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插十五沛萍
任谁也不会想到,白莲教的十三位太保此时此刻竟然齐聚在同一扇门前,更不会想到众人中间那个满头大汗,神情紧张的人竟然会是人称血海阎王的白莲教前教主岳虎阳。
这个连杀人都不会眨一下眼皮的大侠,此时此刻却已经是手脚冰凉,他翻来覆去的在庭院外踱步,紧紧靠在门边听着屋内的声音,仿佛自己即将要面临一场艰难的考验。
屋内突然传来一声声嘶力竭的惨叫,让岳虎阳高大的身躯也颤抖不止,他咬紧牙关,想要一口气推开那扇狭窄的门,可他冰凉的手却突然被人按住了。
“大哥?”
岳虎阳猛的回头一看,却不禁有些神情恍惚,他苦笑着叹了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道:
“五弟,你来了?”
“你说什么傻话?我一直都在这里啊?”赵弈摇了摇头,又突然紧紧握住了岳虎阳的肩膀:
“放心,你要相信大嫂,她是最坚强的女人,不是吗?”
岳虎阳只能无奈的点了点头,他什么也没有说,更什么都说不出来,事实上,他此刻最不想看见的人,就是赵弈。
自己,终于还是在友情和爱情中选择了后者,虽然这可能不是他的本意,但感情这种东西,谁也无法强求。他不能明白,为什么在粗犷的自己和文质彬彬的赵弈之间,丁秋水还是选择了自己,可他却也知道,有些事情,本就没有一点道理。
还记得那是一个北风萧瑟的秋天,岳虎阳和赵弈两人当时也不过是两个鲜衣怒马的青年,他们把酒言欢,东征西讨,将垂危的白莲教变为了今天这样盛大的帮派,岳虎阳曾一直认为,他可以把任何东西都分享给自己这个最好的兄弟,可他却没有想到,那个秋天不止有北风,还有一泓秋水。
毫不掩饰的说,丁秋水的确是岳虎阳见过最优秀的女人,优秀到即使是自己这个一向不在意儿女情长的男人,也无法忽视她的魅力,可直到现在,自己即将成为人父,岳虎阳却突然想起了那段没有丁秋水的日子。
那时候,赵弈的脸上总会挂着笑,他会一边微笑着下棋,一边看自己挥汗如雨,笑话自己是个粗人,他也会喝的醉醺醺的,搂着自己的肩膀吹嘘自己的精明。
现在,赵弈还是会下棋,也还是会喝酒,只不过他在做这些的时候,再不会找自己。
岳虎阳明白,赵弈绝不是一个重色轻友的人,更相反,他对自己的情义远远超过任何人,可正是因为他重情重义,他也绝不会轻易忘掉自己爱过的人。
或许自己对赵弈的亏欠,根本不是让出教主之位可以弥补的,甚至在岳虎阳自己看来,把教主的重担推到赵弈的身上,更像是一种人生圆满,无欲无求的人对一个情场失意之人的嘲讽。
但他还有别的可以给出去吗?直到现在,岳虎阳才深深的明白,纵然自己有着天下第一的武功,有着无数忠心耿耿的下属,他却还是一个无情无义的普通人。
可突然,门开了,岳虎阳肩膀上的手也随之猛然滑落。
“怎么样?”赵弈咽了口唾沫,眼睛直直瞪住了那个接生婆道。
可接生婆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伸出了自己不知碰触过多少孩子的手,突然拉住了岳虎阳。
“岳教主,你夫人让你进去。”
岳虎阳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一下子弄得不知所措,他抿了抿嘴唇,竟先是看向了赵弈。
“还等什么?嫂子让你去,你就赶紧去!”
岳虎阳就这样被赵弈直接推进了门,可就在接生婆关上房门的一瞬间,岳虎阳也突然变了脸色。
“快,快,秋水她怎么样了?”
“你知道的,夫人她,身子实在太虚了,可能……”
岳虎阳强咬着牙,突然从地上站起,他伸出他强而有力的手,一把握住了接生婆的领子。
“我告诉你,如果秋水今天出了丁点的闪失,我保证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接生婆哪里见过这样可怕的人,她顿时大惊失色,不停的摇晃着脑袋,连连讨饶道:
“岳教主,我已经尽力了,可是……夫人她恐怕快不行了!”
