,我们三个还弄不过你一个。来,兄弟们一起上!”在一旁不声不响的长脚说话了。他们三个开始向我合围。我赶快往后就退,和他们几个来开一点距离。他们往前紧逼,我往后退,与之周旋。也许小猴子想立头功,突然低头向前来抱我的脚。我就势顺手发力拉一拉他的衣领,小猴子“啪”的一下,往前摔了一个嘴啃泥,狼狈不堪。其他两个想抓我,我又往后让了两步。等到小猴子爬起来,他们才开始向我逼近。也许小猴子被摔痛了,从此一直缩在后面。是长脚最先响应我摔跤的倡议,所以他逼得比较近。等他们三个由扇形变成一字型时,我觉得机会来了,转身来一个扫堂腿,长脚“啪”的一下跌到,摔得有点晕了,半天才爬起来。于是他也知道害怕了,不敢太靠前。黑胖子是他们的头,还惦记着二百五,不到万不得已不肯认输。要求小兄弟以扇形向我靠拢。看来不把他放倒今天没法结束操练。我依旧缓缓的退着,等待时机。
“哈哈,刘、关、张三英战吕布!”河边钓鱼的老汉不知为何丢了钓鱼竿也来看热闹了。黑胖子狠狠地瞪了老汉一眼,挥挥手鼓励手下向我进逼。左右的两位好像有点犹豫,落后了一两步,黑胖子突前了。见有机会,我突然向黑胖子扑上去,双手抓住他的肩膀,人用力向后移一仰,脊背着地往后翻滚,顺势把黑胖子从身前摔往身后“啪”的一下子,他躺在地上好久也起不来。
水饺店的老板趁势高声宣布:“今天兄弟们的操练到此结束!大家从此各走各的路,再也不要纠缠。”这就是我的打架。但处理这件事,难道还有比这个更好的办法吗?我以前读书时一直在摔跤队做陪练,想不到这一次真的派上了用场。公交卡的事情,是甄石沙送我到交规站时给我的,我没要,当场还给他了。离岗职工送钱送物有好几次了,我们管理员从来没要过。
向周师傅询问结束,天已经黑了。人也饿了。金黄的月亮在天上贴着,看起来像一只金黄香甜的煎饼。
六、恨死他了
问了甄石沙的电话和地址,我掏出手机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喂,你有什么事?”电话通了。“我是绿叶区域周师傅的朋友,领导让我来看看你,你现在在家吗?我一会儿过来。”电话那头传来十分肯定的声音。于是我赶忙去乘地铁,向江东出发。
一个小时后,我和小张到了甄石沙的家,一个一室户的小家。屋里显得有些凌乱:泛黄的墙纸有些翘起;黑色的沙发用得旧了,露出白色的底色,上面摊着几张隔夜的报纸;桌子上放着几只碗,没收去,碗里有一点剩菜,还有半根油条。甄石沙人长得瘦瘦的,穿一件半旧的咖啡色的滑雪衫,手背上露出蜷曲的青筋,一头稀疏的头发白了一半。我递上一袋水果。他笑了:“你这么客气!和小周兄弟一样,老是给我买水果。真不好意思!”
“周师傅常给你送水果吗?”我问。
“是呀!他常给我带水果,还说,你一是不能断药,二是不能断水果。这辈子欠他的情,看来没办法还了。见他花了好多钱,上次我买了张交通卡给他,他就是不要。真没办法。”
停了一会儿,甄石沙又说“六年前的夏天,我精神病发作,整天在外面瞎逛,弄得身上脏得像个叫花子。小周和家人一起把我送进精神病医院。我当时真是恨死他了!后来知道是为我好。”接着他谈起六年前被送医院的事。
那几天,哥哥第一次提出,要把户口迁到我这里来,说是为了照顾我。鬼才相信!我很不开心,就拿里照相机四处闲逛,四处拍照散散心。有时会一、两天不回家。大热天,穿着短衣短裤,身上弄得有点脏,常常会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一天傍晚,我经过一处楼群,感到景色特别美,外面是树荫浓郁,道路整洁,围墙齐整;里面的楼宇高低错落,风格各异,是西式的建筑。大门口还有人穿着笔挺的制服站岗。我很好奇,就取出相机拍起来。正拍的高兴,门卫却一本正经的前来制止,他说这是美国大使馆,不让拍。我这个人向来吃软不吃硬,你不让拍,我就偏要拍。美国大使馆怎么了?他们不是最讲自由吗?凭什么不许拍!我问他有没有法律规定,或者有什么制度规定?他什么都拿不出来,却要制止我。我们正在争论,来了一位蓝眼拳毛的大个子外国人,跟着一位男的小翻译。他们很客气,请我到里面去谈。客厅里,铺着灰色的地毯,很软的,踏上去有弹性。门口放着一对古色古香的大瓷瓶。服务员还给我泡了一杯茶。他们问起我的单位和姓名。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照实说了。过了半个多小时,管理员周诚全他们来了,热的衣服帖在身上。我们和美国大使馆的人握手告别。我以为小周会送我回家,想不到他把我送到精神病医院去了。我们这些病人最怕进这个地方,我很死他了!过了几天,小周带着水果和食品来看我,问我身体是不是好一点了?还说希望我赶快康复,早点出院。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当时只得点点头表示接受。心里真是恨死他了。
