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情

    当我们家接到省城某重点大学录取小叔的报到通知书时,小叔已因强奸罪被判处五年徒刑,在离我们家一百多里的一个劳改农场服刑。
    那年小叔高中毕业,参加完每年一度的高考之后,回到家等待学校通知。小叔在父辈中最小,在我们家也最有出息,是全家的心肝宝贝。小叔在家什么也不干,闲了看看书烦了闷了就约他的几个狗屁朋友在一块打牌取乐解闷。
    那天晚上月光很好。小叔和槐花他们几个在一块打扑克。
    槐花是小叔初中时的同学,在学校时小叔和槐花就很好。每天去学不是小叔等槐花,就是槐花喊小叔。他们俩去学总是一块走,放学一块回。偶然一次小叔一个人去学,男生见了就嘲弄说,安祥,你媳妇呢?女生见槐花一个人回家就起哄道,槐花你男人呢?小叔和槐花听了虽然对同学横眉冷对,可心里比灌了蜜还甜。
    爷爷对全家人说:“咱和槐花是老邻居,槐花娃也怪老实的,看”爷爷望着大伯和我爹他们,希望他们支持他的意见。
    大伯首先反对,他说:“爹,安祥考上大学,到时就是国家干部,咋能给他说一个农民媳妇?”
    我爹和姑姑都同意大伯的意见,我爹还举出很多例子说明小叔和槐花结婚是多么的不现实。他说:“安祥和槐花结婚这是害安祥!”
    大姑说:“安祥是咱陈家的骄傲,安祥到时候成了国家干部,说个城里的女子作媳妇才般配。”
    小姑说的更凄惨,她说:“爹,你让安祥和槐花结婚是让安祥朝火坑里跳哩!”
    爷爷长长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槐花妈和槐花哥嫂也有和我们陈家结亲的意思。听别人风言风语说我们家不但不愿意,还说了许多难听话,槐花哥很恼火。他说:“他们以为安祥是宝贝?我看是只癞蛤蟆,想娶我妹子我还不愿意哩!”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千古不变的理儿,却让我们两家弄的很别扭,两家从此结下了疙瘩。
    小叔和槐花私下里仍然偷偷来往。
    那晚打完扑克已经很晚,其他人都先回了家,槐花家建了新房,住在村子的东边,槐花回家要经过一片茂密的树林。槐花害怕,就让小叔送。小叔知道他们两家为他们的事闹矛盾,怕撞见槐花哥,可心里仍高兴的不亦乐乎。
    月光柔柔的似一片白色的雾。两人走在月光下,月光不时把他们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槐花指着重叠的影子问:“安祥,那影子是谁的?”小叔指着地上淡紫色的影子说:“是我的。”槐花嘻乐道:“是你和我。”
    小叔定定的望着那重叠起来的影子有些发痴,他说:“槐花,你愿意做我媳妇吗?”槐花郁郁的说:“你考上大学吃公家粮,我一个农民你愿意娶我做媳妇?况且为咱俩的事我哥恨死你们家啦!”两人一时都默然。
    槐花忽然笑着跑开说:“安祥,你追上我我就给你做媳妇。”
    小叔说:“看我不把你捉住。”就撒开腿追。
    前面是片茂密的槐树林,槐树林旁边有座水库,青蛙、虫儿很响的叫嚣着。槐花和小叔的跑步声惊得青蛙“扑扑通通”的跳进水里。一只栖在树林上的什么鸟被惊得大叫一声飞了起来。槐花吓得尖叫一声折回身正好倒在追上来的小叔怀里。那一刻他们紧紧的拥抱在一起,什么话也不说。夜的寂静把树叶的摩擦声传得很远。这时小叔和槐花都希望天永远都不要亮,他们就这样幸福的拥抱在一起。过了很长时间,槐花挣脱开来,默默的说:“安祥,咱们的事不会成的,你们家人都反对,你考上大学吃公家粮,也娶个吃公家粮的媳妇吧。”小叔说:“槐花,我就是考上大学吃了公家粮也娶你做媳妇。我的事我一定要作主!”槐花说:“就是咱俩愿意我哥也不会同意。”他们的心变得很沉重。
    到了槐花家门前,槐花开了门,望着月光下的小叔有些迟疑地说:“安祥,到我屋里坐坐。”
    小叔说:“你哥恨死我全家了,他看见不打断我的腿呢?”
    槐花说:“我妈和我哥嫂都不在家,要不我敢这么晚不回来?!”