“够了,你再敢说一句,我就……”
“夫君,你在吗?”
内厅突然传来一阵虚弱的声音,让岳虎阳的整个身子都软了下来。
他飞速跑向里屋,掀起了帘子,冲到了他妻子的身边,可当他看见了丁秋水的脸,这个厮杀了半辈子的男人竟突然想哭出来。
丁秋水的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她那双温柔细嫩的手,也无力的垂了下来,落在了早就被鲜血沾满的床单上,这个名动江湖的美人,此时此刻早已没有任何美感,浑身上下都充满了让人窒息的死气。
“秋水,我在,我在这里。”
岳虎阳抓紧了丁秋水的手,将它们贴近自己的脸,但此时此刻他可以感受到的,只有一阵透骨的冰凉。
“能见到你,真好。”
“你在说什么傻话,我们不是天天都可以见面,从前是这样,以后是这样,就算我们老了,连走都走不了,我也还是会在你的身边。”
丁秋水惨白的嘴唇轻轻张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她终究还是闭上了嘴。
“怎么回事?你们都在干什么?”
旁边的几个女眷根本不敢说话,可她们眼中的痛苦与悲伤却也已经说了一切。
“没事的,你会没事,我们的孩子也会没事。”
“可我,应该看不到孩子出生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傻话?”岳虎阳额头的青筋突然暴起,“你可是峨眉的女侠,这点困难对你算不了什么的,你能挺过去,对不对?”
“不,夫君,人,都会死的,只不过是早晚的事情,我想,我应该就是现在了吧。”
“为什么?为什么你突然这么说?今早的时候,你不是还好好的吗?”
一旁的接生婆见岳虎阳如此的痛苦,只好走上前,轻轻的叹道:
“岳教主,夫人……生产大出血,再这样下去,她,她真的会死的……”
“那你们去救啊!救人啊!你不是接生过几百个孩子吗?你去救人啊!”
渐渐的,岳虎阳的怒吼也转变为了哀求,这个白莲教的前教主,天下武功最高的人,却突然间跪在了接生婆的面前。
“我求求你,救救她,我求你了……”
“夫君,你过来,我,我好冷。”
“别怕,我在这,我在这,李婆婆是最好的接生婆,她一定能救你的。”岳虎阳听见丁秋水的呼唤,又突然爬了起来,他握住丁秋水的手,久久不愿松开,可他却能够感受到那双手中的生命,正在慢慢流逝着。
“夫君,你知道吗?我一直……很对不起你,当初,你为了接我下山,受尽了我师父的责难,我知道,你一直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这件事情,你一定受了很多委屈。”
岳虎阳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了当初他私上峨眉,通过苦言师太设下的千难万险,面对了峨眉派一十二位高手的挑战,才终于把丁秋水带走的事情,或许任何人都只会认为那是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可对他来说,那却是一段不愿想起的心酸过往。
丁秋水说的没错,岳虎阳的自尊心一直很强,强到任何人都无法改变他所做的一切决定,可如今的他,甚至已经可以为丁秋水向一个老太太下跪。
“不说了,不说了,你要相信自己,一定会好起来的。”
“不,夫君,难道我连自己的身体状况都不清楚吗?我……和孩子,只能留一个了。”
说完了这一切,丁秋水眼中的泪水突然流了下来,她把脸扭到一边,不再让岳虎阳看到现在自己的样子,又淡淡的说道:
“让孩子留下来吧。”
“不可能,不可能,我们以后还可以有孩子,有很多很多孩子,可我不能没有你!”
“夫君,我……问过李婆婆了,她说,就算是我这一次能够活下来,以后也没有生产的能力了,虎阳,这个孩子,是我们最后的孩子了!”
“那我也不会让你去死!就算是没有孩子,我们一样可以过的很好,比有孩子还要好,你知道的,我最讨厌孩子了!”