六、谁是兄弟
“一个月后我出院,也是小周来接的,他说好人做到底,怎么把我送进去,也怎么把我接出来;他告诉我,那天不只是因为去了美国大使馆才送我进去,实在是担心你一个人在外面瞎逛太危险,怕弄出事情来。你妈妈也希望让你治疗几天。你住院,是你妈妈的意思,是她到医院签的名。她是一心为你好。知道是妈妈的意思,我就不怪他了。”甄石沙这样说道。
我到离岗管理部绿叶区域七年,大家一直很关心。小周每月一次过江来给我送工资,路很远,但从来没有间断过。冬天送帮困补助,夏季送冷饮,秋天送月饼。春季里是一次次提醒我坚持吃药,并且要增加剂量。俗话说菜花黄,痴子忙,精神病人在春天最容易犯病。而我在心里是最反感吃药,恨不得把药瓶给扔了。小周关心我,常提醒我吃药:你吃了药就是正常人,不吃药就是病人。做正常人还是病人,你自己决定!我听他的话,现在常常把药瓶放在口袋里,到了时间就吃药。
“听说你想把房子送给周师傅,还特意写了遗嘱,有这样一回事吗?这件你同小周说起过没有?”我又把问题转向房子。
“嗨,又是我的哥哥瞎咋呼,让你们也知道了?他还告诉了居委会。是的,我写了遗嘱,要把房子送给小周。但里弄干部劝我别这样做,说人家小周认你兄弟是工作需要,不会要你房子的。”甄石沙抬头望着天花板,缓缓的叙述“是的,一千元钱的乘车卡也不要,他哪里会要我的房子呀!哼,房子是父母给我养老的,哥哥老是在动坏脑筋,又不关心我。我就是不给他!大不了以后把房子交给居委会!我进敬老院,以房养老!”
甄石沙介绍,父母生前有两间房子,大的66平方,哥哥已经拿了,他们一家住着;小的33平方,自己现在住着。这半年多来,我好几次梦见已经去世的妈妈,她站在路边看着我,用手指着我的房子,再指指自己的脑子。这是妈妈在提醒我,要记住保护好自己的住处。我记着了。
哥哥老是惦记着这一间小房子,几次三番的,总想把户口迁进来,已经很久了。母亲在世时就提起过,谈了好几次,我一直不同意,于是兄弟就吵架。吵过以后,哥哥几个月也不来这里看一看。哥哥还曾经狠狠地说,我是你的监护人,你必须听我的!监护人,是让你监护我,不是让你监护我的房子。前不久,哥哥突然叫来“110”警察,莫名其妙地把我送进精神病医院。我又没犯病,进医院干什么?医生也对送我进医院表示不理解。同病区的病友提醒,会不会是最近住地要动迁,让你哥哥产生送你住院的念头?你进了医院,他可以直接同动迁组谈拆迁条件,排除你的干扰。我估计也是这个原因。我请护士给小周通消息,他第二天就远道赶来看我。又去我哥哥那里,批评他不应该送我进医院,说房屋动迁的事,一定要让我参加。哥哥很生气,表示这是我们家里的事情,外人不要插手。小周也厉害,明确提出两点:一、甄石沙是钢铁厂的职工,我们有义务保护他的合法权益。二、甄石沙是我的结拜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他现在权益受到侵害,作为兄弟,我必须出面。见我哥哥不听劝,他就直接到居委会反映,要求他们出面保护我的权益。居委会把真实情况告诉了动迁组,关于拆迁的事情,人家就要求和我直接谈,我哥哥的计划落空了。他气极了,就给你们领导写信,说小周想要我的房子。其实他才是最想要。出院后,我伤心极了,好几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让哥哥进来。小周来劝了大半天,让我多和外界接触,要借用社会的力量同坏心的人周旋,保护自己的利益。
母亲去世后,一个人在家很寂寞,有时我晚上睡不着,就给哥哥打电话,想跟他聊聊。他却不愿意接电话,理由是明天要上班,让我明天再打。说了没几句就把电话挂了,真是让人伤心。自己生了重病,哥哥也不肯帮忙。无奈,只能同把兄弟小周聊几句。把兄弟时常上门,亲兄弟不闻不问;把兄弟常送水果,亲兄弟一毛不拔;把兄弟送陪护看病,亲兄弟木知木觉;把兄弟仗义执言,亲兄弟争抢房子。人家说我真是傻,哥哥真是精。是的,我实在搞不懂,这是为什么?人家说,世界上一奶同胞最亲,可我的一奶同胞为什么一点不亲?我不明白,到底谁是我真正的兄弟?
访问了甄石沙师傅之后,我们乘上了轻轨回家。列车在稳稳的行驶,向北,向北,窗外的房屋和树木,匆匆的往后闪去。举报信中关于周师傅的问题,现在已经完全弄清楚,可以向纪委汇报了。但又产生了新的问题,石家两兄弟,到底谁病得更重一些?把兄弟和同胞兄弟,到底谁是真正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