    槐花把小叔领到她的闺房。槐花把屋子收拾的很整洁,紧挨着窗户是一张老式的方桌,这大概是槐花娘的陪嫁。老式方桌的桌面上压着一块玻璃板,玻璃下是槐花一家人的照片。小叔看了一会,就把槐花的一张照片取了出来。那照片照的极好:夕阳正渐西斜,一片灿烂的油菜花簇拥着充满幸福笑容的槐花。夕阳渐斜,丽人黄花,让人一看心里便生出一种无法言喻的美意。
    小叔说:“这张照片归我啦!”
    槐花把照片抢过去,说:“不,我的照片不能给你。”
    小叔说:“到时你人都是我的了,还说一张照片?!”就上前抢。
    槐花左右前后的闪躲,小叔抢照片无意间扯着了槐花的衬衣,衬衣扣子就被扯开了。夏天人穿得单薄,小叔没想到槐花连胸围都没有戴。衬衣扯开,槐花那浑圆、坚挺的乳房便呈现在小叔眼前。突然的变故使他们在一刹那间都不知所措。槐花猛然醒悟忙掩了怀,羞怒的打了小叔一个耳光,扑到在床上“嘤嘤嘤”的哭泣起来。小叔也感到很难为情,忙讪讪的上前劝说槐花,槐花扑进小叔的怀里,槐花哭泣着说:“安祥,我夜里做梦都是咱俩结婚呢,俩家大人不愿意,我哥逼着我嫁人。他说就是打死我填粪坑也决不让我嫁你。”说完伤心的哭个不停。
    小叔坚决地说:“槐花,我安祥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一定娶你为妻。”
    这对初涉爱河的少男少女,在那个炎热的夏季的深夜,懵懵懂懂的重叠在了一起。
    也许是上天残酷的安排,正在两人柔情蜜意,卿卿你我,难解难分的时刻,槐花的哥哥参加完县里的烟草技术培训班,连夜赶了回来。槐花哥发现了沉浸在爱河里中的小叔和槐花。
    槐花哥将小叔狠狠的痛打一顿,小叔被打晕了过去。槐花哥怒问槐花:“安祥强奸你?”槐花吓得哽咽着说:“哥,饶了他吧,是我自愿的。”槐花哥打了槐花两个耳光,他说:“你不告他,我就打断他的腿,杀了他!”槐花望着哥哥凶神恶煞般的样子,心里直哆嗦。哽咽着低下了头。
    小叔因强奸罪被判处五年徒刑,送到了劳改场。
    爷爷终因小叔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连病带气离开了我们。伯父非常恼恨小叔气死老人,给我们陈家丢脸,小叔劳改期间,伯父下狠心不去探望。我爹曾偷偷地去过一次。
    小叔被判刑劳改,槐花整天躲在家里以泪洗面。槐花的哥嫂嫌槐花丢人现眼,就托人说媒想给槐花找个人家早早打发出去了事。
    槐花死也不同意。
    槐花的嫂子就在院子里摔盆打碗,指桑骂槐,她骂道:“你以为你是金枝玉叶?你是被人挖吃了白面的烂货,只要人家不说什么咱家就算烧高香了!”
    槐花的妈妈流着泪劝槐花听哥嫂的话。槐花哭着说:“我哥逼着我说假话,已经害了安祥,我给安祥是我心甘情愿的。我要等安祥回来!”
    槐花的嫂子是有名的泼妇,连槐花哥也惧怕她三分,听了槐花的话,她就在院子里跳着脚骂道:“人家说你是骚货你还真是的,害得安祥上不了大学,你以为安祥那龟孙子还要你这烂货哩?!”气得槐花妈抱着槐花躲在屋子里偷偷哭泣。
    小叔在一百里外的劳改场服刑,槐花偷着去看望小叔,小叔望着泪眼婆娑的槐花,冷冰冰的说:“我是强奸犯,请你以后不要再来。”说完任凭槐花怎么哭泣、恳求再也不理。
    槐花从劳改场回来,日夜偷偷的哭泣,人也越发变得呆痴。
    小叔劳改期间学了木工油漆的技术,表现的好,提前获释。小叔回到家后,先是给人家做木工,油漆,积累了一些资金后,自己开了一家家具店。
    小叔做的家具式样新潮,做工精细,价钱合理,生意十分红火。两年后在信用社贷了一笔款,家具店变成了木器加工厂。
    一天夜里槐花偷偷来找小叔,小叔黑着脸把槐花挡在门外。
    小叔说:“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我对你的伤害,已使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我被判刑劳改,气死了我慈祥的父亲,使我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我希望自己今后能安安静静的生活。”
    槐花哽咽着说:“安祥,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受我哥的胁迫说瞎话,害你坐牢,但你一点也不原谅我,给我一个改过的机会吗?”