“不,虎阳,今天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让我们的孩子去死。”
岳虎阳的双眼早已是一片血红,红得宛如丁秋水床上的被单。
“为什么?难道你真的忍心让我一个人留下吗?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丁秋水突然转过了头,尽可能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又向岳虎阳道:
“我知道,我一直欠你的,你对我那么好,我却连一个孩子都不能给你,我,我真的很对不起你。”
“可我不想要孩子,我只想要你!”
“但,我想要孩子,我和你的孩子,虎阳,我一辈子只任性过两次,一次是我选择和你下山,另一次,就是留下这个孩子,虎阳,难道你连我最后的要求也不想答应我吗?”
“不会,我不会答应你,哪怕你怪我也好,恨我也罢,我都决不可能让你一个人离开!”
“可如果没有这个孩子,我宁愿去死。”
丁秋水的话突然让岳虎阳怔了怔,或许他曾经听过很多震撼人心的话,却从未真的有一次像今天这样震惊。
“你,你真的要这样吗?”
丁秋水微笑着点了点头,可能在生命的末路一刻,还能笑得出来的,究竟能有多少人呢?
“是的,这是我最后的请求。”
岳虎阳伟岸的身躯突然抽搐起来,他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可他终究还是从喉咙中嘶吼出了那句话:
“我答应你。”
时间,又流逝了一个时辰,虽然一个时辰的时间,对于岳虎阳这样的伟人来说,根本无足轻重,可这一次,他却好像度日如年。
而突然,一阵清亮的哭声瞬间响起,岳虎阳像是触了电般的猛然站起,又冲向了丁秋水的床前,可这一次,床上不止有她,还有了一个婴孩。
岳虎阳强忍着自己的泪水,缓缓走到了丁秋水的旁边。现在的丁秋水,正满怀笑意的看着她的孩子,脸上竟然产生了一阵神采。
可岳虎阳知道,那是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虎阳,你快看,是个女孩。”
岳虎阳小心翼翼的将女儿抱起,将她搂在怀中,可奇怪是,本来哭闹的孩子一经过她父亲的手,便立刻破涕为笑起来。
“你看,她多好看啊。”
岳虎阳的声音已经哽咽,“是啊,她长大了,一定很像你。”
“让我抱抱她,让我看看咱们的女儿。”
岳虎阳将女儿放到了丁秋水的怀中,可再抬起头时,已是泪水涟涟。
“虎阳,快给女儿起一个名字吧,你不是说你早就想好了吗?”
不知为何,岳虎阳竟突然笑了,他摇了摇头,轻轻的道:
“沛萍,岳沛萍,好听吗?”
实际上,岳虎阳根本没有想好孩子的名字,可就在那一瞬间,他便已经决定。
翩翩之萍,充沛丰盈,可再丰盛的浮萍,却还是永远都离不开那一泓沉静的秋水。
“真好听,以后你的名字,就叫沛萍了。”
丁秋水抱着自己的孩子,静静的微笑道:
“小沛萍,你要听话,不要惹爹爹生气,娘有福气生你,却没有福气养你,但你一定要记得,娘永远爱你。还有,以后,你要代替娘好好陪在你爹的身边,知道吗?”
岳虎阳的泪水已经无法停止,他咬紧嘴唇,痛苦的向丁秋水看去,可这一看,却竟然是他最后一次再见自己的妻子。
丁秋水,终于还是没有了呼吸,但在她人生的最后一刻,她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悔恨。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再一次被推开,兄弟们看着岳虎阳和他怀中的漂亮的女婴,都已是笑逐颜开。
可只有赵弈,看到了岳虎阳深埋心中的痛苦。
“大哥,嫂子呢?她怎么样了?”
岳虎阳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也根本没有去说,只能任由赵弈扒开他的肩膀,硬生生闯进了屋子。而随即,屋内便传来了一阵声嘶力竭,痛不可遏的哀嚎。
岳虎阳叹了口气,但终究还是选择默默的走开,因为此时的他已经听不见风声,听不见兄弟们的呼唤,更听不见赵弈绝望的喊叫。
此时此刻,他耳中唯一的声音,就只有怀中婴孩的娇喘。
“沛萍,咱们,回家吧。”