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荀每每收到那公事公办、言简意赅的信报,都忍不住想笑。
半个商号的钱财换来的粮草,不知往前线送了多少次了,他却还想着将她摘出去,生怕她身上再担上别的罪责。真不知道他是傻,还是固执。
“……昨晚下了好大的雪,东西到时,您都睡下了。我便叫人都放在前头院儿里了,想着今儿待您起了再告诉您。将军的礼放着没动,杜家和崔夫人的礼……”
贺川仍在念叨着,程荀呆愣一瞬,而后又恢复如常,一面洗漱,一面时不时回应贺川两声。
贺川跟在她身后,一路从里间净房说到梳妆台,直到她梳洗得差不多了,才问道:“主子,厨房里早已备好了,您要用过早膳再去看,还是咱们现在就过去?”
程荀在圆桌旁坐下,不紧不慢道:“先吃吧,东西就在那儿,又不会跑。”
贺川应了一声,刚要去通知府里厨子送饭菜,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心神一动,转过身说道:“主子,我才想起来厨房热汤粥估计还要一阵,要不我们先去前院看看?”
果然,她话一说出口,程荀便嗯了一声,自然地站起身往外走。
贺川跟在身后,望着她比平时略快几分的步子,心中久违地升起几分了然的笑意。
她这两位主子,虽然年说都比她小,可论起筹谋胆识、眼界心性,却是个顶个的老道。
唯有面对情爱恋慕一事,二人才会露出几分青涩和无措来。
二人一路走到前院,只见妱儿带着几个亲卫,正在整理崔夫人送过来的年礼。
灰鼠裘袍、风干鹿肉、果脯酒水、寺里求来的平安符,看得人眼花缭乱,就连利钱红封上都写清了亲卫的名字,一个不落。
程荀望着崔夫人送来的礼,一时语塞。
亲卫是晏决明的人,又交予了程荀。如今她令牌在手,亲卫们又早已打心底将她看做主子,这些礼,原也用不着崔夫人来送。
她只是总盼着,他们能对程荀再好些罢了。
程荀眨眨眼睛,逼回眼中的潮意,看了看杜家与崔夫人送给自己的礼。
给程荀的礼自然更重些,翡翠玛瑙、金石玉器自不必多说,最令程荀喜欢的有两样东西。
一个是杜三娘独女杜庆儿送的喜鹊梅枝图。轮廓用色都还有些稚嫩,可旁边提了一首陆放翁的诗,落笔干净利落。
字如其人,大半年不见,杜庆儿一手字进步不少,甚至已有了几分杜三娘雷厉风行的模样,程荀很是欣慰。
另一个,则是崔夫人亲自缝制的一身里衣。
自程荀认到孟家后,崔夫人每年都会为程荀做一身衣服。程荀第一次收到时,心中很是惶恐。按理说都是义女给义母做针线,哪有义母主动做了给义女的?
可崔夫人却说,孟绍文小时,她就做了许多衣服;如今有女儿了,也不能厚此薄彼,合该给程荀也多做几件才对。
程荀针线活不好,到了孟家也只在逢年过节才给孟忻、崔媛二人做过些荷包、络子之类的简单针线,可崔夫人却给她做了不下十身衣裳了。
崔夫人送来的里衣丝滑柔软,针脚极密,下过一次水,连布料表面的浮毛都看不见。
程荀轻抚着这里衣,心中有种沉甸甸的暖意。
看过礼,贺川安排亲卫将东西依次送进库房。妱儿瞅准时机,走到程荀身边,拉着她的手走到前院另一间房门大开的厢房中。
厢房里空荡荡的,只有地上放着两个大木箱。
妱儿朝她俏皮地眨眨眼,嘴角含着几分暧昧的笑意,将她往那木箱边一推,自己退后两步,施施然关上门离开了。
程荀笑得无奈,在阴冷的室内,脸却忍不住红了。走到木箱边,程荀蹲下身,打开第一个木箱,里头满满当当塞着狼皮狐裘,还有不少样式粗犷、其上却镶满宝石的短刀、匕首。
程荀大致翻了翻,明白过来,这恐怕都是晏决明的战利品。
再打开第二个木箱,眼前是琳琅满目众多土仪,都是百姓们年节常备的东西,被油纸包好,郑重其事地放在木箱之中。
程荀愣了一下,再翻了翻木箱底下,发现其下竟还有个木盒。木盒里静静一本装订成册的小册子。
她翻开小册子的第一页,才发现其上竟然没有文字,反而用墨笔画了一座巍峨的高山。
高山之下,是骑在马上的点点人影,朝那高山走去。而人影身后,是一座庙宇。
程荀的眼睛情不自禁地睁大,嘴唇开合,竟一时怔住了。
这是……他从金佛寺离开,前往扎营在昆仑山下的瓦剌西路大军时的场景。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程荀喉头发紧,一股潮热从胸膛向上翻涌,不断冲击着程荀的眼眶。
她继续往后翻。
第二张画,画的是月下的篝火。
营帐驻扎在溪水畔,马儿在溪边喝水,将士们围着篝火取暖。而人群之外,一个人独自站在一侧,仰头望着月亮。
第三张画,画的是崎岖山路上的风雪。
狭窄的山脊,是翻阅群山唯一的去路。白雪覆盖高山之上,裸露的巨石横亘在山脊中间,黑色的人点儿牵着马匹,弯腰躲避风雪,小心翼翼地从旁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