    “我怎么敢说是你的错呢?我只是不能原谅自己的过错!”小叔漠然的说。
    槐花掩着面哭泣着跑回了家。
    伯父、我爹和我姑一个个都热心的替小叔张罗。小叔在全家的安排下,很快和一个农村姑娘订了婚,临近婚期全家人更是忙得不亦乐乎。
    小叔说:“哥、姐我不想张罗的满世界都知道,光咱亲戚,几个好朋友在一块坐坐就行了。”
    大伯变脸失色道:“安祥你说哪里话,你是咱乡的农民企业家,连书记、乡长都说得好好庆贺一下,咱不借此排场排场啥时排场?”
    我爹也说:“安祥虽说没能上大学,但仍是咱老陈家的光荣,咱悄没声响的办喜事,外人还以为咱办啥对不起人的事了?!”
    大姑小姑也齐声附和道:“是啊是啊,安祥的婚事是得办的排场一些。”
    小叔无奈躲到一边啥事也不管。
    娶亲那天,乡里书记把他坐的“桑塔纳”轿车也派来了,我爹又替小叔租了四辆轿车,请了两班响器。两班响器争强好胜,呜哩哇啦吹得热火朝天。两挂万头大鞭,从村东响到村西,闪光雷一声接一声响了两个多小时。村里像过年一样热闹。
    前来贺喜的人很多,乡里的干部,信用社、工商所、税务所都来了代表。让我们全家高兴的是,县乡镇企业局的一个副局长也亲自前来贺喜。
    我爹把一条一条的“散花”烟拆开,不停的给客人散,一箱一箱的仰韶酒被拆开,尽情的让客人喝。
    客人们喝的兴高采烈,喝的脸红脖子粗,喝的人仰马翻,直喝到午夜三点多钟才散席。
    喜事办得极其豪华体面,是我们乡前所没有的。村里人都知道我们家这样做是为了臭槐花一家。
    那天槐花在家里,听到响彻云霄的鞭炮声和不停的呜哩哇啦吹响器的声音问:“谁家办喜事哩?”
    她妈先是不说,后被槐花逼得无奈才说:“是安祥结婚哩。”
    槐花一听立时就呆住了,先是木木的,接着两手一拍突然大声说:“安祥结婚哩,安祥来娶我做媳妇哩!”
    槐花说着就开始翻箱倒柜的找衣服。
    槐花妈哭泣着叫道:“花儿,花儿,你怎么啦?你可不要吓唬你妈啊?”
    槐花也不理,她换过衣服,挣开妈妈的拉扯,哈哈大笑着跑了出去。
    槐花疯了。
    槐花跑掉了鞋,刮破了衣服,她全然不顾。她仍就跑,仍就笑,仍就见人就说:“安祥要和我结婚了。”
    槐花的哥嫂本来躲在一个朋友家的,听说了,赶忙跑过来,追上槐花抽了槐花几个耳光。把槐花边拉边抬弄回了家,把槐花锁了起来。
    小叔听说槐花疯了,那晚不大喝酒的小叔喝了很多的酒,洞房花烛之夜小叔醉成了一滩泥。
    槐花疯了之后,小叔人也变得精神恍惚,脾气很坏,常常一个人独斟独饮喝的烂醉,经常和我小婶吵架。
    小婶哭着骂小叔:“安祥,你喜欢那烂货,你就不要娶我?”
    小叔上前抓住小婶就是几个耳光,骂道:“你敢在我面前说槐花的坏话,看我不废了你?!”
    大伯、大娘、我爹听到小婶凄厉的哭叫声,冲进去拉开小叔,大伯铁青着脸叫道:“安祥你好本事?你敢在他婶子面前撒野,你有本事先废了我?!”
    小叔先是瞪着血红的眼一声不吭,后来蹲在地上抱着头“呜呜呜”的大哭不已。那是一个男人对自己悲伤、积愤过久压抑的情感释放。
    一天晚上,槐花不知怎么弄开窗户,从屋子里跑了出来,赤着脚在村里疯跑,她笑着,喊着,在北风呼啸的漆黑夜晚,那声音变得凄惨而恐怖。
    槐花在槐树林里疯跑时掉到水库里淹死了。
    小叔让白家纸匠做了一套纸扎,他带着我来到槐花的坟前,静静地烧着一叠一叠的纸钱。一双泪眼望着在秋风中婆娑起舞的蝴蝶似的纸灰,凄然地对风倾诉着他和槐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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